“給李紱去刑。”
高其倬吩咐道。看著人提著一套刑具退下,高其倬又對李紱說道:“巨來,昨為座上賓,今為階下囚。雍正三年一別,竟成今日之局,實在也令人感慨!既是如此,敬請紱兄體仰兄弟難處,凡問答之處不可再有藏匿粉飾,審結之後自然皇上還有恩旨。該為你說話處,我們也非草木之人。”這都是大理寺審官的老套頭,高其倬說得卻十分誠懇,連孫嘉淦也是心裏一動。盧從周接著說道:“今天傳你來,就為詢問你與謝濟世、伍鋌、黃振國、陸生楠結黨,陷害田文鏡的事。我們隻是審明結案,至於該定什麼罪,你是身份很高的人,除了我們依律讞定,還要交六部議因,由皇上親自裁決。”
“犯官彈劾田文鏡是實,而且至今犯官也不覺得彈劾詞中有不實誣陷之詞。”李紱長跪在地,直盯盯望著堂上四個人,說道:“至於‘結黨’,我不明白意指雲何?謝濟世是我同年,他也是朝廷大員,他也彈劾田文鏡,是他的要權。若說我指參不實情節有誤,李紱自有應得之罪,說到別的上去,李紱實難認承。”
高其倬“啪”地一扣響木,厲聲問道:“你與伍鋌同年進士,謝濟世又是你的門生,顯見得黃振國在信陽說了田文鏡許多不是,由你進京糾集密議彈劾。陸生楠為廣西人,與謝濟世同鄉,你又作過半年廣西巡撫,未必不與陸生楠謝濟世互為黨援,今既敗露,更有何說?”李紱雙手據地,仰麵說道:“高公也是讀書明理之人!您與李衛同在成都府作事,又受李衛薦舉作官,不才雍正三年曾上章彈劾李衛‘不學無術’,能不能據此實證您與李衛串通一處陷害李紱?盧從周是鄂爾泰門人,謝濟世曾經上表陳詞雲南不當改土歸流,鄂爾泰是否串通了盧從周挾嫌報複?你問這些話不覺得臉紅麼?何況我離滇返任,徑由洛陽,和田文鏡在洛陽見的麵,根本沒見黃振國,又怎說我和黃振國勾連謀害田文鏡?”高其倬被李紱問的臉一紅,旋即鎮定自若,笑道:“好一張利口!既說沒到信陽,你又怎麼得知黃振國一案是受了田文鏡冤抑?你到京之後,和謝濟世、伍鋌在高興樓一處吃酒,席間都議論了些什麼?講!”他又使勁拍了一聲堂木。
“回大人,”李紱哪裏在乎這些虛聲恫嚇,直挺挺跪著,語氣振振有詞,“黃振國冤抑,犯官是聽刑部員外郎陳學海說的。黃振國雖然是我同年,我和他沒有杯水私情之交。信陽府訟平賦均百姓樂業,雍正四年田文鏡報過卓異,雍正五年朝廷有旨給黃振國原任加級獎勵。我說黃振國清廉,是據邸報說的。田文鏡誤用匪人張球,他自己也上折自劾。我的劾本指他任用匪人誣陷清廉有何錯誤?至於高興樓吃酒,我是說了田文鏡蹂躪讀書人,說他是不可救藥的偏執人,謝濟世、伍鋌也都有同感,但在那裏我們誰也沒說寫本彈劾的事。‘共謀商議’更是無稽之談。當時陳學海也在場,傳來一問就知道了。”
盧從周盯著侃侃而言的李紱,也覺得指他“結黨營私,陷害田文鏡”的罪名難以成立,在旁問道:“你說黃振國是好人受屈,現從黃振國住宅搜出贓銀兩萬,又有茶馬販子客氏指實黃某私賣茶引,客氏收據已獻錄在案,你現在還有什麼話?”李紱道:“黃振國與犯官並無深交,他犯贓既有實在憑證,犯官確是誤聽人言,自有應得之罪。大人問到這裏,犯官唯有引咎領罪,沒有別的說話。”
至此問答已成僵局,高其倬一邊傳命帶謝濟世,對李紱說道:“巨來,你如今身在不測,要仔細思量承奉聖意。你既有錯處,更當反躬自省,如果上表謝罪,大理寺可以代呈。”
“田文鏡豈得謂好人?”李紱想也沒想就站起身來拂袖而去,邊走邊道:“我就是上表,也隻肯訂正黃振國一案。他是河南總督,黃某是信陽知府,他任用黃振國屢加表彰,難道他無責任?”
接著謝濟世便被帶進來,他個子比李紱稍高一點,寬寬的臉蒼白清臒,大冷天兒隻穿一件土灰塵布夾袍,漿洗幹淨得纖塵不染,發辮也整理得紋絲不亂。去刑之後,他很仔細地又理了一下前額上寸許長的頭發,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四位堂審大員。一望可知,這是個更難招惹的角色。高其倬因他官小,平時也無交情,便想劈頭打下他的氣勢,猛地一擊案,喝道:
“謝濟世,你可知罪?”
“不知道。”
“你參劾田文鏡的事可是有的?!”
“有的。”謝濟世偏著腦袋想了想:“——那是去年五月的事——怎麼,我不能參他?”
謝濟世一句就頂住了高其倬。他是都察院的監察禦史,官秩雖然隻是四品,但卻是言官,舉劾不法是他的本職份內,他當然有權參田文鏡。高其倬是個見機極快的,口風一轉說道:“你當然可以參,但不能挾懷私意!我問你,受誰的指使參劾田文鏡?”
“我受孔孟指使。”謝濟世不慌不忙說道,“我飽讀經史,束發受教就循的孔孟之道。千古之下,哪有田文鏡這樣的暴虐乖戾之徒安座堂皇,不受正人彈劾的?”
他話一出口,高其倬和盧從周便麵麵相覷,堂下親兵皂隸也是一片竊竊私議。孫嘉淦見審訊李紱答問都如兒戲,早已聽得大不耐煩,此刻也不禁凝神貫注打量這個謝濟世,心裏想:此人風骨不俗,怎麼早先竟不認得他?正胡思亂想間,高其倬冷笑一聲,說道:“你好大口氣,讀了幾本經史,會作幾篇八股文,就自稱孔孟受教門生!”
“我沒說是門生。你問我答,我就是受教孔孟!至於我的學問,不在此案中,你除了看風水說勘輿別無所長,自然和我說不到一處。”
“你放肆,大膽!本部堂是有權動刑處置你的!”
“宣揚孔孟聖道是堂堂正正的事,沒有什麼放肆可言。我自幼讀聖賢書,講學也著書,《古本大學注》、《中庸疏》都是我所作。我隻知道事上盡忠,見奸不攻不是忠臣!”
高其倬不禁大怒,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勘輿學,一開頭便被謝濟世說成了不值一文的下九流,叫他如何忍得,因使勁一拍響木,大喝一聲:“大刑侍候!”
“紮!”
大理寺的衙役們大約從來還沒有夾打過官員,略帶興奮地答應一聲,“咣”地向謝濟世麵前扔下一副柞木夾棍,瞪著眼盯著高其倬等他發號施令。高其倬貿然間覺得不妥,但事到其間卻沒有平白下台階的理。心一橫便要吩咐上刑,身邊的盧從周一拍堂木,大喝一聲道:“謝濟世,你招是不招?”他帶來的刑部衙役立刻助威:
“快招,快招,快招!”
謝濟世絕望地望一眼弘時和孫嘉淦,忽然悲淒地放聲大哭,邊哭邊道:“你們夾吧……打吧!聖祖爺呀……您睜開眼瞧瞧,這些不爭氣官兒們怎的糟踏您的基業……”
他這一喊,眾人立時目瞪口呆。原來雍正元年就有旨意,無論何種場合,隻要一提康熙廟號,所有文武百官不得坐聽,要全體起立致敬。孫嘉淦頭一個騰地站起身來,弘時也忙不迭起身肅立,高其倬和盧從周便也起身。滿堂衙役不知其中緣故,癡癡茫茫不知所措地站著發呆。那謝濟世頭也不抬,一口一個“聖祖爺”,哀聲很是淒惶:“……您老人家才過世幾年,這些人都記不得您的話了……《聖武記》畢您一生心血寫成,如今大臣們也都忘了您的訓誨——‘非聖者即是乖謬之臣,雖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導主忘義,雖聚斂有法亦為佞幸”——這不是聖祖爺您的教誨……田文鏡難道不是言利導主忘義之臣?高其倬難道不是非聖乖謬之徒?而今他們高坐堂皇,反而來審我這個迂書生!我的聖祖爺……您好歹看看這些東西……他們能算是好人麼?噢……嗚……”也真虧了謝濟世好記性,一邊哭,長篇累牘地引用康熙所著《聖武記》裏《辨奸識忠》篇裏的論斷,暢似流水毫無羈滯,夾帶著對自己奏折的辯護,橫攻一堂審官,滿朝文武罵得一無漏網:“如今滿朝上下,隻剩下了都俞籲捏造祥瑞,假報政績欺蒙當今,略略敢言的就群起攻訐,不至於死地不罷手……聖祖爺……痛心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至此,孫嘉淦已被他哭出一身汗來。高其倬早已聽得煩躁,好容易等到個話縫兒,咬著牙大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