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第四十五回 義滅親揮淚誅親子 勤軀倦憂時托政務(2 / 3)

弘時渾身已經癱軟下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杌子上溜跪到地下,直到雍正說完,他都像聽著天上的雷,一聲一聲沉重地打擊著他本來已十分衰朽脆弱的心。他張皇四顧,似乎在尋著什麼可以依靠的東西,但這屋裏,除了那枝閃著一幽一明的光的蠟燭和一個毫不動情的皇帝,什麼也沒有。半晌,他忽然無望地發出狼嚎一樣的悲啼,邊哭邊叩頭,說道:“皇阿瑪聖明,皇阿瑪聖明……那都是冤枉的……您從小兒看著兒子長大。兒子雖然愚頑不肖,作壞事的心膽是沒有的……”

“朕半點也不‘聖明’。”雍正看也不看弘時,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殺張廷璐,你一句話也沒說,朕隻是覺得你‘忍’。他的事朕過後有疑惑也有所不忍,所以自他之後,朕廢除了大清律裏的腰斬之刑,也為恕自己的心。八王議政,朕隻是覺得你曖昧,心地陰暗,想和這群汙糟貓王爺分一杯羹。隆科多搜園,朕對你已經十分警惕,還想著你畢竟是兒子,能包容就包容了,也許是你不掌權,想著好比一隻狗,喂飽了也就不咬人了。孰料你進而要殺人,殺你的父親,還殺你的弟弟。你可以說是古今天底下最貪恣暴虐的衣冠禽獸了!”弘時向雍正爬跪了幾步,悲號道:“皇阿瑪,皇阿瑪……您是兒的父親,那些事……有的有,有的沒有……你不要聽信外人讒言……”“你也是讀過書,受過明師指點教誨的,”雍正一臉鄙夷的神氣,繼續說道,“豈不聞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你身為皇阿哥,萬歲之側千歲之體,若不為非,哪個敢來動你,又有誰敢來離間父子之情?朕若證據不足,又焉肯將你夤夜捉拿到此?朕若無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嚴議明證典刑!”

“皇阿瑪!您聽我說……”弘時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一樣的轟擊下突然崩潰了。他像一座受潮的糖塔,委頓著軟癱在地,說道:“……總歸可憐兒子糊塗,聽了下頭人調唆,以為……以為除掉了弘曆,兒子……占定嫡位是順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魘鎮的事……河南追殺弘曆……那是他們辦過了我才知道,並不是兒子生謀造意……阿瑪……您要把我交部議罪麼?……啊?您說話呀……”

雍正聽他哭得淒惶,一股又酸又澀的口水湧上來,眼淚已奪眶而出。他像石頭人一樣站在當地,聽著弘時撕心裂肺的哭聲,突然想起那年承德事變,太子允和十三阿哥允祥被囚,獅子園裏一片恐怖,奶媽子抱著剛滿兩歲呀呀學語的弘時逗自己開心的往事。又憶到讓弘時騎在自己脖子上去捉爬在樹幹上的蟬,尿了自己一身……雍正不禁長歎一聲。但這溫存隻是一霎間閃過。很快地,他的眼睛裏又像結了冰一樣陰寒,放過這逆子天理人情不容。別說後世,就是張廷玉鄂爾泰這些近臣也會腹誹自己處心不公。往後每說一次“光明正大”都等於當眾打自己的耳光。他用沉緩的語調說道:“朕瞧不起你這模樣,大丈夫死則死耳,作得出就當得起,你起來!”

“是!”弘時爬起身來,已是額青眼紅,畏縮地又坐回小杌子上,說道:“請父親訓誨……”“你弑父殺弟,欺君滅行,依著《大清律》,除了淩遲,沒有第二條刑罰。”雍正幽然說道,“朕思量,把你交部,又是嘩然天下一件大案,不但你死,還要帶累多少人,家醜也外揚了。所以朕一開頭就是密地捕你,為的不招眾議。”弘時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父親,低聲說道:“謝父皇成全嗬護恩典。”

雍正也看著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從心底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走下炕來,背對著弘時,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惡,斷無可恕之理,但朕與上書房軍機處等人商計,不能把你交部顯戮。一是國家禁不住大案迭起,二是朕也覺得丟不起這個人。”

“那——皇阿瑪打算——圈禁?”

…………

“到嶽鍾麒軍中……效力恕罪?”

雍正依然搖頭,說道:“沒法給你判,沒法給你身分,你到軍中沒有名目。”

“那麼兒子隻有削發為僧,在佛前懺悔贖罪了……”

雍正倏地轉身,燈影裏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聽語氣深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你還是盡想著活命之道!憑你這身分,哪個廟藏得住你?你借懺悔之名求生活命,不怕有一日暴露,讓你傷透了心的老阿瑪再蒙羞恥?且不說你的罪沒法恕,就是可恕,你的心可恕麼?既然你自己不願想,朕就替你說,你除了自盡沒有第二條可以恕心謝罪的路!”

“皇阿瑪!”弘時頓時嚇得淚流滿麵,“呼”地跪直了身體撲上前,緊緊摟住雍正雙膝,搖撼著,哭泣著,說道:“兒子有罪當死……原沒有可辯之處……念起皇阿瑪子胤單薄,兒臣一死不足惜,帶累孫子都是有罪之人,宗室近親更是零落……”“你此刻才想到‘宗室’?晚了!”雍正見他一副苦乞命相,心中更增反感,冷冷說道:“朕不想和你糾纏,你這副可憐相打動不了朕!一條是你今夜從速自盡,朕念父子血胤相關,關照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連,給你一個小小處分塞了眾人耳目。一條你就這麼挺著,朕自然將你的罪名證據一並發給大理寺刑部議處。他們若肯饒你,朕不加罪。他們不肯饒你這人神共憤的逆子,朕隻有依律處置,絕無寬貸之理!因為朕已經加恩,親自來勸,你不受這個恩!”他的語調變得異常沉痛,“虎毒不食子,朕何忍置你於死地?但你細想,活著有什麼麵目見朕,你又怎樣見你的弘曆弟弟?你又怎麼樣麵對你的妻兒?如何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不但你,連朕也羞得無地自容……但你若自盡一死之血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憐你是作得當得的漢子,不至於讓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兒子,你……你自己思量吧!”他後退一步,掙開弘時的雙手,拖著深重的步履出來,對守在門口的圖裏琛說道:“給你三爺把東西預備好。抬一桌酒席,要豐盛些!”

圖裏琛身負雍正安全,一直緊靠門站著聽裏邊動靜,父子二人的對話聽得明明白白。他心裏也是緊縮了一團,恍惚迷離半日才回過神來,躬身道:“紮!奴才遵旨!”看了看屋裏半暈半癱伏跪在地的弘時,忙著便去為他張羅繩子、刀和藥酒。

弘時沒有謝恩,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雍正邁著灌了鉛似的步履回到澹寧居,正是子初時分,殿角人來高的大金自鳴鍾沙啦啦一陣響,當當連撞十一聲,仿佛四周都在呼應。一聲午炮的沉響隱隱從極遠的城內拱辰台那邊傳來,清梵寺的夜鍾也悠然入殿。因雍正沒有睡,滿殿太監宮女都在亮如白晝的燈下垂手等候。張五哥劉鐵成扶著他進來,眾人見雍正臉上並無怒容,才略覺放心。幾個大太監忙趨步過來給雍正除掉大衣裳,攙著他坐了大暖炕沿上。彩霞彩雲擰了熱毛巾請他揩麵,雍正揮手命道:“這麼亮得刺眼,怎麼歇息?留兩枝就夠了,你們也不用在跟前侍候。朕燙燙腳,留下引娣,彩霞彩雲在這說會子話,今晚不批奏折了。”

於是眾人紛紛撤燈退出。引娣拿了花樣子坐在雍正對麵刺繡,彩霞和彩雲用熱水泡了雍正的腳,一邊一個跪著替他揉捏搓洗。

“唉……”

好半日,雍正才深長歎息一聲,注目著燭火,眼中熠熠閃著光,卻沒有說話。引娣放下手中活計,跪到他身後輕輕捶背,溫聲說道:“主子,您心裏鬱的氣太重了,說說話兒興許會好些兒的。”

“朕知道,但朕無話可說。”雍正垂了一下眼瞼,又睜開了眼,“說句心裏的話,當初聖祖爺料理兒子,朕是覺得他樣樣都好,就是不善調停,連自己的兒子們都管不住……如今輪到朕,這才知道難。朕還不如聖祖,你們知道麼?朕方才去了窮廬,弘時就囚在那裏,朕要他自裁,以謝列祖列宗之靈……”彩雲彩霞都吃了一驚,齊停了手張大著口望著雍正。引娣也忘記了給他捶背,頓了一頓方緩過氣來,說道:“論理我們不該插口,可他是您的兒子呀……”

“他是鴟梟——夜貓子!”雍正雙腿動著互搓,慢吞吞,帶著幽咽的嗓音說道,“你們總能明白為什麼殺他……他沒有半點人倫……”雍正說著,忽然覺得頦下火燔一樣熱,用手一摸,仍舊是老地方起了一層細如米粒的小疹泡,剛開口說叫傳賈士芳,又想起允祥的話,改口說道:“老毛病犯了。朕就這麼歪一歪……有引娣在這裏就夠了,彩霞你們去吧……”

彩霞彩雲知趣,答應著退了下去。雍正由引娣給自己按摩,閉著眼說道:“引娣,”

“嗯……”

“朕心狠,是麼?”

“有人這麼說。我不這麼看,您其實內底裏善,不過脾性太烈,眼裏不能揉沙罷了……”

“說得好!”雍正閉著眼道,“聖祖爺晚年倦勤……天下文恬武嬉,朕若不扳這個吏治,不扭這個頹風,就要學了元朝,八九十年天下散亂不可收拾。朕處在這個地位,命中注定是要吃些苦,背些黑鍋的……朕和曾靜詔書對話,就是要世人明白朕的心。”引娣道:“我不懂,我也不想問,您必有您的道理。”“朕想叫天下人都懂,所以朕不惜紆尊降貴,耐煩瑣碎和兩個土佬兒大費筆墨唇舌。”雍正說道:“要天下人都懂得大清得位之正,並不是從朱家手裏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報仇,滅了李自成,從闖賊手裏奪的江山。要天下人都懂夷狄之人也可以為聖君,要天下人都懂朕為什麼要整頓這個吏治,處置像阿其那塞思黑這樣一群人!朕好恨……連自己的兒子都要夥同外人,圖謀殺父害弟……連養心殿賈士芳鬥法,雷擊死的喇嘛也是弘時家裏養的!朕一行一動別人說朕是‘鐵腕’,其實別人扼朕時,何嚐留過半點情?”他緩緩說著,已又流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