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第四十五回 義滅親揮淚誅親子 勤軀倦憂時托政務(3 / 3)

引娣忙下炕給雍正倒水取毛巾,這才覺得自己不知什麼時候也哭了。一邊自拭,又輕輕替雍正擦著淚,笑道:“不說這傷心的了,作惡的不是都敗了麼?才見天也容不得他們。倒是自己的病得留心,依著我說,明兒一早還叫賈神仙來給您瞧瞧……”

“什麼假神仙真神仙……”雍正漸漸定住了神,見引娣這樣,穿著水紅裙,蓬鬆長發挽在肩頭的蔥黃坎肩上,燈光下隻見皓腕如雪,酥胸如月,兼之臉上淚痕未盡,由不得動火,一把拉了她到懷中,做了個嘴兒,笑道:“放著個活仙姑,還治不了朕的病?”說著一翻身便壓了她在下頭。喬引娣卻還浸沉在方才那個可怕的話題裏,一點心緒也沒有,又怕掃了他的興,隻不言聲由著他遍體撫摸,許久才道:“萬歲,您今晚別……”雍正淫兮兮笑道:“‘別’什麼?為什麼‘別’?”

“這是你辦事見人批奏折的地方,”引娣被他壓得有點透不過氣,“我不慣……”

“那好,明天在西邊再建一間偏宮……”

“偏宮?”引娣一笑,“我算什麼牌名的人?”

“朕先晉你嬪,然後妃,然後貴妃。這也和官一樣,一步一步兒升……”

引娣吃地一笑掩住了臉……由著雍正折騰了,替他擦著額上的汗,柔聲說道:“您得當心身子……我留心來著,你越是心裏苦悶,身弱,越是愛翻牌子……你這人真怪!”雍正微喘著笑道:“是麼?朕自己也沒留這個心。那你往後看朕心情不好,多到跟前侍候嘛!”引娣挪出身來,在炕下洗了洗下身,穿好衣服,又侍在雍正身邊,說道:“好了,皇上該安心睡一覺了。”

“嗯。”雍正答應著,卻毫無睡意,直盯盯看著慵妝嫵媚的引娣,問道:“知道朕為什麼待你最好麼?”

引娣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道:“知道……我生得……俊唄……”

“也為這個。不過,宮裏朕身邊人,都也不醜。”雍正翻身坐起來,雙手抱膝,索性漫談起當年的事來:怎樣到淮安治水,又怎樣洪水破城,和仆人高福兒倚著一個大魚缸漂水逃命,又怎樣遇救,和小福兒相好。小福兒又觸了族規,在大柿子樹下被族人聚火焚死,他又帶著李衛去高家堰尋訪,又如何在黑風黃水店遇賊逃生……足足說了多半個時辰①見《九王奪嫡》第三、四回。。那喬引娣已是聽得癡了。雍正末了說道:“你一定是小福兒托生,來完朕這一片夙願的。不然,怎麼活脫和她長得一樣。你總該明白,朕為什麼不講情不講義,生把你從允那裏要來?這事朕確是不講道理,若論起‘理’,朕也隻有這件事作得霸道,不過朕不後悔。你如今……後悔麼?”

“唉……叫我怎麼說呢?我不後悔……不過要一開頭就遇上您……就更好了……”她抬起了頭,望著窗外無盡的暗夜,訥訥說道:“幾次打聽,我們老家也遷了,我娘他們,這會子不知流落到哪裏了……”

“這不要緊,交待給李衛,這是個地裏鬼,什麼事他都有辦法……”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雖然身倦心疲,都靠在大迎枕上蒙對答,一直到窗紙發白才倦極而眠。但雍正滿腹心事的人,隻略睡了一會,便被自鳴鍾聲驚醒,悄悄起來,替引娣掩掩被角,放下幔帳,自出外殿來。值夜太監早已驚動,忙過來侍候,高無庸卻挑簾從外頭進來,給雍正請了安,嗬著凍得發紅的手說道:“奴才一夜都在窮廬那邊。三——弘時今晨醜正時牌已經懸梁自盡。圖裏琛正在裝殮他入棺,叫奴才瞧著主子醒了稟一聲。”說著將一張紙雙手捧上,又道:“這是弘時的絕命詞兒……”雍正接過看時,一色鍾王小楷寫道:茫茫無數癡凡夫,機關眾妙門難入。泉台將至昏燈盡,殘月曉風向誰哭?計程西去漏三更,回首斯世情已輸。寄語我家小兒女,清明莫將新柳賦。“扯淡!”雍正將紙放在燭上,看著它燒卷了發黑變灰,麵頰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說道:“他至死不悟,還以為是自己計算不周!”說罷大步出來直趨韻鬆軒。

張廷玉、鄂爾泰、允祿、允禮、方苞、弘晝還有李衛都在韻鬆軒,他們知道迫在眉睫的是弘時的事,幾乎都是一夜不睡,寅正時分已經進園,在弘曆這邊等候。待雍正一腳跨進來,已是滿屋煙霧繚繞,眾人忙都一齊跪了下來。

“起來吧,”雍正一擺袍角坐了弘曆原來的位置,淩晨中,他的聲音顯得惺忪,又很清晰:“弘時不肖,危害宗廟社稷,朕已令他昨夜自盡,以正國典家法!”見眾人一齊噤住,雍正嚴峭的麵孔放鬆了一點,說道:“朕知道你們要說什麼,但朕隻能用一把天平量世界。不這樣,人就不能服,法令也不能真正遵行。”

“皇上睿斷果決,義滅親子,千古帝王無人能及!”張廷玉原來心中也是猛地一收,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已真正看到這位皇帝的風骨,真的領教了雍正推行新政,刷新吏治的決心,因也不再作無謂的安慰,正容說道:“臣乍聞之下,為皇上悲為皇上驚,細思且為皇上喜,今日天下,大清開國以來小民最富,國庫最盈而吏治之清,數百年僅見。這不單是皇上夙夜宵旰孜孜求治,更要緊的是皇上勵身作則,為天下之先,風節之烈與日月同昭。以此化天下,無不化之天下,以此化人,無不可化之人。臣唯有時滌慮肝腸,追隨皇上努力明德資政,皇上為堯舜之君,臣等也得為皋、夔之臣……皇上,您且得保重,您……不容易呀……”說著眼圈便覺熱熱的。眾人聽他說得既堂皇又貼心,句句都發自肺腑,也都垂頭感泣。

雍正原是準備了一大篇剴切沉痛的訓詞的,此時倒覺得多餘,勉強笑道:“衡臣說的是,願我們君臣共勉吧。趁著都在這裏,朕安排幾件政務。朕近年身子愈來覺得支持不來,要兒子幫朕分勞。弘曆自今天起移到澹寧居,在禦座前另設一案辦事見人,奏折也由他代擬。大事疑難事朕就地隨時決策。十七弟年富力強,又帶過兵,即以果親王身份攝政,統領衛戍大內的責任,督促軍機處上書房辦差。允祿和弘晝襄助協辦,兼管內務府、順天府事宜。弘晝就襲和親王位,幫著你十七叔十六叔辦差。其餘的都是朕親信任用大臣,已經各有差使。允今天沒來,回頭傳旨給他,朕的弟弟裏他年紀最小,朕也最疼他,叫他進園在韻鬆軒讀書,得便學習參與政務。朕現在外間新政吏治都已經有了規矩章法,你們隻管照著努力去作就是。要緊的事有三件,嶽鍾麒的西路軍事、西南苗瑤的改土歸流和曾靜一案的審理結案。你們不要小看了這案子,朕一生心血行跡,都要用這本《大義覺迷錄》昭示天下。朕之磊落光明,正大無私之心,不但要你們知道,還要借曾靜之口,演示百代之後。”他搓了一下略帶浮腫的臉頰,側轉臉問張廷玉,“這樣安排可成?”張廷玉忙躬身道:“奴才以為十分妥帖。”

“就這樣,你們跪安吧。”雍正說道。看著眾人紛紛跪辭,他心裏覺得踏實安生了許多,但又升起一種寞落孤寂之感,坐在弘曆的案前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時舍不得離開。

弘曆深知他的心事,還在為弘時難過,親手端了參湯捧給雍正,說了一陣俞鴻圖河工進展,又回了嶽鍾麒戰車製造情形,將雍正的思緒拉回到政務上,雍正陰沉的臉才開朗了些,說道:“你放心,弘時死,朕不傷心,朕要舍不得他,難道就不能給他別的處罰?朕如今每每回心,一想起阿其那他們,就愀然不樂,但國法家法俱在,該怎麼辦還怎麼辦。社稷,公器也,雖天子不得以私據之,你一定得明了這一條。朕老了,身子骨兒愈來愈差,精神也漸漸不濟。聖祖爺晚年放任了點,天下就變得異常難治。你就在朕身邊措置政務,朕就懶怠一點,你多操辦也一樣的。”

“身子欠安,還是要瞧禦醫,這是正道。”弘曆說道,“皇阿瑪,十三叔曾說——”他頓了一下,順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易經》翻開來,遞給雍正看。雍正看時,卻是一張紙條,上寫:“誅賈士芳”四個字,目光一閃說道:“你十三叔曾跟你說過麼?這要李衛來辦。他有神通,朕現在用得著,而且現在有功無過,不能無緣無故處置。你要謹密,說不定他能猜測出你這紙條的!”弘曆笑道:“他要能連《易經》都看穿了,也就製不住了。我和十三叔談話,都是用這部宋版《易》,決無相幹的。”

雍正笑著點點頭,說道:“你很會想事情,朕現在還是用得著他。到時候也用《易經》給你傳旨。”說罷起身踱去了。

當晚便有旨意,喬引娣晉位“賢嬪”在暢春園造宮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