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鍾麒打量雍正,隻見雍正穿著駝色江綢夾袍,外邊罩著繡石青江綢棉金龍褂,項間掛著蜜蠟朝珠,腰間係著金帶頭線紐帶,戴著一頂天鵝絨紗台冠,正襟危坐在東閣大炕裏,精神比兩年前離別時要好得多。隻是身上削瘦,連衣服都看著有點不合體,嶽鍾麒覷著眼看雍正,邊坐邊道:“聖顏比奴才離開時還清減了些,鬢邊頭發更蒼了。皇上依舊隻是吃素麼?奴才是個廝殺漢,釋佛道理不懂,但供佛也還用三牲,他也不禁葷。所以皇上還要增進些肉食。奴才離開時皇上戴著齋戒牌,今仍舊戴著,難道主子用的常齋不成?”“朕生性喜愛素食,倒也不禁血食。但今天是田文鏡頭七之日,朕為他超度。”雍正咳嗽一聲,一個小太監忙捧著漱盂過去,咯了一會兒卻沒有痰,又坐正了,歎道:“你大約不知,田文鏡已經去了。社稷少一人呐……不說這些了,說說你那個特磊吧。”嶽鍾麒從河南過,田文鏡死,當地縉紳大戶爆竹連天響地祝賀,他親眼目睹。他這個話無論如何不能在雍正跟前提說,因雙手按膝,將軍備西征情形諸多事務一長一短說了,又細細說了接見特磊的經過,奏道:“《春秋》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士氣最要緊的①《左傳·莊公十年》強大的齊國攻打弱小的魯國,在長勺之戰時曹劌用這種方法幫助魯莊公取得了勝利。。準葛爾部曆來反複無常狡詐難測,盼皇上擲還他的貢品書表,斥見來使,以示天朝討敵不共戴天之決心。奴才在西邊大營鳴鼓揚旗而進,不難殄滅醜類。”
“文死諫,武死戰,你的這個想頭原不錯。朕見他,也是想看看他的虛實再作定奪。”雍正說道,“你大約見了邸報,睿親王多爾袞的案子,已經平反昭雪,鼇拜的子孫也複了世職①鼇拜(?-1669)1661年順治病故,康熙即位,鼇拜為四顧命大臣之一,他結黨專權,操縱朝政,1669康熙親政,智擒鼇拜,籍沒拘禁而死。。朕不是個爛好人,但若能以德服人,少殺生而獲勝,朕是求之不得。特磊萬裏迢迢來了,還是要善見善言。近來十幾個外藩國如日本、琉球、荷蘭、法國等遣使朝貢,禮儀周備,措辭謙抑,這種祥和之氣是大清的洪福麼!假如噶爾丹策零果然安分守己臣服西疆,朕又何必一定趕盡殺絕?上天有好生之德嘛——高無庸。”
“奴才在!”
“傳特磊晉見。”
“紮!”
待高無庸出去,雍正笑道:“法蘭西國貢來二十枝雙筒鑲金鳥銃,賞給你六枝。回頭你到寶親王那裏領去。”弘曆忙起身答應,又笑道:“東美大將軍你好風光,我才得了兩枝,李衛才一枝。你一人就得六枝——兒臣看日本國進的倭刀也好鋼火,請阿瑪賞給嶽鍾麒幾把。”“好,賞二十把。”雍正笑道,“大將軍有八麵威風麼!東美的親衛隊可以抖一抖。”嶽鍾麒忙又躬身謝賞,笑道:“這是聖上激勵我全軍將士的,鍾麒不敢據以為私。擒斬敵上將一名,奴才轉贈鳥銃一枝;擒斬敵千夫長一名,贈賞倭刀一柄,如何?”李衛笑道:“嶽大將軍這法子好。這麼說我也厚臉皮,向主子再討兩把倭刀,像吳瞎子這些不領俸祿,為朝廷緝拿山野大盜,賞他一把,比封他的官還要管用呢!”說話間高無庸進來,雍正便問:“怎麼這麼久?”
“特磊從雙閘口三步一拜進來,走得特慢,奴才先進來稟一聲。”高無庸賠笑說道,“他說,準葛爾部落曆年來叛服不常,他是有罪之人,不能以常禮晉見天子博格達汗。還送了奴才這個,叫奴才在主子跟前替他美言——”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金餅,足有燒餅來大,少說也有二百多兩,呈給雍正。從人見他出手如此大方闊綽,都是心中一動。
“既然賞你的,你主子知道了,收起來吧。”
雍正聽見特磊如此恭謹有禮,高興得臉上泛光,又道:“特磊如此知禮,事情有幾分指望。鍾麒,你和李衛可以退下了。既然已經回到北京,索性放心歇息一下,前方軍事奏章,軍機處接到就轉給你,隻留心些就罷了。這部《大義覺迷錄》剛剛刻成,已經頒布天下學宮。這是樣書,賜你一部,拿回去仔細參詳。像曾靜,張熙這樣的人,隻要向化,不但不殺,還有官給他做,由他們遊學天下現身說法,比朕自己四麵八方地應付謠言不是強得許多麼?”他把一部切得整整齊齊的書遞給嶽鍾麒,看了一眼朱軾和弘曆。朱軾和弘曆都是力主要殺曾靜的,隻低了頭不言語。
李衛和嶽鍾麒出殿,見特磊手捧貢單,才拜到薔薇牆洞旁。二人繞開了,從花間小徑到雙閘口。嶽鍾麒要回潞河驛,李衛生拖住了,笑說道:“那個驛裏悶死了,這會子還有屁的軍務,你跟我來,和你說說話兒——我如今要辦一個要差,得借你一點威氣呢!”李衛是出了名的頑皮,嶽鍾麒雖然不苟言笑,也禁不住他這死乞白賴的頑筋,隻好一笑,說道:“人都說你病得七死八活,我看你陽壽早著呢!拿你沒辦法,到哪裏玩兒,這威氣又怎麼個‘借’法呢?”
“我這身子骨兒得謝謝我們賈神仙。”李衛一邊和嶽鍾麒認鐙上馬,笑道,“——也是來京之後承他咒誦些個,果然就無礙了。”
二人在馬上一縱一送正向東邊城裏來,走了約一裏許地,隻見一乘二人小轎閃悠閃悠迎麵而來,旁邊還有四名順天府的衙役護送,走得飛快。嶽鍾麒正奇怪這樣的纏藤轎怎麼能抬到禁苑,李衛已跳下馬去,笑嘻嘻攔住了,說道:“老賈出來!”正自詫異,那轎已經頓住,賈士芳已笑著躬身出來,嶽鍾麒知道他在雍正跟前身份,也便緩緩下馬。李衛一把扯了嶽鍾麒,指著賈士芳笑道:“如今也是宮裏說一不二的人物兒了,又使不完的金銀,還是個出家人,仍舊勒啃,坐這樣的小轎!”“嶽大將軍安詳!”賈士芳神采奕奕,向嶽鍾麒一稽首,說道:“——你小瞧這轎麼?比馬還快呢!我本來愛騎驢,莊親王爺說沒個騎驢進出紫垣的,太紮眼了,我就換了這乘轎。”
“你這小藤轎不顯眼麼?”李衛仍舊嬉笑著,說道,“你這會子不要進園子了,皇上正忙著接見外臣呢!他現在身子沒事,進去也是閑著。來來,隨我到個好去處,我給你二位開開眼,一個是殺人不眨眼大將軍,一個是砍不掉腦袋的牛鼻子道士,加上個餓不死的叫化子,好玩呐!”嶽鍾麒笑道:“我帶一輩子兵,就我身上這把刀,不知殺了多少人。總沒見還有砍不掉腦袋的人!”李衛笑指賈士芳,說道:“這位就是了!上回在荷風亭他吹出來,張五哥不信,連砍他三刀,都像砍在彈簧上,刀蹦起老高,脖子連個紅印也不起!”嶽鍾麒隻當玩笑話,賈士芳也隻笑而不語。
於是三人棄馬輟轎,幹脆步行入城,在宣武門西大廊廟轉了一會兒。這裏卻十分熱鬧,一街兩行書畫、玉器、碑帖、煙料、料器、瓷器、花木、舊書、唱本書的……應有盡有。旁邊有狗市、蟈蟈市,一片聲嘈叫亂叫。賣耗子藥的大聲吆喝:
“一包管保六個月,坐地戶兒,藥不死耗子您找我!”
賣首飾的說:“買過的您知道,帶過的您認得,露出銅色給我拿回來!”
“金回回的膏藥!五癆七傷骨斷筋折隻用一帖管好!”
“買孟家百補增力丸!不損陰不傷陽,一夜管睡百姑娘!”
嶽鍾麒看著周匝把式賣乞的,說相聲彈弦子把式耍叉賣眼藥的,亂哄哄人來人往,笑著對李衛道:“你真是個乞丐兒,專愛轉悠這些地方。我來北京這多次數,從不知還有這種地方!”李衛顯得如魚得水,買了十幾個雕鏤蟈蟈葫蘆說是“送給小主子(小阿哥)們玩”,又要了三大串冰糖葫蘆,給賈士芳和嶽鍾麒一人一串,還有什麼雲片糕、桂花糖、餳人兒,每人懷裏塞得滿滿的,笑道:“能天天到這裏轉轉玩玩是福氣!你到西邊出兵放馬,想起今兒準會思念我這叫化子。你別小看了這西廟會,沒聽人家說,‘東西兩廟貨真全,一日能消百萬錢,多少貴人閑至此,衣香猶帶禦爐煙!’別以為你我身份高——你瞧,那不是五爺?!”兩個人眼花繚亂,口裏塞著,懷裏揣著,耳朵裏聽著,已被這位“纏死鬼”總督弄得五神皆迷。順他手指看去,果見新封的和親王弘晝頭戴紅絨結頂六合一統青緞帽,一身月白府綢夾袍,腳下蹬著雙梁起明檢鞋,握著一柄漢玉墜兒湘妃竹扇一步一踱自東悠閑著過來。嶽鍾麒忙拉賈士芳,說道:“咱們躲躲!”李衛笑道:“不成,五爺已經瞧見咱們了!”
“原來是你三個!”弘晝身邊也有人耳語了一下,他目光一跳,加快了步子趕過來,笑道:“李衛這狗才,你們想躲我麼?”李衛嬉皮笑臉道:“是東美想躲,怕不好見禮。您瞧我買這蚰子葫蘆兒,有永壁小世子爺一份子呢!”弘晝笑道:“這種地方行什麼禮呢?方才我還見小叔王帶幾個太監那邊玩,見麵一笑就罷。”
李衛見弘晝說著就要走,笑道:“五爺,有什麼好地方兒玩,帶攜我們則個。好歹今兒碰上,也是我們的緣分。我們都打園子裏才來,可憐見的餓得前胸貼著脊梁骨,吃這些個充饑!”
“別他娘裝窮賣苦了!”弘晝笑道,“不是我不帶你們,其實我去慶雲堂,有吃的有玩的,怕的是你們嘴不嚴,漏出去我就得寫謝罪折子。再說,士芳是出家人,到那種地方,萬一破了戒,往後狗皮膏藥賣不成。”賈士芳便知他去的地方邪僻,因道:“貧道如沒有大定力大神會,焉能修到這一步?我無欲,欲何能誘我?我們道中也盡有男女修合采補禦女成道的,不過我不從那一路出就是了。‘天地由我主持,鬼神由我支使,’上回我給主子發氣療病,主子不高興,說,‘你都主持支使了,朕呢?’我說,‘您是人主,管人嘛!’既這麼著,你們去玩,我回去讀經了。”說著便要走。李衛哪裏肯放他走,死乞白賴拽住了,說道:“臭牛鼻子,天天嚼你的爛經簿子!什麼意思嘛?走,擾定了五爺的,他老有的是錢,咱們幫襯!什麼雞巴定力見了真的你不動心,那才是真神仙!”連說帶撕拽,嶽賈二人都拗不過他,便跟了弘晝向西,又向北。走了一段胡同,出到棋盤街口,一帶粉牆,仿江南沈園式樣的歇山頂二層酒肆矗在街北,便是有名的“慶雲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