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穿過熱鬧嘈雜的前店酒樓門麵,踅過樓北一個小側門,由後梯拾級登樓,迎門便是一座鑲金嵌玉的玻璃屏風①當時玻璃尚是極名貴的裝飾用品。——原注,又向北折,出門來,卻是一座加亭空中遊廊,窗上糊的都是碧綠色如雲的蟬翼紗。腳下是海子,滿塘的蓮葉,遠處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彎彎的石欄橋透窗可見,模模糊糊的影子映著,廊中都鋪滿了猩紅地氈,湯裱鋪糊的米黃壁紙,每隔不遠就懸一盞小巧玲瓏的宮燈……到了這裏,處處都有一種身處仙境,隔絕塵圜之感。見弘晝不由人引導,穿堂入室走得熟門熟路,李衛不禁笑道:“我的爺!再想不到慶雲堂後頭還有這麼大景致!這和內苑比也不相上下。”“別瞎扯了,”弘晝在前頭走著,笑道,“這是專門接待王爺的堂子!——那不是老鴇?”
三個人眼迷神悵,發怔時,果見一個嫋嫋婷婷的中年女子,年紀不過三十,淡施粉黛輕步迎出,相貌端麗舉止嫻雅,迥異尋常妓院老鴇那副趕前趕後,絮絮叨叨蛇蛇蠍蠍的俗像。至四人跟前,隻瞟了嶽鍾麒一眼,穩穩重重蹲下身去,說道:“五爺您來了!爺們吉祥!”
“我是五爺,你是五娘,咱倆剛好配對兒。”弘晝笑道,“這是我幾位朋友,都沒有開過洋葷,我帶他們來玩玩兒。”那五娘臉紅了紅,笑道:“人都在後頭水榭子上排戲,這裏隻有小五子小六子。爺們且進去坐著,叫她們唱曲兒聽,我這應叫她們過來——不知爺們要開西洋葷,東洋葷?”
弘晝見幾個人都瞠目不知所雲,笑道:“你別問他們,都是土佬兒——就來東洋秘戲,下次再見識西洋的。”說著便進來。三個人傻子一般跟著弘晝進了樓,這才看清是一座環樓,原是個四環天井院,上頭封了頂子,院內一色的紅氈鋪地,四角掛著盞粉色玻璃燈,既照樓上又照樓下,都映得一片柔潤晶瑩的光,不刺眼也看得清。沿四周欄杆的天井中間,幔著一層霧一樣的雲紗,樓下情形一覽無餘卻又模模糊糊。天井院下四壁都掛的小紅燭燈,比樓上亮得多,這樣,樓下人就看不清樓上的人。四個人在臨欄前坐下,弘晝和賈士芳對麵倚欄,中間隔著條案,李衛和嶽鍾麒,一個挨弘晝,一個挨賈士芳居正而坐。正看得沒頭腦,那五娘帶著兩個雲鬟小丫頭,捧著條盤、醬西瓜、荔枝、葡萄、菠蘿、香蕉、蘋果一一進上來,最出奇的還有一大盤鮮桃,絕非時令果品,也獻了上來。李衛先就咂舌道:“別的也罷了,這桃子希罕!五爺,到這來玩一晌,怕得幾十兩銀子吧?”
“幾十兩!”弘晝撲哧一笑,轉臉對五娘道:“你聽他是個土佬兒吧!想開東洋葷,得一千五百兩銀子,開西洋葷,得兩千兩呢!”說得五娘、小五子、小六子都是一笑。五娘道:“什麼一千兩千兩,人意兒比錢貴重!小五子小六子,給爺們來一套《春宵帳》,我獻個醜討爺點賞!”弘晝順手抽出一張銀票遞給五娘,說道:“難得你巴結。這是兩千兩的票子,今兒攬總兒有了,你自己調停分賞就是!”
五娘笑著領了,略一頓首,小五子琵琶,小六子箏,旁邊一個小丫頭吹簫伴奏,微微調弦試調,一陣輕舒、柔緩、溫滑的曲調如流水行雲悠然而起。五娘輕舒皓腕,眄目四流柔聲唱道:自將楊柳品題人,笑拈花枝比較春。輸與海棠三四分,再偷勻,一半兒胭脂一半兒粉……“太柔靡了。”嶽鍾麒聽著五娘的曲音,如風送春水,細雨潤石般嫋嫋縈繞,若有若無,若斷若續,突然想起冰天雪地的青海,不禁歎道:“像我這樣的人,不宜聽這歌的。”李衛笑道:“人生能得幾回歡?好好聽著罷!別惦記你那些兵,聽起來就入耳了。”
此時樂聲再起一疊,嶽鍾麒見賈士芳聽得心不在焉,側耳小聲說道:“賈道長,我想求問一件事——”
“唔?”
“西線軍事,想必你推過休咎的……”
賈士芳神情似乎恍惚不定,很隨便地一笑,說道:“半凶半吉吧……再過幾天就有消息……”嶽鍾麒還要問,李衛道:“老賈別理他,這會兒聽曲子。”賈士芳便不言語,看弘晝時,卻是閉著眼如癡如迷地雙手拍節,五娘唱道:
海棠紅暈潤初妍,楊柳纖腰舞自翩。笑倚玉奴嬌欲眼,粉郎前,一半兒支吾一半兒軟……五娘一邊風荷擺塘般婉轉嚶鳴而唱,一邊向席上送風情媚眼,人似煙中仙姝,歌如軟金纏玉,除了賈士芳,都聽得如身在醉鄉,隨拍按歌微搖著身軀。忽然,弘晝欠身倚欄,指著紗幕下的天井說道:
“你們看,東洋海歌舞!”
四個人齊往下看,六對男女歌手從樓下屏風兩邊翩翩而出,樓上五娘這邊樂止,樓下笙管竹絲之聲卻冉冉而起,與五娘的歌聲銜接得絲絲入扣,卻已換了曲調牌子:
開簾怯睹落花紅……隻這一句男女柔聲齊唱,便似柔金軟玉十丈紅飛,令人銷魂不禁,饒是嶽鍾麒鐵石心腸將軍,也把剝了半個的荔枝落了案上。
安頓春愁……亭午中……那兩隊舞手接著唱,嶽鍾麒定神看,隻見六個是妙鬢雲鬟的少女,小可十四五,大可十八九,都穿的一色棗花碧羅緊袖衫,淺紅吳絲褲微露紫絹履,腰圍繡帶下垂於膝。孌童則都一色緊身玄色衣靠,黑緞皂靴。從上往下看,女的婉如桃李之豐,男的猶似牙琢玉雕,一邊隨節而舞一邊互送媚眼秋波,偶爾橫斜一眼樓上,勾得弘晝等人都是神魂俱失。且聽歌詞時卻是:……吩咐呢喃雙燕子,替人千萬罵東風。同眠轉覺繡衾寬,哪識秋生午夜寒。最是曉窗鴛枕畔,紅腮無計避郎看……
“你們瞧!”李衛心中一片殺機,臉上卻毫不帶出,指著樓下道:“各是各的一對兒,脫衣服了……”說著,他自己也咽了一口水。
其實不用他指點,幾個人都在張著嘴看,先是六個女郎,旋轉歌舞著委拽脫衣,男的也開始鬆帶解鈕,交拜舞蹈中口中仍在唱:為浴蘭湯羞避人,紅寮掩映碧紗新。聞歡昨夜調家婢,一笑花間事恐真……唱著唱著,十二個韶顏男女已是脫光了衣服,竟是赤條條一絲不掛在紅氈地上徐徐蹈步,交錯摟抱著旋舞,所有的男女互相擁抱親吻之後,年歲仿佛的一對兒便滾倒在地下。至此歌歇樂停,隻餘一縷似有似無的簫聲仍在隱隱吹奏,配著下麵六對男女尋歡魚水,真個淫靡萬端。此時從樓上往下看,男的女的已經分成六對,都在互相撫摸,猶如柔道,繾綣翻滾皆有製度。有的口索足交緊緊纏著打滾,有的女坐男身男吮女乳交媾。有的女男劈叉交媾,女的和另一男的親吻,男的又抓撫另一女的大腿下陰。最出奇的還有一對顛倒相抱口淫,男的舌奸女陰,女的則把弄著那話兒親吻狂吮……樓上樓下一片淫喋浪語之聲。樓上幾位看客都是麵熱神昏,連五娘和兩個丫頭也都直喘粗氣。忽然下頭幾個女的樂極呻吟,小親親、小乖乖、親媽好妹子混叫一氣,那弘晝頭一個掌不住,一把便拖過了身邊的五娘。李衛也抱了個丫頭做嘴兒,他有心的人,瞥一眼紅筋暴脹的嶽鍾麒,已是垂頭側身不能自已,不禁一笑。
賈士芳以定力自詡,開頭還能自持,胡亂吃兩個葡萄,削一片菠蘿,後來倚欄微笑著看。下麵的淫媾浪話不時傳起來:
“往下一點,奴的親哥……”
“你用手導引一下……”
“我的小心肝兒肉……”
“奴的親達達喲……留著點勁……別弄壞了!”
……賈士芳把持不住,合掌閉目守定,但李衛偷看時,他胸部起伏呼吸愈來愈粗,雙手也在不停地抖……李衛輕輕放開那丫頭,踱至欄邊,說聲:“真好風流相!”猛然間“唰”地抽出嶽鍾麒腰中懸劍,空中弧光一閃,“噌”地一聲,賈士芳已經身首異處!那顆頭直滾到天井幔中間,兀自含糊叫了一聲:“好李衛!”
這一突如其來屠手疾如閃電,直到血如繽紛之雨濺得樓上樓下都是,嶽鍾麒才驚醒過來,所有的人都驚木了,都原姿勢不動盯著這位滿臉陰笑的兩江總督。
“壞了你們好事,汙了你們寶地。”李衛笑著用粉紗擦幹淨劍上黏乎乎的血,把劍還給嶽鍾麒。“請五爺再賞他們點銀子,奴才這就給萬歲爺繳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