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齡也不客氣,說:“好,那就麻煩你了,裝修房屋,搞得滿身是石灰水,我先去洗個澡。” 楊紅煮了麵,順手炒了一點榨菜肉絲,放在麵上,雙手端著一大碗麵到隔壁陳大齡家去。她用腳踢踢門,聽見陳大齡應道:“等一下!” 楊紅被麵碗燙得受不了,問:“還有多久?如果太久,我就端回去,等會兒再來。” 陳大齡應著:“來了來了!”猛地拉開門,楊紅見他背心才穿到一半,肌肉結實的胸脯正對著自己,臉一紅,手一抖,碗一歪,把麵湯潑了一些在手上。陳大齡慌忙接過麵碗,放在桌上,又跑到水房打了一些冷水來,叫楊紅把手放在冷水裏浸著,說:“過一會兒,擦些牙膏,就不會疼了。” 楊紅把手放在水裏浸了一會兒,又把陳大齡遞過來的牙膏擦了一些,真的不疼了,就笑著說:“你還懂得這些婆婆經呀?” 陳大齡說:“上山下鄉時從那些農村婆婆那裏學來的,不過她們連牙膏都買不起的,隻把手浸在水缸裏。用牙膏是我摸索出來的。你坐呀,別站在那裏。” 楊紅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聽陳大齡講他以前的經曆。陳大齡講一段,楊紅就追問:“還有呢?”陳大齡忍不住笑著說:“你就像個孩子,聽一個故事,就催著講下一個。” 原來陳大齡的父母都是搞音樂的,父親拉提琴,母親彈鋼琴。不過“文化大革命”中,父親被趕到鄉下去勞動改造,後來就死在那裏。陳大齡從插隊落戶的地方考上大學,讀完了就分在H大。弟弟陳勇也讀的H大,現在在英文係教書。隻不過弟弟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而陳大齡還是單身。 講了一會兒,楊紅問陳大齡:“你那天拉的那個怪好聽的是個什麼曲子呀?” 陳大齡自嘲地說:“我拉了好多曲子呢,我以為個個都好聽,原來隻一個好聽啊?” 楊紅臉一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一個特別好聽的。”然後就把她自己聽那個曲子時在心裏幻畫出來的景色描繪了一番。 陳大齡聽著聽著,突然把碗放下,說:“我拉幾個,你告訴我是哪個。”說完就拿出提琴,調了弦,想了想,就先拉一個跟楊紅的描繪不同的曲子。 楊紅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像她上次聽到的那首,就說:“好像不是這個。” 陳大齡說:“你要閉著眼聽才行的,你看著我的臉,什麼好音樂都變得難聽了。” 楊紅想反駁一下,但又不好意思誇獎他的外貌,就依他說的,閉上眼。陳大齡拉了另一首曲子,楊紅一聽就覺得是上次聽到過的那首,不等他拉完,就睜開眼,說:“就是這首。” 陳大齡也不吃麵了,隻一個勁兒地問:“你聽過這個曲子的?” “那天聽你拉過的。” “那你知道這是什麼曲子?”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嘛。” “你學過提琴?” “沒有。” “那你父母是搞音樂的?” “不是。怎麼啦?” 陳大齡笑著說:“那你不得了,太有音樂天賦了,而且音樂語彙跟陳剛、何占豪可以一比了。” 楊紅見他又是“天賦”,又是“語彙”的,有點搞糊塗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陳大齡說:“你不知道麼?這個曲子是陳剛、何占豪寫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裏麵的《化蝶》一段啊。” 6 陳大齡解釋說:“《化蝶》一段講的是梁祝死後,化為蝴蝶,翩翩起舞,從此不分離。你心裏想到的那些景色,基本上就是作曲人想要表現的意境。”然後歎口氣說,“我現在是沒有這個本事了,一拉琴,很多精力都放在指法、弓法上去了,不能潛心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 楊紅見他這麼懊喪,就安慰他:“你不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怎麼會拉得這麼好呢?你拉不出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我又怎麼能看到作曲家要表現的東西呢?” 陳大齡笑起來:“讓我先把我們的姓名寫在紙上,免得我們兩個這麼互相吹捧,飄飄然起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楊紅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是胡思亂想出來的,有時,同一首曲子,我在不同的時候聽,可以想到不同的東西。” 陳大齡說:“那是因為你天性就跟那些優美的音樂相通,有些人,生來就是詩情畫意,多愁善感的,內心就是一首詩,所以聽到跟自己性情相通的音樂或者讀到類似的詩詞,就會引起共鳴。你是不是特別容易被一些淒美的音樂和詩歌打動?比如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之類的?” 楊紅驚得目瞪口呆,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父母談論一篇紀念周總理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叫做“料得日後斷腸時,定是年年一月八”,父親說這個題目是套的蘇軾的《江城子》裏麵的一句。 陳大齡看楊紅愣在那裏,就說:“音樂比詩歌更容易引起共鳴,因為詩歌還有個識字的問題,而音樂沒有。音樂的語彙是天生就懂的,雖然也可以學,但終究不像自己悟出來的自然。像你這樣多愁善感的女孩,最容易被哀婉的音樂打動,因為你們心底,有一種很深的憂患意識。遇到高興的事,比一般人少一份欣喜,但是如果遇到傷心的事,就比一般人多十分傷心。” 楊紅就想到自己真的是這樣,遇到高興的事,還老想,這是不是真的?然後又怕樂極生悲,怕歡喜必有愁來到,總是克製著,不敢太高興。遇到傷心的事呢,就反反複複糾纏在心裏,無法開解,無力忘卻。楊紅覺得陳大齡真是看到她心底去了,就問:“那我這種性格是不是不好?” 陳大齡安慰她說:“性格沒什麼好不好的,要我看,你這是最詩意的性格,這個世界,人人都隻來一趟,但你這一趟就比別人經曆得多,因為你比別人體會得多。不過如果你不想傷心,自己就想開點,少去咀嚼痛苦。”陳大齡拿起琴,說:“讓我再考你幾首。”說罷,就拉了一首快的。 楊紅聽了一會兒,不知道曲子在講什麼,也沒有看到像《化蝶》一樣美麗的景色,就老老實實地說:“我說我是撞上的吧?這首我聽不出名堂了,隻覺得一群蜜蜂在那裏飛來飛去。” 陳大齡哈哈笑起來:“又被你說中了,這首就叫《蜜蜂飛舞》,學琴的人練習指法時常用這個曲子,不是你特別喜歡的那種。” 這下,楊紅也猜出興趣來了,說:“那你再拉一首慢的,如果我猜出來了,我就跟你學拉琴。” 陳大齡說:“那我一定要選一首你肯定能聽出來的。” 楊紅聽了這話,有點不自在,心想,陳大齡的意思是他很願意我跟他學拉琴?但她馬上又在心裏暗罵自己一句,看你想到哪裏去了。 陳大齡開始拉一首曲子,緩緩的,很優美。楊紅不由自主地盯著陳大齡的手,看他長長的手指靈活地在琴弦上移動。她特別喜歡看他揉弦的動作,修長的手指落在琴弦上,手腕輕輕地動著,速度由慢到快,幅度由小到大,提琴的聲音就變得柔柔的。他運弓的右手也很好看,彎出一個美麗的弧線,手腕輕輕地帶動手臂,叫人覺得他的手腕一定是柔柔的,很有韌性的那種。 楊紅無緣無故地想到,這樣一雙手,如果摟著他心愛的女人,也一定是柔和的,帶著憐惜,好像怕把她揉碎了一樣。但是他的摟抱,又肯定是有韌性的,不論誰都不可能把那個女人從他懷裏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