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心裏有事,就放不下,到了晚上,就睡不著,然後就一趟一趟地上洗手間。海燕在客廳看書,怕開著燈安吉拉睡不著,看見她十分鍾不到就上了兩三次洗手間,問她:“睡不著?掉情網裏了?” 楊紅猶豫了一下,決定向海燕打聽一下人流的事,就說:“哪裏有什麼情網。是有點擔心懷孕了。” 海燕說:“懷孕有什麼好擔心的?是大喜事呢,這裏又沒人管你生幾個。現在就業情況不好,很多人都在抓緊機會生孩子,你沒見這塊好些個大肚子。” “可我是要回去的,哪裏能生?” “不生,就做掉囉。” “美國能不能做掉呢?” “怎麼不能,不過是要花幾百塊錢罷了。” 楊紅聽到幾百塊錢,有點心疼:“要幾百塊?那不是幾千人民幣?” 海燕笑起來:“剛來的人都要在心裏換算一下。不過你醫療保險說不定可以使用。你還沒肯定是不是懷孕呢,急什麼?” 楊紅想了想說:“我做流產已經一個多月,但我老朋友不那麼規律的,所以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懷孕。”然後就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下。 海燕笑著說:“你那叫什麼不規律?你規律得很。古書上就有記載,兩月一次的叫‘並月’,三月一次的叫‘季經’,現在有科學家正在研究如何將‘月刊’改為‘年刊’呢。你一不小心就走在了時代前列,高瞻遠矚,優秀得很。” 楊紅不相信自己半輩子埋在心裏的恥辱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被解釋掉了:“真的?就這麼簡單?” “那你還想搞多麼複雜?是不是為這事一直擔心自己不正常啊?” “還真被你說中了。早遇到你就不擔這些年的心了。” “這不是遇不遇到我的問題,因為這並不是什麼很深奧的知識,很多人都知道。隻是你太愛麵子,很多事習慣於藏在心裏,怕人知道,不敢問人,早問早就放下包袱了。其實怕人知道本身就是個很大的包袱,背在身上很沉重。美國人這方麵比較單純一些,他們不把家醜當家醜,而是當國恥一樣公開討論。夫妻有矛盾,就找婚姻顧問、心理醫生谘詢,事無巨細,全抖摟出來。酗酒啊,戀物啊,就跑到這樣的討論班去,大家都在那裏暢所欲言,說出來了,就輕鬆了,一是不再害怕別人知道了,二是發現還有那麼多人跟自己一樣,大家彼此彼此,你不笑我,我不笑你,別人能克服我也能克服,別人能戒掉我也能戒掉。” 楊紅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就心悅誠服地說:“我這個人就是太愛麵子,怕別人笑話,很多事憋在心裏,很難受。” “有事不要憋在心裏,憋著,不光是心理上累,連身體都會有反應的。我有段時間,跟我老公關係不好,離婚又怕別人笑話,在一起又吵吵鬧鬧,心情煩悶,動輒胃痛,當時不知道什麼原因,很久了,才發現完全是因為生悶氣造成的。不生氣,胃不痛;一生氣,胃就痛。” 楊紅想到自己這四年來心口痛的毛病,很有同感:“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就是想不開。” “遇到想不開的事,就想想最壞的可能是什麼。對最壞的可能作個思想準備,剩下的就不怕了。聽說那些等候宣判的囚犯,最痛苦的就是等候的日子,一旦判決書下來了,哪怕是死刑,心裏也不像等候的時候那樣焦急了。像懷孕這種事,最壞的可能就是懷了,又不準備生,要花這幾百塊錢。錢嘛,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了再掙回來就是了。” 夜晚躺在床上,楊紅老半天沒睡著,倒不是擔心做流產的事,而是想到自己這一生中,可能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就是那時候沒有跟陳大齡去。那時候擔心的,一是怕周寧有個三長兩短,但那個擔心很快就被證明是多餘的,因為周寧早就不記得他說過跳樓的話了。真正阻攔自己走向陳大齡的,是自己的兩塊心病。一塊就是自己不是黃花閨女了,另一塊就是自己可能是個不正常的女人。現在看起來,這兩塊心病都是自己臆造出來的,陳大齡也許根本不計較我是不是黃花閨女,而我也沒什麼不正常的。如果那時候—— 楊紅不願再想下去,也許這就是海燕所說的性格悲劇,說到底,還是自信心太弱,自尊心太強。怕自己不能使陳大齡幸福,怕他會瞧不起自己,怕自己配不上他,還沒邁步,就心有餘悸,最後卻發現自己的擔心都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的。這也可能就是所謂“度”沒有掌握好,該爭取的時候選擇了放棄,落得終生遺憾。 楊紅想起再過兩個星期就是自己的生日了,不過這一次是不可能收到陳大齡的明信片了,因為他不知道她在美國的地址,他會寄到H大去。要不要寫封信給他,就算是告訴他我的新地址?還是算了吧,現在告訴他也來不及了,因為寄封信到中國得十五天,等他收到信,生日就過了。 不知為什麼,想到陳大齡的時候,楊紅老有一種筋疲力盡、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感覺,愛過,痛過,悔過,一顆心好像已經碎成了片,每一片都浸透了愛,揮之不去,永遠都沒辦法清除,卻沒有力量把這些碎片糅合起來,變回那顆完整的心,再猛烈地跳動。現在想到陳大齡,隻有一點還牽牽掛掛:不知他結婚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