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僥幸。
“多年不見,三弟仍是心思靈動,論起見微知著,睹始知終,愚兄始終望塵莫及。”
那是一把溫和悅耳的男聲,幾乎隻憑聲音就能想象這人溫文親切的麵容和誠懇謙遜的神情。
馬炎正更知道,這人隻是貌似沉穩,其實骨子裏盡是傲,表麵愈謙遜內裏愈輕蔑。好勝心天下第一,輸不起,一輸便會惱羞成怒……不笑的時候凜然,笑起來卻出人意料的靦腆,開懷大笑還會掉眼淚、會肚子疼,甚至滾來滾去像小孩子……
嗬。
嗬嗬。
嗬嗬嗬。
馬炎正死死地摳著牢門的木頭縫隙,指甲似乎裂開,很疼,他卻張著嘴,無聲地笑個不停。
不用抬頭,不用看李去非的眼睛,他已然知道自己是個傻子。
天下最傻的傻子。
牢門半開,馬炎正半跪在門前,李去非端坐在牢中,月光隻照亮她身後的一小方天地,眼前仍然暗黑。
鼻端不知何時縈繞著若有似無的暗香,李去非辨出是上等迷香的味道,難怪監牢裏靜得出奇,除了她和馬炎正這樣從小在藥物中浸淫的人,其他囚徒怕是睡得天塌下來也不會醒。
做任何事前做好萬無一失的準備,拒絕任何可能的風險,信奉“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正是那人的宗旨。
她眯起眼,隱約看到一條人影徐徐從更深的黑暗中走出,走近。
秦輔之。
隻看了一眼,盡管這一眼模糊到隻看清了身形輪廓,李去非仍然能夠肯定是他。
有些人就是這樣,哪怕隻見過一次,終身都無法忘懷。
何況她和他,不僅是泛泛之交。
秦輔之的腳步在牢門前微微一頓,繞過一動不動的馬炎正,居然紆尊降貴鑽進牢房,他身後一名從人也想跟進來,被他擺手止住。李去非眼風掃過,卻是從趙梓樾劍下揀回一命的陳九。
李去非穩坐不動,秦輔之進了門,卻也沒有再往前。兩人在同一間牢房內,卻隔了近一丈的距離和混沌的光線,麵麵相覷。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在看她,而一個“看”字,對聰明人而言已是一場戰爭,如這詭譎光色,由外而內,暗波洶湧。
十分之一柱香後。
李去非先敗下陣。不行了,老這麼瞪著眼睛太難受。她半垂了眼簾,轉動著酸澀的眼珠,一手撐住頭,另一手抽出折扇隨意把玩。
秦輔之的目光果然轉向折扇,發出一聲輕歎,低吟道:“‘少年俠氣,結交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死生同’……嘿!”
他又向前邁了兩步,站在那束月光之下,沉聲道:“三弟,你拋下我和大哥,未留隻言片語,一走就是六年,心中可存有半分結義之情?”
李去非抬眼看向他,月色如水,這才看清了他。
秦輔之錦衣華服,頭發整整齊齊地綰在腦後,用個鑲了紅寶石的玉環固定。他麵如冠玉、身形修長,不再是當年的蒼白瘦削,即便在月色下也能看出肌膚的潤澤,舉手投足帶著頤指氣使的貴氣。
即使親眼目睹,李去非仍難以把眼前精心修飾的男子與當年一襲破爛道袍蓬頭垢麵的青年聯係起來。恍忽間,她懷疑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出了差錯,因為她竟想不起秦輔之曾經的容貌……不,或許出錯的是她的眼睛,月光下的秦輔之相貌依舊模糊。
罷了。李去非緩慢地眨眼。記得,忘記,看清,看不清,都是同樣的結果——秦輔之已不是當年的秦輔之。
明明早就有所預料,事到臨頭卻存了僥幸,李去非啊李去非,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誤以為你聰明,你分明就是個傻子……呃,或許比炎正聰明些……她懶洋洋地笑了笑,低頭看著手中折扇,沒有答秦輔之的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