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之。
秦輔之在空中翻滾一圈,忍不住失聲驚呼,頃刻間卻發現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了石墩上,隻是屁股硌得有點疼。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的驚呼聲蓋住了一聲弓弦的輕響。
看夠了秦輔之的狼狽,李去非心滿意足地大大伸了個懶腰,走向趙梓樾。
三步。
兩步。
一步。
“小樾,咱們回——”
趙梓樾驀然倒下,衣衫激蕩起微風幾許,幾許塵灰。
李去非本能地伸出手,卻遲了一瞬,隻接到微風和塵灰。
她木然地想起一句不相幹的詞:“二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又想起折扇上那首《六州歌頭》的下半闕:“樂匆匆,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係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她低下頭,趙梓樾的胸`前插著一支白蠟杆、雕翎箭。
“……小樾,快起來,咱們回家……”
可是“家”在哪裏?天下之大,他們原是僅有彼此,沒有家。
“樂匆匆,似黃梁夢。”
正文end
番外一
番外
承乾三年,冬。
許青青一大早就起來,打掃幹淨庭院,煮了早飯,再回屋叫醒丈夫。
一歲大的兒子縮在爹爹懷裏,正“吧唧吧唧”地吮著手指頭睡得香甜,她丈夫生怕吵醒了他,輕手輕腳地溜下床,又攏了攏被子,將小家夥裹得嚴嚴實實。
兩夫妻在灶下吃完早飯,許老爹也醒了,叮囑了兩人幾句,便到堂屋裏逗弄愛孫去了。
許青青昨天夜裏已經整理好了做營生的擔子,她丈夫一肩挑起來,兩夫妻像往常一樣,說說笑笑地出了家門。
正是早市的時候,一條街上擠滿了人,許青青挨個和熟識的小商販們招呼,她人既生得好,又能說會道,雖然她丈夫是個老實人,隻懂得在一旁嗬嗬傻笑,他人也都不以為忤,熱情地回應。
到了平時擺攤的地點,她丈夫放下擔子,麻利地把家夥收拾出來,許青青幫著他支起麻布招牌,上麵有許老爹專門請一位秀才題的五個大字:許氏白糖糕。
兩夫妻一起忙碌,第一籠白糖糕很快熱氣騰騰地出籠,白呼呼的蒸氣帶著暖香擴散,立刻引來不少客人。
許老爹的白糖糕本就是嘉靖城一絕,兩夫妻得他親傳,也是名師出高徒。許青青笑容滿麵地招呼著,一籠白糖糕很快見底,還有不少人排著隊,眼巴巴地等著下一籠。
一上午這麼忙忙碌碌地過去,最後一籠白糖糕賣完後,兩夫妻便能回家了。許青青暗暗在心底算了算賬,加上今天的收入,他們很快就有錢盤下一間小鋪麵,以後就不用這麼辛苦的風吹日曬了。
想到這裏,許青青側目看了一眼丈夫,見他額頭上被蒸氣熏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心疼地掏出汗巾,幫他擦了擦。
她丈夫紅著臉看了她一眼,兩夫妻心意相通地微笑,一天的辛苦盡化在這一笑間。
許青青笑容未斂,忽然有人道:“這一籠我全要了。”
那人的聲音很清亮,分明還是個少年,語氣卻刻板得像個中年人,說完“咚”一聲,卻是拋了一小塊碎銀到桌麵上。
排在他身後的人看那塊碎銀約莫一錢,怕是買十籠白糖糕都夠了。眾人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地小聲嘀咕一陣,便都散了。
許青青從聽到那一聲起,渾身一顫,整個人如風中弱柳般抖個不停,直到那人不耐煩地敲了敲桌麵催促,她才慢慢地轉過頭。
那人戴著鬥笠,隻露出半張臉,下頜的線條韶秀,卻已漸有剛硬之態。許青青不敢多看,低下頭,看到那人放在桌麵上的手。
那雙手指節修長,形狀優美,指甲修剪得甚是整潔,似乎是無需辛苦勞作的一雙手,指腹間卻又有薄薄的繭。
許青青渾身顫唞更甚,幾乎站立不穩。
她當然記得這雙手!
她怎能忘記這雙手!
這雙手曾在冰天雪地中將她救出生天,當她跌倒在雪地裏,那是她一生中最絕望卻又最幸運的時刻。
因為她見到了那如神祗般降臨的少年。
她還記得,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盤旋在耳邊的風聲忽然遠去了,整個世界安靜得能聽到她自己的心跳聲。
她還記得,她拋棄了少女的矜持,以十萬分虔誠的心去親吻這雙手。
她還記得,當他從府衙再次將她救出,轉身便想離去,她是如何鼓起所有的勇氣,追在他身後自薦枕席,卻得不到一個回首……
那一切記憶都甚清晰,卻又朦朧得像隔著一層經年的月光,所以長久以來,每一次午夜夢回,看著身旁熟睡正酣的丈夫,她都會懷疑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僅僅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