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喜喬遷龔美宴貴客貪杯酒張耆鞭門衛
卻說龔美、劉娥夫婦,由聚賢裏搬到了義仁巷。一者因聚賢裏距都市鬧區太遠,龔美攬活兒太難,本來就是很少有人問津的手藝,自打住聚賢裏以來,幾乎得主顧上門,隻能靠劉娥搖鞀唱曲兒為生;二者從韓王府到聚賢裏,正好方位相反,一個在開封城東南,一個在城西北。張耆既暗戀於劉娥,便欲常來常往,自然要為之選擇一個便當的去處。所以,龔美夫婦二人聽說張耆為他們選定了好去處,便恨不能馬上搬到那裏,借以改變生意上的慘淡局麵。由於是上月剛至京師,家什甚少,搬家亦極簡單。龔美一個擔兒,挑起便走,還同進京時一樣,一個在前邊悠悠兒地邁著大步,一個緊緊兒地跟在後頭。前晌兩個人還擠在人堆裏看狀元郎遊街,後晌便搬了過去。
為賀喬遷之喜,圖個吉利,亦為了答謝張耆的關照,這天傍晚,龔美打好了酒,劉娥特意備了幾樣菜,就專等著張耆到來了。可是,一直等至戌時正刻,還是不見張耆的影子,急得他們夫婦二人懸著心兒,搓著手兒,在屋裏直打轉兒。
張耆,表字元弼,祖籍開封,十二歲便在皇宮宮殿當值。由於他生性機敏好學,文武才幹俱佳,去年宋太宗的第三個兒子韓王趙元侃出閣開府時,便被吏部選進了韓王府任給事,深得韓王趙元侃的信賴。韓王府第一次涉遠公幹差事,便派在了他的頭上。
其時,張元弼的那顆心,亦早飛到了義仁巷八號。他午時便打好一壺酒,還買下五斤熟牛肉、三斤豬耳朵,包裝整齊,就盼著日落黃昏了。可是,暮色將臨時卻來了事兒——韓王的乳母秦國夫人驟感不適,韓王便著他進皇宮請太醫,這一耽擱就是兩三個時辰,豈不急煞他也。
送走太醫,他剛要拔腿出發,韓王府翊善楊崇勳又叫住了他,叫他傳閱中書省新到的製書。他不看則已,一看倒又為龔美夫婦擔起憂來。因為製書上分明規定:金銀、箔線、貼金、銷金、泥金、蹙金線等,非命婦不得以為首飾;冶工所用器皿悉送官府;嚴禁僧道造神像塑金身……一紙製書,足以令龔美頓無立身之地。試想,連鍛造金銀器的器具均需交官,鍛銀匠人還靠什麼攬活兒?天下的命婦畢竟是少數,既然平民百姓之女子不得以金銀為首飾,即令私藏鍛造器具不交官,眾多的匠人專靠為少數命婦做活兒養家糊口,豈不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
“此不是砸人飯碗麼?!”張耆推開製書,憤憤不平地說道。
“注意身分,”楊崇勳乜斜張耆一眼說,“王府之人尚且如此悖言詔命,平民百姓豈不要造反?”
韓王府翊善楊崇勳,表字寶臣,祖籍蘇州,其父楊全美曾任宋太祖殿前指揮使,父親病卒之後,崇勳先是在潘美府上任虞候,亦於去年擢授韓王府翊善。翊善的職守是翊助王爺處理王府的全麵事務,是王府除王爺外品位最高的官員。同時,楊崇勳亦是韓王府幹員中年齡最大的,二十二歲,比張耆大出那麼一二歲,張耆平時將他以大哥待之,故而張耆聽了他的訓責,便沒有還口,就走出了翊善房。可他邁出幾步之後,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便又複轉了回來。“緣何去而複返?”楊崇勳停下手裏的筆,昂頭望著他問道。
“有否現成的散銀,暫借四兩,以助燃眉之需。”
楊崇勳拉開抽屜取出一錠銀子,往案上一拍:“拿去!好借好還。這般道理,我想你是知曉的。”
張耆故作不悅地先瞪了他一白眼,然後頑皮地一笑:“大人放心吧!張元弼是何等人物,不會為一錠銀子賴賬的。”
張耆告辭出得門來,帶上銀子和酒肉,翻身上馬,一路飛馳趕到了義仁巷八號院。龔美早已候在院裏,接過韁繩將馬拴在院中的樹上,慌忙將張耆引入室內讓入上座。劉娥笑盈盈地從內室出來,遞上熱毛巾讓客人淨麵,又拎起壺兒,將香茶斟上。
“奴妾以為貴人多忘事,今晚來不了呢!”劉娥玉麵飛霞,遞過茶杯對張耆道。
“我說了,張賢弟不會不來的。”龔美瞟了娘子一眼,又含笑目視張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張賢弟乃正人君子,豈肯食言?”
張耆抱拳先向龔美次向劉娥道:“實乃抱歉,讓二位兄嫂久等了,小弟這廂賠禮則個。”
龔美大手擺了擺:“賠麼子禮?道甚子歉?自己兄弟,來了就好!”他向劉娥揮揮手,“上酒。我今兒個要陪賢弟喝個一醉方休。”
酒和冷盤菜肴都是現成的。劉娥掀簾兒走進內室,便一手托盤端上一壺酒和四碟兒涼菜踱將出來,說聲:“張大官人且用,奴妾這就去炒幾個熱菜上來。”
張耆忙向劉娥作揖道:“慢,愚弟豈敢勞動小嫂大駕?”
劉娥很不習慣張耆稱她小嫂,頓時紅漲了粉麵,笑臉上現出兩個盛滿羞澀的酒窩兒,便扭動纖腰,進了灶房。她是跟上龔美以後,才上灶學做淡食素菜的。今日招待貴客,飯菜的色味相對要精細一些。對於精食佳肴,她做姑娘時卻從未做過,因此,雖是鼓足了勇氣,操起刀來還是極謹慎極緊張的。但她十分自信,以為隻須如法炮製,要比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容易得多。她炒好一個魚香肉絲,便興衝衝地端了上來,請張耆品嚐。張耆細細地咀嚼之後道:“美極,經小嫂纖纖玉手這麼一操持,就是樹葉草屑,亦準會變作上等佳肴的。”
劉娥口裏謙遜道:“哪裏,哪裏。薄酒淡食,又不諳細做,官人就隻能勉為受用好了。”心裏卻把張耆之言信以為真了。孰料她每端上一個熱炒,張耆的評價竟全是一個調兒。她方疑心張耆是有意恭維她,憑她實際的烹飪本領,並非每個小炒都是“美極”、“妙極”的。
“來!小弟敬小嫂一杯。”上齊熱菜,劉娥還沒有向客人敬酒,張耆就站直身板將酒杯舉向她。
“奴妾本不會飲酒,”不知怎麼的,她今兒啟用開了“奴妾”這個詞兒,“但為表達近一個月來的感激之情,還是奴妾先敬官人一杯吧。”
“小弟欣領小嫂的這份情。”張耆舉杯一飲而盡,然後雙目盯視著劉娥,“不過,小弟有個要求,”他向右邊的空座位攤攤手,“請小嫂乖乖坐這兒,多陪小弟幾杯。”
劉娥騰的一下漲紅了雙頰,勉為其難地側臉兒瞅著夫君,見龔美已喝得麵紅耳赤、漲頭漲腦,對她眼神的反應,已不是平時那麼迅捷了。“賢弟叫坐你就坐嘛。”遲疑良久,龔美才向妻子示意說,“又沒外人,自己兄弟,你就是陪坐個通宵,又有何妨?”
劉娥聽罷方遲遲疑疑地坐了下來。張耆一高興,立即端起酒壺說道:“為感謝小嫂屈身陪坐,小弟先自斟三杯。”說畢,竟真個兒自斟自飲,先幹了三杯。
龔美一見,哈哈大笑。劉娥卻難堪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張官人如此豪爽,奴妾亦隻好舍命陪君子了。”被逼至這分上,劉娥隻好端起酒杯說,“但願此首杯亦是最後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