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張元弼牽線說劉娥趙元侃邀歡逢知己
張耆一個彌天大謊,了結了臨頭的四十重棒和六個月的囚禁懲罰,但亦泄露了天機,暴露了劉娥。更令他揪心的是,居然一時昏頭,把劉娥說成是為韓王物色的巴蜀美女。世上哪有這般的無恥之徒,竟肯把心儀已久的女子拱手獻給自己的頂頭上司?可他張耆的所作所為何嚐不是這樣?然而,事已至此,心不甘情不願又能奈何?既然那樣說了就得那樣做。韓王是誰?他張耆又是誰?一條小命就攥在韓王的手裏,況且還隻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那劉娥並沒有對他流露出絲毫愛慕之心、鍾情之意,甚至連一點兒一滴兒的暗示、一星兒一絲兒的撩撥煽情的表示都沒有,或許壓根兒就是他癡心妄想呢,單相思的神交是不拘禮儀的,就是劉娥將來做了韓王妃,亦決不會影響他對她的傾慕和思戀。再者,韓王能否看上劉娥,還是兩個字——難說;即使看上了,韓王將她奉為知己,還是一夜風流,亦還難以料定。若真如韓王所言,選定一個美外慧內的巴蜀女子相伴一生,劉娥正中其意,那麼他無疑就是韓王和劉娥的牽線人、月下老,對韓王功不可沒,將被恩終生,他背靠韓王這棵大樹,必能封妻蔭子,光宗耀祖。若是一夜風流,或者三月兩月的暗中幽會,那麼便隻有他張耆一人知其暗中來往的風月豔事,這就從心理上拉近了他同韓王之間的距離,亦將有益於他在王府仕途的擢升。
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才會有所得。智者千慮還必有一失哩!更何況我一個小小的王府給事?張耆在膳房一邊進膳一邊心裏翻江倒海般地鬧騰不止,待用膳畢推碗要離席了,他竟不知這頓膳都吃了些什麼。還沒走出膳房,迎麵便走來了王爺的隨從夏守贇。十三四歲的夏守贇是個精靈鬼,他一見張耆先是一臉戲謔與詭秘。
“王爺有令。”夏守贇止步注視他道:“說是你要去聯絡重事,催你趕緊兒出發。”
“夏賢弟,煩你回王爺話,我這就出發。”張耆沒有留步,經由夏守贇身邊,徑直往膳房門口走。
“哎哎!”夏守贇從背後扯住張耆的衣襟,硬是將張耆拽回了頭,“我說張兄,肩負何等秘密使命啊?王爺如此法外開恩——昨夜闖了大禍不重責不怪罪,今兒個又催著兄長出府?”
“當知者知之,不當知者莫知之。”張耆心虛卻回答得聲色俱厲。夏守贇一臉調皮地笑:“一夜不見,當刮目相看了。但張兄你可否知道,若不是我稟報王爺,讓王爺到訓事堂去救你,我琢磨著,眼下張兄的這兩瓣屁股,怕亦早被楊翊善揍開花了吧?”
“多謝賢弟。”張耆現出幾分激動,躬身施禮道,“我心思著咋就那麼巧呢?原來是賢弟搬動了王爺。如此大恩大德,日後愚兄必當結草相報。”
“誰跟誰呀?”夏守贇還是一副無拘無束的滑稽神情,“我哥對我說過,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差沒有歃血為盟了。我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為難處,豈有不救之理?”
張耆深情地看著夏守贇,不由想到了其兄夏守恩以及此兄弟二人的不幸遭遇。夏守恩,字君殊,並州榆次人。其父夏遇武,是太宗麾下的武騎軍校,幽州之役戰歿。是時守恩年方七歲,遂補下班殿侍;守方四歲,先是流落京師街頭為浪兒,待守恩略有俸薪,便將守托人代養。去年,守恩奉調給事韓王府,進府便乞求韓王,將其弟置於府役。韓王見守機靈醒事知禮儀,便將他留在身邊做了貼身隨從。
“請賢弟海涵,恕兄不能相告。”張耆麵呈內疚之色道,“王爺有令,愚兄所辦之事尚屬絕密。不過,此事若能辦成,我想賢弟遲早會知道的。”
夏守贇向膳房門口甩甩手:“請兄即去。來王府幾近半載,這點規矩還是曉得的。同張兄開個玩笑,請勿介意。”
張耆趕往廄槽牽出自己的那匹棗紅馬,騎上它直奔義仁巷八號,到門口一瞧,木門緊閉,院內寂寥無聲。莫非龔美又出挑兒去了?還是熟睡未起?他正揣猜住戶主人的去向,屋門驀然洞開,開者正是客居這裏的龔美。
張耆一驚。他暗自驚訝龔美的一夜巨變——眼泡紅腫,褐紅的大臉盤兒瘦去了一圈兒;雙目暗淡,麵呈疲憊,精神恍惚,如陷大病之中已絕治愈之望的模樣。
“龔兄無恙否?”張耆見龔美怔望著他,便急著問道。
“他是有些小恙。”聞動靜趕至龔美身後的劉娥,接上了話茬。“想不到恩人這麼早光臨,有失恭迎,奴妾這廂有禮了。”
張耆打量劉娥,雖不似龔美那樣一夜秋風花凋零,臉卻亦顯現出了消瘦,兩隻會說話的眼睛告訴他,在他離去的幾個時辰裏,這位豆蔻年華的巴蜀麗人,很可能數番以淚洗麵,在悲泣與失眠中艱難地熬磨著難耐的時光。
“我是為二位報喜來的。”張耆進院,不待龔美為之拴好坐騎,就笑吟吟說道。
龔美聞言,正拴韁繩的大手停止了動作,兩隻失卻了神韻的大眼睛,又射出幾縷希望之光。“我夫婦商量權衡了多時,若要久留京師,隻能將希望寄托在恩人身上了。”龔美一改口風,將用在張耆身上的“賢弟”稱謂換作了“恩人”。
“道路萬千條,喜從何方來?”劉娥將客人讓進房裏,一邊為客人斟茶一邊道,“方同夫君相伴,去看了中書衙門的製書告示,絕望之中,確乎想到了官人。可是,前途迢迢,滄海茫茫,何時是個盡頭啊!久居京師光靠官人襄助過活,畢竟不是事,因此便不免為將來的生計犯起愁來。不想官人如此惦著我們,百忙中又來關照,還帶來了佳音喜訊,實在令人感激涕零。”
龔美性急,恨不能伸出一隻手,將喜訊從張耆口裏掏出來。他見娘子將茶杯放置客人麵前,便彎腰欠臀說道:“饑盼食,旱盼雨,累了困了盼歇息。我們夫婦正盼著恩人來搭救呢。想不到千辛萬苦來到京師,反為京師所困走上了絕道兒。恩人若有什麼解困的法兒,敬請及早告訴一聲,今生今世我們夫婦是不會忘記恩人的大恩大德的!”
張耆看看龔美,又瞅瞅劉娥。“其實,”他有意放緩語調說,“喜事與否,尚未定奪。事辦好了,肯定是喜事,不僅於你們,還是於在下本人;若辦砸了,便很難說是喜事了。但二位請寬心,隻要照我說的行事,肯定不是件壞事。”
“恩人隻管講,我們夫婦一定照辦。”龔美說道。
“不管辦出個什麼結果,官人一片好心,盡為我們好,我們夫妻是心領的。”劉娥亦道。
張耆聞言,又依次審視了龔美、劉娥一番,方道:“話出口,水潑地——可是收不回的。這事兒我說出來,大哥與小嫂答應與否,都必須守口如瓶,不能走漏一丁點兒消息。”
“當然,當然。”龔美忙應和,“我龔美敢對天發誓:若走漏了一絲消息,天誅地滅……”話未說完,劉娥給龔美飛瞟過一個眼風,用眼神打斷了他:
“官人若信得過我們,盡請講來。”劉娥接過龔美的話茬兒說道。
“韓王趙元侃,不日要到府上來拜訪,大哥小嫂,想不到吧?”張耆詭秘地眨眨眼睛,終將實情講了出來。
“有這等事?”龔美打一個哆嗦,且疑心地問。
“當然,”張耆言詞鑿鑿道,“我昨晚來,便是作為王爺的前導來這裏的。自打真州歸來,我便把小嫂的情形對韓王講了。王爺對小嫂頗有興趣。請別誤會,王爺的興趣在聽曲兒上。他對鞀鼓俚曲,情有獨鍾。近日要來聆聽小嫂的妙鞀金曲——豈不是天大的喜事?”
龔美將麵皮一沉,犯起思索來:娘子正值花季,且是朵寒風冰霜中的雪蓮,這樣的美人專為風流王爺唱曲,是福還是禍?聽聽曲兒尚無大礙,倘若連人帶曲兒一並掠了去,即便得些好處,亦是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