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司書齋妙補牡丹圖巡王府悲念天倫經
一連數日,兩人如膠似漆,難分難舍,甚至在朗朗白日,亦顛鸞倒鳳弄雲播雨,纏綿於卿卿我我的瘋狂之中。起初幾日,劉娥總是迎合著趙元侃,心想,久旱的土地逢甘露,久饑的漢子得美食,難免要貪婪一陣子的。但隨之她產生了深深的內疚感:一個隨夫君漂泊了半年多的聘婦,靠黑暗中一根銀針猛地一刺陰道,僅用幾滴鮮血的代價,便被韓王認作了清白純真的女兒之身,獲得垂愛已是幸中之幸,如今還一味誘惑心上人沉湎於酒色,其行為與品德,豈不跟曆史上的妹喜、妲己、褒姒以及春秋時第一蕩婦夏姬、身侍二君的翟叔隗、放浪形骸的美人文薑歸於了同類?
親王五日一上朝,這是皇上的規定。可韓王想是把上朝的大事亦忘幹淨了——東方的天空已現魚白肚色,他還沉沉地正酣睡呢。
“王爺,王爺!”劉娥搖晃著他的肩膀,輕聲喊,“今日是你上朝麵君之日,該……”
韓王睜開惺忪的眼睛,瞟她一眼:“昨夜不是言定了?二人世界,私人聚首,今後你不要再稱王爺了。”
劉娥一骨碌坐起身,邊穿衣裳邊說:“本來就是王爺麼,不稱王爺,當用何稱謂?”
韓王翻身看著她:“我初名德昌。皇娘辭世之前,常常昵稱我昌兒。以後你就叫我昌哥好嗎?”
劉娥搔他一下腋窩:“奴婢不敢!”
韓王激靈一下,邊躲閃邊格格地笑:“小王我若非讓你叫不可呢?”
劉娥繼續搔癢著他道:“你若答應我現在就起床,我就答應今後叫您昌哥。”
韓王一個鯉魚打挺,真的坐了起來。她真的喚了他一聲“昌哥”。他響亮地應一聲,然後問:“你有乳名嗎?”
“當然。”劉娥探身兒為他取過朱衣緋袍,還有七梁冠。“我的乳名叫鵝鵝。”
“娥娥?”韓王頗有興味地重複說,“就是‘女、我’之娥麼?”
劉娥頑皮地衝他笑笑輕輕搖首道:“鵝、鵝、鵝的鵝。”
“唔?”韓王趿上鞋子,拎起袍子披在身上,“你的所謂‘鵝鵝鵝’,當作何解?”
劉娥為他扣著衣服上的紐扣:“昌哥可知唐代詩人駱賓王?”
韓王將腰帶係在腰際:“不就是寫討伐武則天檄文的那位文士嗎?”
劉娥微微頷首,邊幫他係緊玉帶,邊道:“駱賓王五歲賦詩的開篇絕唱,昌哥不會不讀吧?”
韓王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的鵝呀?妙,妙,妙,妙極。”
劉娥盈盈笑著解釋道:“鵝鵝三歲而孤,掬於養父劉氏。養父雖是商賈,卻頗好附庸風雅。他領養我的第一天,就教我吟哦駱賓王的那首詩。我呢,還真不笨——當天即可成誦。養父高興,就給我起了‘鵝鵝’這個乳名,大概是想使自己的養女成為一代詩賦大家吧?”
“拳拳養父心,謙謙君子意。其情可嘉。”
“遺憾的是,他的養女命運多舛,十四歲竟至無家可歸了。”
“苦盡甜來,禍去福至,以後就好了。”韓王深情地說道,“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認定覓到了紅顏知己。相交愈深,此念愈牢。鵝鵝跟著昌哥,還怕重蹈覆轍,再次漂泊江湖嗎?”
“但願如此。”劉娥嬌媚地斜睨著韓王,“自古帝王無真情。但願昌哥亦同鵝鵝一樣,終身相許,生死不負!”
他們一邊說著話兒,一邊穿戴整齊。待劉娥為韓王梳理好頭發、戴端正帽子,韓王的隨身侍從夏守贇早已牽著蘆花駒,在門口等著了。
劉娥目送韓王的坐騎走出小院,才轉回屋裏清掃房間,為自己整妝。待一切完畢以後,她複回梳妝台,又在銅鏡裏端詳一會兒自己的芳容美貌,方移動一字步,走出小院,神色惶惶地向中院的韓王書齋走去。
昨兒黃昏才定了的,她是韓王的司書。盡管還是個黑戶——秦國夫人還不知道她,她總算有了個女侍身份。張耆、王繼忠、夏守恩的謀劃是先將生米做成熟飯,等秦國夫人發現了,不太高興是肯定的,但亦奈何他不得。韓王畢竟挑著個一府之尊的名兒,若生硬地命令韓王將人退回去,量秦國夫人未必生出那麼大膽子。
此時,走在王府的通道上,劉娥的心情已處安然了,但她從未走出過那個小獨院,王府是個什麼樣兒她尚全然不知。進來時她是坐在轎裏的,昨晚摸黑,夏守贇雖領她去了趟韓王的書齋,因前後左右全是黑的,照例是什麼亦看不清。今兒個是她第一天上任作司書,眼下從後院走向中院,她是多麼希望邊走邊顧盼一番王府的尊容啊,可是她步履匆匆,心兒突突,神兒惶惶,連旁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此時,她哪還有心思看景兒呀?
韓王的書齋,是一棟飛簷隆脊、四角蹲獸的古典式建築,一應紅柱綠瓦,丹墀長廊,在王府之內,除訓事廳、議事殿之外,韓王的書齋算是整個韓王府建築群中的佼佼者。書齋的正門左右各有一間耳房,想是專為王爺的司書和侍從準備的。
劉娥來到書齋,隻見一排排一撂撂不同版本的書冊,琳琅滿目地擺在挨牆一圈的幾排大書架上,古典的、當代的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天文地理、軍事政論圖書應有盡有,書齋裏還有很多她從來沒聽說過更沒見過的書,直看得她眼花繚亂,大喜過望。她生來愛書,打幼年記事起,養父就為她購得不少書,凡能買到的,盡量購置。然而,養父是商人,不是名門望族,更非帝王之家,有的書有錢亦未必能買到,若比起韓王這裏,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可類比了。
劉娥順便隨手翻了幾本,不敢戀看,就放回原處了。她想,有朝一日,她若亦擁有這麼多書,而且可以自由閱讀,那就太好了,可韓王他,即使將來掌握了王府的實權,能同她相愛如初嗎?……她是個頗多遐想的女子,尤其獨處時,思緒往往紮起雙翅,高飛遠翔,遨遊千裏。她有很多夢想、很高的理想,亦願出生入死,為美夢成真而奮進終生,但每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處境,便不免要潸然淚下,長籲短歎……
擦拭韓王的書案時,她眼前驟然一亮,被案麵上的一幅尚未畫畢的《鳳凰牡丹圖》驚住了。畫麵已落上一層塵埃,顯然是韓王多日之前的手筆,但一對鳳凰的羽翼依舊豔麗,其濃濃的依依的綿綿之情,盡融進畫麵裏。而牡丹僅剛畫出一棵,有其枝寡其葉,花中之王的精靈在於花,偏是這牡丹的花朵,尚未明麗於枝葉之間。況且,從畫麵的布局來看,牡丹又何止一棵?韓王一定是畫之一半而去,以至於將呈現於畫麵的另幾株牡丹留在腦際了。本應是一幅完美的《鳳凰牡丹圖》,卻殘缺在這裏多日,韓王緣何不在近幾日補畫圓滿?她心裏當然最清楚。於是,她對《鳳凰牡丹圖》吟吟一笑,似乎表示著自己的歉意,再看擺置案頭的畫筆、染料,雖有些許硬挺和幹裂,卻亦樣樣俱全。她拿起畫筆瞧瞧,揮動幾下,卻又搖首將它放回了筆架。可她卻分明感到有股強烈的作畫欲,在頭腦中萌發膨脹,蠢蠢而動,仿佛不當即揮毫潑墨,就難得安寧似的。但她到底還是忍耐住了,繼續擦拭著書案。
擦拭整理完畢,仿佛書齋裏明亮了許多。這時,她身不由己又來到畫案旁,重新欣賞一番《鳳凰牡丹圖》,不禁鬼使神差般地拿起了畫筆。她先在洗筆池裏涮過筆,又在調色盤裏將色澤調均勻,接著就飽蘸色彩,在畫麵上那株牡丹的枝葉間勾畫出兩朵大大的豔豔的洛陽紅。這時,她忘記了自己的司書身份,又涮筆蘸色,刷刷幾筆,又在《鳳凰牡丹圖》的畫麵空白處,畫出兩株構圖各異的牡丹,而後又重彩勾畫,兩株牡丹便開出幾朵不同色澤、不同大小的花。嫣紅姹紫的牡丹同落在山石之上的一對鳳凰互相映襯,畫麵之絢麗美豔,便更臻於完美無缺了。停下筆,她遠觀近瞧,左睨右覷,正為補畫完整了的《鳳凰牡丹圖》挑毛病,書齋門開處,韓王踱步進房來了。
她慌忙擱筆,迎前就是一拜:“奴婢參拜王爺。請王爺饒恕奴婢的妄為和不恭。”
韓王沒理解她這話的意思,一邊朝她走近,一邊下意識地回首望一眼齋門,見門關得嚴嚴實實,乃佯裝不悅道:“滿齋寂然,更無第三者監視,不稱昌哥,又叫王爺為何?該打,該打!”
劉娥頓時羞紅了兩頰,正欲改口稱“昌哥”,他已至案前,看到了她補畫的那幅《鳳凰牡丹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