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明心跡鵝鵝慰堯叟畏君威秦國謁韓王
自那日見過劉娥,陳堯叟的感情狂潮,無一日不在奔騰,不在湍湧,不在泛濫,其勢若山洪暴發,一瀉千裏,似萬馬馳原,不可遏製。他總想密訪劉娥,向她剖明心跡,抒發愛情。可是,他的記室房恰好比鄰韓王的訓事廳,一壁之隔,隔牆有耳,隔窗有眼,行動多有不便,況且,自入王府那日起,他便成了韓王的拐棍兒,韓王不論巡府還是出外,總將他帶在身邊,他很少有自由活動的空間。再者,他在王府,還是兩眼一抹黑——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無緣無故探訪一個女子的住處,輕薄的惡名很快就會滿府傳開,眾口鑠金,即使不被唾沫星子淹死,又將何顏久居王府?平日當值時,他明知劉娥蝸居書齋耳房,亦不敢接近,眾目睽睽之下,無事造訪韓王的女司書,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韓王知道了又會怎樣想?總之,他愈是朝思暮想,愈是難得一見,愈是不得見,愈是思念甚篤。一有空閑,他眼前就晃動著劉娥的影子;一閉上眼睛,劉娥那笑眯眯、亮閃閃的一對眸子,就正斜睨著他呢。
然而,工夫不負有心人。五月端午這天,終於有了機會。這機會是劉娥為他製造的,還是天賜的?他不清楚,亦沒有細究。最重要的是他捕捉到了這個機會。
太監傳來聖旨,五月端午上午,皇上賜——滿朝文武彙聚集英殿,宴飲高歌,以抒發對大詩人屈原的緬懷之情。每有這樣的賜宴集會,諸親王必須參加,以溝通和聯絡親王同百官之間的感情。每當進宮覲見,或者上朝麵君,韓王是習慣帶記室前往的。這次宴聚,韓王當不例外。可陳堯叟以身體稍有不適為由,向韓王要求留在府裏。待韓王進宮後,他驅動自由之身,壯著膽子,向韓王的書齋靠近。他隻抱定僥幸心理,希望能偶然之間,得以窺見劉娥的秀姿芳容。
他在書齋的前前後後徘徊、踟躕良久,圍繞書齋整整轉了三匝,亦未敢在它的門首停下來。因為進出書齋是王爺的專權,他人不準進入,沒有王爺的特許,決不能越雷池半步。因他是托病留府的,怕韓王疑他是否佯病。本來就是裝出來的嘛,一旦被韓王看破要比真病更糟。可是,就在他第四次經過書齋門首時,那麵杏黃色的門板“吱扭”一聲洞開了。從門洞探出的正是劉娥那張含春蘊秀的笑臉。大概是這張盼得一見的玉容出現得太突然,突然得就像沉沉夜色中猝然襲來一道閃電,嚇得他慌忙扭過臉去,避開了她的目光。待他悟出自身的虛偽與卑怯又回過目光時,一個甜生生脆錚錚的聲音,已在他耳畔叫響了:“奴婢劉娥,拜見記室大人!”
“免禮,免禮!”他怔愣一會兒,方道,“請問劉小姐,有何見教?”
劉娥噴地一樂,笑得他渾身寒森森的,不禁抖瑟了一下。他想,必是劉娥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他的迂腐與僵滯,笑他的怯弱與造作。“王爺早有叮囑,”劉娥收斂笑容說道,“王爺的書齋,可隨時為陳記室開放。奴婢見大人踟躕再三,想是欲進又怕不許吧?”
“謝謝劉小姐!”惶惶之中,他亦覺言詞貧乏起來,“下官確想進書齋臨讀,又擔心……”
“那就請吧!”見陳堯叟麵紅耳赤,汗顏得說話都有點兒口吃,劉娥便趕緊幫他解脫道,“大人有何見教,請到書齋再麵命好了。”
陳堯叟於誠惶誠恐中進了書齋,劉娥為他搬椅子、沏茶,問他要看什麼書,好為他取來。他卻木訥訥的,一時點不出書目來。“我……”他欲言又止,不再一口一個“下官”,而是以“我”自謂了。
“大人是成都府人吧?”劉娥打破僵局說,“第一次見麵,就覺挺麵善,細想想,小女子同陳大人,確乎邂逅過。”
“何止是邂逅?”陳堯叟接過話茬兒說。此刻,他一掃方才的怯弱和虛情假意,決定將自己的苦苦思戀之情和盤托出,以便以心換心,贏得她的愛。“我們曾是詩友。我亦曾多次貿然致函於小姐,不知你可曾收到否?”
劉娥羞澀地抿嘴兒笑笑,隨之變得嚴肅起來:“你是成都府首屈一指的簪纓門第——陳氏家族的大少爺陳堯叟對吧?”
“是的,正是!”他一迭連聲地應著,兩隻眼睛定定地審視著她清秀明麗的麵龐,似乎要從這張人見人愛的麵龐上,揣摸出她忽變肅然的原因與情愫。
“是的。我是用陳堯叟這個名字給您寫信的。”
“今日奴婢可以明白告訴您——記室大人您寫的十八封情書,小女子全看到了。”
哦!陳堯叟為之震顫,更為之驚愕。想不到她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將事實全說出來。他癡呆呆地望著她,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那……您為何那麼吝嗇筆墨,連一個字亦不回在下呢?”
劉娥報以不屑的微笑:“那麼奴婢倒要問問陳大人,你們陳家的大媒光臨過寒舍嗎?”
如鯁在喉,陳堯叟哽噎了一下,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是的,劉娥的養父——成都府綢緞商劉老板,的確找過他,言之鑿鑿地告訴他:“鵝鵝是商人之女,陳家是成都府簪纓望族,門不當戶不對;但若陳公子真的想娶鵝鵝,陳家可托媒妁前來,我想鵝鵝與陳公子,還是十分匹配的。”他為爭取這樁婚姻,多次乞求叔父陳省華派媒人前往說親。可是,陳省華每次都強硬地拒絕了他——寧娶平民之女,亦決不與商人結為姻親。
“可……叔父同我本人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他拒絕,我卻情有獨鍾。在最後一封信函中,我是鄭重聲明了的:隻要劉小姐有情於我,我將效仿司馬相如,但願小姐亦學卓文君。”
“最後一封信函?”劉娥眨撒著濃長的眼睫毛,像在自言自語。忽然,她望著他提高了聲音:“您是說我養父找過您,您央求過叔父之後,又寫過一封信函給我?”
陳堯叟點點頭:“是的。難道劉小姐沒有收到?”
劉娥陰沉著臉兒,低眉如有所思。片刻之後,她又緩緩抬頭,滿麵歉疚地道:“一定是養父壓下了。他看聯姻沒有指望,當然不願女兒做卓文君。不過,這對您,是不公平的,這是腰斬感情的粗暴行為。為此,小女子在此代父賠罪了。”說罷,劉娥蹲身抱手深深一拜。
陳堯叟沒有理會她的賠禮道歉,右手指托著額頭呆望案麵,一臉的愁雲凝聚,滿目的悲愴與淒然。見他動了真情,她有些後怕,忙從書架上取下一部《左氏春秋》打開了,放置他麵前說:“別忘了,你是來臨讀的。不然,男女有別,授受不親,萬一有人看見……”
他警覺地移動身子,把麵前案上的書本也移動了一下,情癡語重地說道:“天地良心,宇宙神靈。我陳堯叟從見到劉小姐那天起,就頓生愛慕之心。此後年餘,由於全部心思撲在劉小姐身上,我險些貽誤了自己的鄉試前程。去秋,我聽說小姐染身梨香院……”
聽到“梨香院”三個字,劉娥忽如身子墜入冰窖,心頭猛地一陣收緊,渾身猝然一個哆嗦。她將惶恐的目光,迅速於齋內旋視一周,蹀躞著腳步又將齋門再次關嚴,然後又回到陳堯叟的對麵站定,鬱鬱正色道:“陳大人對鵝鵝的情分,我已經心領了——知後甚為感動。不過,奴婢想進一言:如果大人還愛著昨日的鵝鵝,就請你把那份摯情永遠保留心裏,特別是那些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昔日之事,權當忘卻……”
“不!”陳堯叟忿然打斷劉娥話說,“我要說!我要全吐出來!我要敞開胸膛讓劉小姐看看我的心!”
劉娥聽罷,頓時色變,透著紅潤的玉麵立時蒙上一層孱弱的蒼白色。她用惶惶不安的眼神,又一次機警地旋掃齋內,欲言還未啟齒,就被陳堯叟搶了個先:“我聽說劉小姐染身梨香院,就衝破禁錮,不顧舉人老爺之聲譽掃地,急急惶惶跑去營救。去前我已經拿定主意,就是傾家蕩產,落個身敗名裂,亦要豁出去將你贖身出來,然後遠走高飛,雙雙比翼離開蜀地,到異地他鄉共度今生。可是,到得梨香院方知,劉小姐已於我至的前夜,逃脫了虎口。我聽後喜憂參半,亦喜亦憂。喜的是劉小姐終於脫身青樓,憂的是劉小姐從此漂泊,再無相見之日。在此後的月餘,我夜不成寐,晝不甘食,四處尋找小姐下落,還秘密雇人打探成都府之外州縣,仍是杳無音信。是時已是冬季,春闈在即,舉國舉子們紛紛向京師集結。我在叔父的強令逼迫之下,才由蜀入京。但在入京的數月之中,不論在去年冬天的京試準備期間,還是於金榜題名之後,我心中無時不裝著劉小姐。我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皇天縱是鐵石心腸,總有被我感動之時日。到那時就會出現奇跡。我總覺得劉小姐就在京師,就在我的左右,遲早我會覓到你。果然,奇跡終於出現——就在春闈一百九十七名進士分乘十輛輿輦馳街串巷遍遊京師的第三天上午,我在萬首攢動的人海之中果真發現了你——那是在聚賢裏巷口,我瘋了似的高喊著‘停車!停車!’可是,輦車未停,小姐的麵容卻消失了。當天酉時,皇上賜宴,這對於士人,也許終生隻有一次。可我卻無意飲宴,宴罷第一個衝出皇宮,雇下一乘小轎,直奔聚賢裏。然而,好事多磨,玉皇大帝想必亦在驗試我的誠意,居然讓劉小姐先我一步遷至了他處,留給我的隻是潮屋堆塵。雖未謀麵,卻更增添了我的信心——因為前事已證明了我的判斷:劉小姐確在汴京。於是,我一道街一道街地打問,一條巷一條巷地尋覓,終於找到了義仁巷八號,會見了劉小姐的胞兄劉美。方知小姐已進韓王府。於是,我急趨吏部,一番自薦呈言,我又追小姐進了韓王府……”
陳堯叟的話尚未殺尾,劉娥早已經被感動得淚流滿麵了。他久積心頭的話語,如閘門洞開,洶湧奔出,他說得愈多,她的淚水流得愈多。他說著說著,她忍不住泣出聲兒來。她哭得好傷心,淚如泉湧,沾濕了手帕,眼圈兒哭紅了,還是一味地哽噎著,不敢大放悲聲。是啊,天下的男子,有幾個像陳堯叟這樣癡情的?誠然,劉美對她有天高地厚之恩,張耆對她有憐香惜玉之情,韓王對她一見鍾情且癡愛有加,但哪個能像麵前的這位,兩年癡心不變,經年追求不止,從成都追到汴京,從聚賢裏、義仁巷追到韓王府?為了追到她,進而表露愛慕之心、癡迷之情,榜眼居然自薦當一個王府記室,甚至犧牲了居高位擢二府的錦繡前程,他付出的是何等慘重、何等高昂的代價啊!……思念至此,她心潮起伏,情焰烈燃,真想一頭紮到他懷裏,任他親昵,任他揉搓,任他顛鸞倒鳳一番。可是,她沉默良久,將噴射著情火的目光,從與他的目光相撞中收了回來。見他向她步步逼近,她知道自己已盡失了拒絕與反抗的能力,便迅疾地屈膝,隻聽“撲通”一聲,她在他麵前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