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楊崇勳違心走潘府潘仲詢遂意上金
劉娥被驅逐出韓王府,便在張耆家裏秘密住下了。住的還是韓王接她進府時曾滯留過的那個房間。不過,為了盡可能讓她住舒服些,張耆已請工匠將自己的房屋粉刷裝修過了,室內的擺設亦煥然一新,單從房內看,同新房別無二致。但,她同韓王的來往,已不同於在王府那樣,再斷無與王爺朝夕相處、暮午交頸的親熱了。一者王爺懼怕皇上,此次隱居,一經發現,皇上斷然不會輕饒;二者這裏尚屬秘密住所,隔牆有耳,窗下有眼,韓王十次想來必有八次避不開耳目,亦就來少了。然而,久別勝新婚。他們雖非合法夫妻,卻是以心換心、如膠似漆的貼麵知己,鳳求凰,凰戀鳳,還似一對鴛鴦鳥兒,誰舍了誰,誰離了誰,亦會孤獨而死的。盡管如此,她亦時有失落空寂之感;明明是六月的酷暑盛夏,還每每有蕭瑟秋風的悲涼情緒。特別是昨天,整整一天,她心兒破碎,鮮紅的血液淌在肚裏,流在心裏,其痛苦之狀隻有自知。
張耆家和韓王府同在王府大街上。韓王府居大街西端,張耆的家住在大街東頭的一條巷裏。清晨起來她就聞到街裏的鼓樂聲,不問便知是韓王的迎親隊伍經過這裏。韓王作為王爺,聘娶三妻四妾本屬尋常事,她作為女人,作為韓王的紅顏知己,耳聞心愛男子娶妻納妾的鼓樂聲,心裏就難免產生種種的淒惶與悲傷來。不知這事還好些,偏偏韓王又將今日婚娶的事兒告知了她,她心裏那份酸酸的妒忌與怨艾的無奈,就似一條長長的鞭子,時時刻刻抽打著她的心。尤其在入夜以後,她想象著韓王同王妃相擁相抱的那份親密和溫柔,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兒,酸甜苦辣鹹,真說不清是何種味道。想象著韓王府的熱烈與祥和,再看看自己的孤獨與淒涼,一股無名的冤屈與怨艾便如蟲兒一般在鼻腔裏蠕動,致使她鼻子一酸,禁不住地流出了眼淚。第一滴眼淚一旦流出,辛酸便似潮水打開了閘門,隨之而至的淚水,就好似一眼冒不盡流不竭的山泉,再亦止不住了。她的心哭得好痛好痛,不出聲勝似有聲。她不想飲泣終夜,便極力勸慰自己,但愈是自慰愈是淚流不止,愈是硬憋住不令自己抽泣出聲,反而抽泣得更厲害更傷心了。
張耆有個十五歲的妹妹,乳名甜妮。大概是受了哥哥的委托,常來她屋裏說說話兒,解解悶兒,為她打發著寂寞。可是,甜妮畢竟沒得她的經曆,盡管是一片好心,滿腔熱情,亦難解她心頭的煩惱與憂愁。時間久了,愈是在心情沉重時,她愈是不希望甜妮來。她願意靜下心來放飛心緒,獨立自主地前思後想,在心馳神翔中打發難耐的時光。今兒個就是這樣,她怕甜妮來打攪,一入夜便吹熄了燈,款款地躺在床上,雙目閃閃地望著夜色中的天花板,任思緒馳騁,任哀愁泛濫。
二更鼓敲過,她想象著韓王揭開王妃紅蓋頭的情景——王妃一定很美,很端莊,嬌柔且含情脈脈,魅力無窮。王妃嫣然一笑之後,是羞答答的沉默——沉默是靜謐之美,沉默是個無限廣闊的空間,任人想往——王妃的沉默恰恰孕育了韓王的激情,接著,韓王就像當初金屋第一夜抱定她一樣,將王妃擁抱進紅羅帳中……
三更鼓響過。她翻一個身兒,想象著此時此刻洞房裏的情景——韓王定是很累很累,疲乏得閉上眼睛就沒了魂兒,他枕著王妃的玉臂,就像當初枕著她的臂彎一樣,睡著了還不老實,一隻手還攥著王妃的柔挺的乳峰,亦跟當初攥著她的乳峰一樣……
陡地一聲炸雷,隨之是一道閃電,嚇得她驚兔一樣騰起身子聳起耳朵。啊!下雨了,大雷雨!風聲裹挾著雨聲,炸雷攜持著閃電,將夜空變作了陰森可怖的喧囂轟鳴世界。四更鼓雖還沒有敲響,韓王一定被驚醒了。王妃一定是嚇怕了,王妃鑽進韓王的懷裏,那裏溫暖且安全。而在此夜之前,韓王的胸懷是屬於她的。今兒若不被王妃搶去,她便可以無憂無慮地撲進去,任憑暴風驟雨襲擾,她就像船兒劃進避風的港灣,在他寬闊的懷抱裏盡享安逸。而如今,她卻是一條任憑暴風雨抽打、在海上顛簸的小船兒,失去了溫暖安逸的港灣……
風雨雷電,整整發威了一更夜。交五更的鍾鼓敲響時,風停了,雨住了。天亦亮了。她一夜無眠,該起床時反覺疲勞襲來。她閉著眼睛心想:為王妃和風雨折騰了一夜的韓王,肯定要睡懶覺。她何必按照常規黎明即起呢?於是,她將窗簾沒遮嚴的一道縫兒遮嚴了,便又在床上躺下來。她渴望能安安穩穩地睡一覺,讓沉沉酣睡驅趕心頭的哀思……
“嘣!嘣!嘣!”好像有人敲門。會是誰呢?她睡意朦朧中想。韓王?不可能!新婚之夜備受辛勞,此刻還正酣然沉睡呢。是甜妮?嗯,一定是她!這丫頭定是頭腦出了問題,這麼早就來敲門,幹什麼?不理她……她裝作沒有聽見,仍在朦朧之中朦朧著。“嘣,嘣,嘣!”又是幾記輕敲。聲音好似來自雲裏霧裏,遙遠得隱隱約約。真討厭!你就是敲破了門板,亦甭想給你開門。除非你是韓王。可韓王他……她恍恍惚惚的意識更模糊了,困盹,沉沉茫茫的困盹,正籠罩和俘虜著她。“嘣嘣,嘣嘣嘣嘣……”響聲更急更大了,趕走了她的困盹,恢複了她的意識。“誰?”她昂起腦殼問。“我!”是一個沙啞了的聲音。她打一個愣兒。心想:除非你是韓王,不然就甭想……忽然,又有一個聲音傳來:“鵝鵝!你開開門,我是昌哥呀!”她激靈一下坐起身,慌忙趿上鞋子,就要去開門。可她靈機一動,先輕手躡腳地走至梳妝台前,稍加打扮,這才將門閂兒拉開。“怎麼是你?”她驚奇且欣喜地凝望著韓王。
韓王亦審視著她:“你——鵝鵝,好像憔悴了許多。”
她吟吟一笑點點頭:“您——昌哥!怎麼這麼一副狼狽相?”
韓王低頭打量自己:雖還是一副新郎官行頭,卻是皺巴巴、髒兮兮的。不禁哂然一笑道:“新郎官吃醉了酒,和衣躺了一夜,天一亮就跑了出來。”
她掀簾兒讓他進來,拿起洗麵的銅盆就要去打水:“你先洗把臉,然┖……”
他攔住了她:“別打水。我現在需要的不是淨麵,而是睡覺——是抱著鵝鵝睡覺。”
眼圈兒一熱,劉娥哭了。激動的熱淚似斷了線的珍珠,潸然落下。韓王驚愕地瞧著她:“你,怎麼哭了?”
“激動的。”她說,“聘娶了王妃,昌哥還沒忘掉我。”
“她亦挺可憐的。”韓王由衷地道,“可不知為什麼,除了鵝鵝,我對別的女子統統沒有興趣。”
劉娥不等韓王說完縱身撲向前去,抱住他的脖頸,伸過櫻口對著他就是一陣兒狂吻。而後打提溜兒說道:“鵝鵝同昌哥一樣,亦是一夜沒睡好。今兒,就陪哥哥睡他個黃天黑地、日出日落、月圓月缺,直到……”直到何時,她沒說出口,就扭身兒將門閂上了……
洞房一夜的煎熬,令潘嬌兒吃盡了苦頭。原憧憬的洞房花燭之夜的卿卿我我、溫柔纏綿,居然為醉漢的一個冷脊背所替代,怎能讓她不傷心?更令她不能忍受的是,韓王已有所愛。一個名門閨秀,一個捧在父母掌心嬌慣了十幾年的嬌娃,一個在兄姊之中出頭拔尖慣了的小妹妹,哪咽得下這口惡氣?哪受得了這般淩辱?臥榻之上哪容得他人酣睡?更何況那人不僅僅是酣睡,而且是要同她分庭抗禮,爭奪夫君,不僅奪走了丈夫的身,還要奪走夫君的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時日愈久,她愈發領悟到了那個“鵝鵝”的厲害,愈發體味到,韓王的那顆心,確確實實不在她身上。韓王的滿腔激情和全部的青春衝動,都讓那個叫“鵝鵝”的女子搶先占去了,留給她的隻是例行的丈夫義務,隻是對她的一份同情與可憐,隻是一份木然冷漠的應付。故而,新婚伊始她就痛恨那個“鵝鵝”。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種痛恨已積蓄到了深惡痛絕的程度,不徹底剪除她便難解心頭之恨,難消滿胸之怒了。然而,這個“鵝鵝”人緣極佳——金屋藏嬌月餘,王府上下沒人怨恨,驅逐王府之後去了哪裏,亦杳若黃鶴,似一股清風一片雲,難以尋覓。她明知韓王同鵝鵝,隔三岔五地便有一次約會,但這約會的時間、地點以及誰人從中穿針引線,她都如盲人全然不知。除卻她自帶的四個侍女,王府的前後左右,似乎都被韓王與鵝鵝重金收買了,包括秦國夫人及其女兒雅君在內,仿佛對她都存有戒心,每談及韓王的行蹤、問到鵝鵝的藏身所在,無不諱莫如深,或緘默或寡言或避實而就虛。但是,她堅信,王府上下絕不是鐵板一塊,金屋藏嬌不能說不詭秘,還不是讓皇上知道了?這個事實說明,王府之內雖多是韓王的心腹,但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亦一定隱藏著韓王的異己分子。兩個多月來,她就在這“異己分子”身上想著心思。有道是:宮門深似海,進去難出來。她進的雖非皇宮,亦同皇宮差不多。王妃想省親,想同家人團聚一次,那要比登天還難。王爺同意了,還得經皇上禦準。深居王府,遞個信兒亦沒人送達。但,若能尋到一個韓王的“異己”就好辦了——送個信兒給父親,在皇上麵前告韓王一狀,下令追覓鵝鵝的蛛絲馬跡,根除那個女魔頭,奪回應得到的那份嬖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