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候朝會元佐會元侃跪殿堂龍子批
東京汴梁的冬日夜長晝短。趕來大朝會的文武百官、王公大臣,都起早陸陸續續地步入宮門,邁進了他們上殿之前暫息的垂拱殿,此時,東方的天空,才剛露出魚肚白色。按照宋製,初一十五大朝會這兩天,皇帝須禦正殿,文武百官一概不準請假,有些上年紀或染有痼疾的朝臣,必要時著人攙著抬著,亦必須上朝麵君。因此,大朝會比起一般的早朝,與會的臣子要多得多。大朝會的儀仗更是不同尋常:皇上要服袞衣儀冕冠,設黃麾儀仗,禦殿出殿均要幾百人的皇宮樂隊齊奏《正安之曲》;正殿內外的布置,亦顯得莊重威嚴,旌旗幔帳,上繡龍、虎、鹿、麟諸多圖騰,從殿前的廣場、丹墀到殿內的周圍,無處不是牌林旗海,一派錦繡世界。太祖、太宗兩朝,大朝會所禦的正殿有三個:一曰大慶,二曰紫宸,三曰崇政。前二者在前宮,後者在後苑。每逢大朝會,三殿中必有一殿裝點簇新。
今日禦紫宸殿。皇上卯時正牌升殿,寅時正牌之前,殿裏殿外已經布置停當,從殿裏到殿外,以禦座為坐標分置左右的是:青龍、白虎旗各一;五嶽、五星旗各五;龍鳳旗各二十五;紅門神、朱雀真武旗各一;皂纛各六;天一、太一旗各一;攝提旗各一;五辰旗各五;北鬥旗各一;二十八宿旗各一;風伯雨師旗各一;白澤、馴象、仙鹿、玉兔、馴犀、金鸚鵡、瑞麥、孔雀、野馬、兕牛旗各一;日月合璧、五星連珠旗各一;雷公電母旗各一;軍公旗各三;黃鹿、飛麟、騶虞、牙白、狼蒼、烏辟、邪綱、子鼠旗各一;信幡旗各十一;傳教、告止旗各六;黃麾各一;日旗月旗各一;君王萬歲旗、天下太平旗各一;金鸞金鳳旗各一……每麵旗幟之前,均有相協相配的一隻畫有各種圖騰的彩牌,與旌旗相映生輝……
剛入卯時,垂拱殿內已是人影綽綽了。因為天色還很暗,殿內燭光朦朧,明暗不均,最暗處,五步之外便辨不清人的麵孔。因此,官員們雖然濟濟一堂,若不著意尋找,是難斷己之具體方位的。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某人常在哪一方位,常同誰人集在一起,若常留神觀察,亦有一定的規律,沒有特殊情況,這種格局是不會打破的。
宰相趙普,今天是第一個邁進垂拱殿的。最近他患有嚴重的失眠症——醜末或寅初醒來,就再不得入睡了。與其百事煩神地愈躺愈累,反倒不如索性起來活動一番筋骨,然後不緊不慢地驅車上早朝,亦好在百官之中樹一個老當益壯的勤政形象。他進殿剛選一較暗處坐定,樞密使曹彬,便由中門走進來。他同趙普,同侍一君,同為一品,官聲政聲卻大相徑庭。曹彬德高望重,仁厚慈悲,戎馬倥傯多半生,至今仍掌樞密院,不論對敵對友還是對同僚,他總以寬厚為懷。趙普則不然,他的機智多謀常伴之以凶險狡詐;他的勞苦功高常伴之以弄權謀私;雖久居相位,卻素無清廉聲名。這種性格和行為上的差異,導致了他們幾無私誼可言,常常是同朝不同心,同事不同謀,視事論人各有各的視角和尺度。以襄王參劾王繼恩的奏折為例,作為樞密使,他和趙普幾乎是同日同時收到這篇來自西川的奏折副本的。他看之後,甚感惴惴。於他看來,軍中的將帥不和,常常導致敗績。此前王繼恩上疏參劾襄王,而今襄王又這麼義憤填膺地參劾王繼恩。征西川官軍的兩大統帥如此內訌,他擔心於戰局不利。因此,他欲請旨勘察此事,解決襄王和王繼恩之間的齟齬,便去中書找趙普,欲同趙普聯名上疏請旨。孰料趙普卻勸阻道:“知子莫如父。奏疏既已上呈了皇上,皇上自有聖裁。我們作為臣子,何須杞人憂天?”聽趙普這樣講,他便專候著皇上的聖裁了。但他等來等去,等來的卻是皇上對王繼恩參劾奏疏的禦批。這時他才恍然醒悟,原來趙普讓他等的不是皇上對襄王奏折的聖裁,而是在等皇上對王繼恩第二次參劾襄王奏疏上的禦批。對於趙普這種疏遠皇子而近閹臣的行為,他當時還沒有像今日這樣理喻至深。
迎門一隻吊在空中的蠟燭,照亮了曹彬雪白的五綹長髯和塗有金銀花的進賢五梁冠,燭光和冠珠映襯得他那雙罩在冠沿陰影裏的眸子,亦在熒熒閃爍。他邁著在長期軍旅生活中曆練出的將帥步伐,挺胸昂首方於殿內走出幾步,就聽前方暗影裏傳來一聲問候:“曹大人早!”
聲音好熟,但他一時難斷是誰,便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瘦削的高個身材,站在陰影裏向他抱拳揖禮。“宰相大人?”挨近了他才辨出向他打招呼的是趙普,便慌忙還禮道,“趙大人日理萬機,國事煩神,還來這麼早?”
“人老了,辦事越發感到力不從心了,萬歲爺又不肯放本相歸隱,早來一點,可以借機構想一天的要務。”趙普言不由衷地說。
“能者多勞嘛。”曹彬邊說邊選一個有亮光的位置坐下來,“趙大人半部《論語》治天下,是皇上離不開的人物。此次再相,更是如此老當益壯,雷厲風行,就連我這樣老朽亦須刮目相看了。”
“哪裏,哪裏。”趙普謙遜說,“多年外任,逍遙省心慣了。宰相之職雖曾是輕車熟路,亦頗有顧此失彼、手忙腳亂之感了。況且,此時非彼時,多年不在其位,人易物非,全不是當年模樣了。曹大人乃樞密故人,政績斐然,今後,還望精誠合作,全力讚襄啊!”
“宰相大人太謙遜了。”曹彬右手輕撚長髯說,“幫忙談不上,說三道四,指指點點,挑毛病找疵點,倒是難免的。若有犯顏之處,亦請趙相多多包涵!”
趙普素知這位軍中元勳的耿介與不留情麵,聽後頓覺渾身冷森森一陣兒寒涼。他身板微微震顫一下,正欲說點什麼,中門開處紅光一閃,就見襄王趙元侃,英姿勃發地踏了進來。他今日是朱衣緋袍,加之蠟燭的紅光一照,渾身好似燃著一把火。他進得殿門左右一望,第一眼就瞧見曹彬雙手扶膝,正襟危坐於燭光下。他當即向曹公抱拳一揖:“曹大人早安!”
“王爺早安!”曹彬還禮的同時,向左麵已經站起身的趙普攤攤手:“王爺還沒有看清吧?宰相大人先老臣之前,已經在這裏候朝了。”
其實,趙元侃向曹彬問好之際,已發現了趙普,但他隻管同曹彬寒暄,故意佯作無視趙普的存在。此刻,他就像一隻已經聳起翎毛即將下場決鬥的雄雞,並沒有把敵手之一的趙普放在眼裏。聽曹彬這麼說,才不無譏諷地作揖道:“宰相大人總愛躲在暗處,不願別人看到廬山真麵目,以致小王的不敬與失禮,我想趙大人不會怪罪吧?”
“哪裏,哪裏。”趙普聽出話裏有骨頭,依舊坦然微笑,極力扮作大度狀,“王爺正值多覺之年,能這麼早趕來大朝會,還這麼精神煥發,實乃不易呀!”
襄王還欲旁敲側擊奚落趙普一番,就聽中門之外有隱約的對話聲。他舉目望去,走進殿來的是二十八太保趙元儼,與之並肩而入的,是參知政事韓欽若。他們是同清寧道長晤談之後直接趕來朝會的。他們離開地下室時雖都用冷水淨過麵,但冷水和寒風激起的一時興奮,仍掩蓋不住一夜的倦怠與疲憊。
“兩位大人好!三王兄好!”二十八太保進殿就打一個長長的嗬欠,但舉手投足間仍還彬彬有禮。他迎上前分別向先他而至的三人一一躬身行禮畢,這才緊挨襄王坐下,說道:“自王兄遠征歸來,小弟已是三次前往問安了,竟無一次晤見,可見三王兄之忙啊?”
“真是遺憾之至,叫八王弟空跑了三趟。不過,有一次我是在府上的,隻因八王弟機務纏身,不願久等罷了。”
“小弟不是不願久等,小弟是怕攪了王兄的好事。”元儼狡黠地笑著,側瞥一眼趙普和曹彬,還裝腔作勢地咬著襄王的耳根兒,“那日,八弟猜知三王兄準是會美人去了,就沒忍心硬把王兄從美人懷裏拉出來。”
襄王想不到元儼來這一手,白淨的麵皮上頓然浮現一層厚厚的紅雲。他羞澀地笑笑,正欲掙脫窘境,趙元儼又開了腔:“三王兄!昨天晚上,小弟聽人言傳:王兄府上一個叫劉美的人,曾於天街馳馬,踩死一個女孩,居然不顧死者慘呼,策馬奔騰而去。可有其事?”
“純屬無稽之談!”襄王憤然起身道,“劉美驚嚇了那女孩。但他一直等那女孩醒來,還留下一些銀子才離去的,怎麼就……”
“下官亦聽說了這件事。”韓欽若打遠插話說。這時,殿內已聚了不少人,他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將聲音放得很高,“還聽說那女孩的母親,告到了開封府。”
聽了這話,不論是居身明處還是暗處,不論是坐著的人還是站著的人,無一不把目光射向襄王。襄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時亂了方寸,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不知如何噴發。他已經意識到韓欽若不懷好意,在有意造他的壞輿論,敗壞他的名聲,欲解釋和反駁,又覺是狗咬刺蝟,不知從何下口。他左右看看,隻見呂端的高大身軀,就像人海裏的潛泳者,冷不丁地浮出了水麵——他老遠向襄王一揖,然後轉向眾人作揖道:“我聽說的則是另一番情景:劉美是絕命穀大捷的功臣,他指揮的三千騎精銳,衝破八萬賊匪的包圍圈,以其超凡的頑強與神勇,協同主將張耆完成了預定的戰略部署,僅絕命穀一仗便俘虜賊匪兩萬餘……至於天街上發生的馬驚女孩事件,我的貼身隨從張三,是這件事從頭至尾的目擊者。他回府對我講:女孩的確是受驚嚇暈過去的。但為救暈過去的女孩,不僅劉美下馬守在身邊,騎馬跑在前麵的幾位蕩賊功臣陳堯叟、張耆、王繼忠、夏守恩、夏守贇等亦都回馬來到女孩身邊,一直等到女孩完全蘇醒,才離開的。張三還告訴我,襄王爺是一直等到女孩完全恢複了正常,才離開現場的。王爺還讓劉美等人掏出隨身所帶的銀子,感動得女孩及其母親流著眼淚跪在地上,說她們碰上了天下最好的人……”
呂端正在侃侃而談,隻見垂拱殿的正門訇然洞開。這說明上朝的時間已經接近,平時不來上朝的王公大臣,是要從這道門進去,稍作喘息,然後去赴大朝會的。但今日首先從正門進來的不是年老體衰的王公們,而是漢王趙元佐。緊跟漢王身後的,一位是其舅父、嶽丈李繼勳,一位是參知政事李昌齡,另一位是知製誥胡旦。見漢王進來,呂端立即停止了“演說”,趙普、襄王、曹彬以及殿內所有站著或坐著的文臣武將,亦都相繼將視線急轉過來投在趙元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