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都亭驛呂端傳聖諭西暖閣張詠話功(1 / 3)

第四十回都亭驛呂端傳聖諭西暖閣張詠話功

根據呂端的建議,翌日太宗下了一道聖旨,命成都府尹張詠火速進京述職。張詠接旨一刻不敢滯留,當即啟程北上,由水路而陸路,緊走快趕,到得京郊都亭驛的時候,已是淳化四年的正月十五日了。這天,既是元宵節又是燈節,汴京城裏,自是熱鬧非常——各式各樣的花燈爭輝鬥豔自不必說,天上的禮花、煙火,地上的旱船、高蹺以及五花八門的民間伎藝演出,更是應有盡有,讓人目不暇接。外官進京述職若趕上這麼個好日子,誰肯不進城觀賞一番?而張詠,此時卻沒這個心思。

本來,除夕之日啟程急急匆匆地進京述職,已屬異常罕見之事,令人惴惴不安,疑竇叢生,孰知,張詠還沒有到京郊驛站,竟先後有兩班人於途中迎住了他,每班人中均有嬌娘玉女,還都聲稱已在京城為他安排了上好的起居室,讓他去住。問是哪位大人讓他們來接的?他們都笑而不答。隻說他們是秉命而來,到那裏住下便知道了。

對於這等意想不到的寵遇,比讓他除夕啟程還叫他疑慮不安。那兩班不肯道明身份的途中迎候者,就好像兩個碩大無朋的謎團,令他疑惑費解,捉摸不透,他哪兒還有心思去觀燈賞月看伎藝兒?

他是奉旨進京的,沿途各驛站,自會招待他的飲食住行,用不著驚動路府州縣衙門,到得京城亦自有驛站接待。他住在驛站候旨覲見皇上之前,是不準亂動的。

都亭驛雖在京郊,而正月十五吃元宵鬧花燈亦是不可或缺的。驛丞見這當口入住一位封疆大吏,便少不了要請他出來一塊兒過節。但張詠以旅途勞頓為由,推辭掉了。其實,他是悶在房裏想心事:一想攔道迎接他的那兩班人到底受誰派遣?二想他這次述職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在其久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他想寫幾張名帖明兒一早就派人送出去,約幾位相熟的同僚來驛站聊聊,或許能從中獲得一些信息呢。為此,他一麵命書童磨墨,一邊在百官之中搜尋。為集中精力,他拉上窗幔將探進頭來的一輪明月擋在屋外,亦將劈裏叭啦在空中炸響撒開的漫天禮花,從視野裏驅走。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寇準。他們同在禦史衙門供過職,寇準素有清名,他們雖然來往不多,卻已經神交了許久。朝官中他還有一個同年是韓欽若。韓欽若其貌不揚城府很深,臉上常掛一副不與凡人為伍的傲慢神色,張詠一向對他敬而遠之;明日突然相約,會不會遭此輕慢……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驛丞來報:“參知政事韓欽若韓大人,前來拜望張大人!”剛想到曹操,曹操就到。他雖感突然,卻亦有幾分欣然。他迎出門去,果然是韓欽若。幾年不見,韓欽若的麵孔似更清臒了些,頸項上的那個疣子似乎更顯眼了些。寒暄之後,韓欽若道:“多虧周王府告知了我。不然,小弟還真不知張兄已經到京了哩!作為同年好友,若不到這裏來拜訪張兄,那是要少不了遭人譏笑的!”

“哪裏,哪裏。”張詠見韓欽若故作灑脫,主動同他套近乎,不由心生疑雲,就抱拳打揖道,“賢弟位尊副宰相,日理萬機,百事纏身,像愚兄我這樣的同年,多達上百人,進京述職者亦不絕於途,賢弟哪能顧得過來?所以,賢弟屈駕來看望,倒使我有些錯愕了。”

“位尊豈敢忘同年?”韓欽若打著手勢,仍扮出豪爽狀,“不知不為過。凡我所知的進京同年,不論職位高低尊卑,小弟是統統要拜會的,更何況張兄您?”

“想不到賢弟如此重情崇義!”張詠順捋著韓欽若頂冠的羽毛兒說,“不過,賢弟方才說,你是從周王府得知愚兄今日到驛站的。這說明,周王對我的這次進京述職,還是很關心,很知情的?”

“當然!”韓欽若的表情裏流溢著得意和昂奮,“莫說是張兄您這樣的人物,就是一名小小的七品知縣,隻要他忠廉不二,政績斐然,周王亦同樣要予以關心與嗬護的。張兄是熟讀經史之人,必知戰國四公子之為人。以小弟之見,平原君、信陵君、孟嚐君、春申君,將他們四個人加在一起,亦難以同周王爺媲美。他廣交天下豪傑,遍訪岩穴賢達,以拯救元元為己任,視忠臣良將為摯友。耳聽六路,目觀八方,聞知張兄今日抵京,又知我們是同年,便令小弟前來拜望,順便轉達他多年的仰慕之情。”

“愚兄何德何能值得王爺如此青睞?”張詠嘴裏這樣說,心裏卻暗想:“這個二十八太保,如此厚待於我,居心何在?幾個月前在成都,他叫一個女遊俠持手劄入府造訪,大概是覺察到了我的冷漠,便一去杳如黃鶴,不見了形跡;如今,我剛剛入住驛站,他就不失時機地派韓欽若來訪,這葫蘆裏到底所裝何藥?”

“是張兄有所不知啊?”韓欽若自以為火候已到,便進一步道,“這次皇上召您來,並非詔書中所言讓您來述什麼職,而是為一樁公案,讓您來作證人。周王爺處於關心嗬護,特命小弟來通個消息,以防張兄在聖主麵前,說出有悖聖心的話來,影響張兄的仕途。”

“哦!”張詠愕訝地叫出聲音,“孔子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父叫子亡,子不能不亡。愚兄作為大宋臣子,自當惟宋皇之命是從。豈敢與皇命唱反調,悖聖意而行事?”

“話是那樣說,但曆朝曆代,又有多少臣子,因違抗聖命而身陷囹圄啊!”韓欽若表情嚴肅,聲音亦變得凝重,“周王一向敬重張兄,怕您為人所惑,於不知不覺之中幹出傻事來!”

“那就太謝謝周王爺了。”張詠仍是不卑不亢、不慌不忙的神色和腔調。“但,愚兄生性愚笨,好像還沒聽明白賢弟此來的用意?”

“那不明擺著嗎?”韓欽若接著挑明道,“王繼恩和襄王之間的公案,由始而終都是由皇上親自過問的,其是非曲直是由皇上親自裁定的。現如今又將您調至京師,為這樁已經聖裁了的公案作證,這不是要陷您於不赦麼?”

張詠大驚。一向沉著穩健的他,此刻亦是惶惶然方寸大亂了;一向不喜形於色的他,其紅潤的麵皮亦有些許蒼白了。若真如韓欽若所言,他顯然正裹進一個陰謀裏,不論他作怎樣的證詞證言,亦隻能在他人所設的圈套裏無力地掙紮,甚至聽之任之。“既然周王已經知道愚兄落入他人的圈套,又一向盡知愚兄的為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張詠試探地說道。

“哈哈……”韓欽若朗聲大笑,“今兒小弟匆匆來您這裏,就是來為張兄指出一條明路,叫您識破陰謀,跳出圈套的。”說著,他從文檔夾裏取出三張宣紙,遞給張詠說:“請張兄看看這個,便會一目了然,茅塞頓開了!”

“這是何物?如此靈驗?”張詠邊接邊問。

“這是皇上的三次朱筆禦批……”

“啊!”張詠聞言,立馬雙膝下跪,將宣紙舉在手裏不知如何是好了。

“張兄不必如此拘禮?”韓欽若吃吃笑道,“這不是皇上的禦批手劄。是周王爺抄錄的禦批原文。您用不著跪拜。”

張詠起身分別看過寫在三張宣紙上的三段文字,愣神兒思索片刻,問:“三段禦批,各有所指,不知所指者是誰?”

韓欽若笑答:“三段批文,錄自王繼恩三次參劾襄王的奏疏。每段都是針對襄王的。張兄看過它,在作證時,就不會與禦批相悖,與聖裁相違了。”

“是這樣。”張詠像對韓欽若說,亦像是自言自語。他抬頭望著韓欽若正欲說點什麼,驛丞又報門進來稟報說,參知政事呂端要見張大人,已至客廳等候了。韓欽若一聽呂端來了,就慌忙告辭。臨別,他沒忘記將那三頁抄錄的禦批從張詠手裏要回去……

其實,呂端沒有驅趕韓欽若的意思。他聽驛丞講,韓欽若韓大人正在拜會張詠,便不叫驛丞打擾,要等韓欽若離去了他再進去。可驛丞不能不稟報,不稟不報就是冷落副宰相。一個小小的驛丞得罪了副宰相,那還不吃不了兜著走?

對於韓欽若急急匆匆地來訪張詠,呂端是想得到的,並不感到震驚,相反,如果韓欽若不來,他倒覺奇怪了。來驛站的路上,他還碰到了李昌齡。李昌齡同他一樣,隻乘一頂四人抬小轎,沒有前呼後擁的鹵簿,隻在前後各四名持械侍衛的護送下,悄悄地朝驛站趕來。可是,在十字路口他們不期而遇的刹那間,李昌齡卻謊稱要去趙普的宰相府,匆忙同他告辭了。他望著朦朧月光中李昌齡悠悠而去的背影,不禁哂然而笑。由李昌齡,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韓欽若,韓欽若作為張詠的同年,作為趙元儼的股肱幕僚,先他而來遊說張詠,當在情理之中。故此,進驛站他就打問韓欽若可曾來過?果不其然還真撞了個正著,至此,中書省的三位實職副宰相——韓欽若、李昌齡再加上他呂端,竟是傾巢而出了,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張詠,在各顯神通了。當然,韓、李二人與呂端的目標相同目的卻截然相反。韓欽若、李昌齡都是想把張詠的證詞引導到皇上的朱筆禦批上來,呂端則是要為張詠壯膽,使其擺脫禦批的禁錮,將西川前線的真情實況一五一十地盡吐於聖躬麵前,還廬山以真麵目。

張詠聞呂端來訪,便忙不迭地迎了出來。呂端是三朝老臣——周世宗時便入朝為官,大宋開國以來,又曆太祖、太宗兩朝,雖屢有進退,卻官聲甚佳,堪稱德高望重,很受張詠敬重,況且,此次與呂端相見,他入驛館前後所產生的種種疑惑,亦可從呂端口中得到注釋。

呂端想不到韓欽若告辭那麼快,更想不到韓欽若會從便門而出。因此,他端一杯茶站在驛館客廳的窗前,一邊悠然品茶,一邊手捋五綹蒼髯,十分欣慰愜意地遠望著窗外晴空中綻放的繁錦煙花,那份怡靜,那份凝神,以至於連張詠掀簾進入的聲音都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