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悟太宗痛下過己詔狡德妃巧設惑
呂端、張詠去後,太宗本想在西暖閣火炕上靜躺一會兒,恢複一下體力。哪知,他身靜心不靜,腦海裏竟似翻江倒海般地濤來浪去,叫他一刻不得安寧。方才張詠的話,字字句句都似一塊巨石,仍在他腦海裏擊起層層浪花,浪起波湧,衝擊著他皇權的尊嚴,淹沒著他三次禦批的神聖。如果說上月的大朝會上,襄王的那番龍子批龍鱗是臣子否定君主的竹笛前奏,那麼張詠今天的當麵陳奏,正是這“否定”樂章的黃鍾大呂。隨著樂章的煞尾,他的三次朱筆禦批便被否定得片甲不存了。王繼恩蕩賊的所謂勞苦功高,亦隨之化作了一股腥風,留給朝野的亦隻是幾星兒難嗅的異味兒……
“皇上,趁熱乎喝碗參湯吧?也好補補身子。”
周懷政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煩亂思緒。他睜開眼睛瞧瞧,周懷政手托托盤,正站在他的身邊。經驗告訴他周懷政送來的粥茶奶湯,均是溫熱適中馬上可用的,放在案頭就會變涼,就不宜服用了。此前,已有兩碗人乳一口沒動便端了出去。這次,他看周懷政熱切等待的眼神,實在不忍再冷了侍者的一片熱心。他緩緩起身,接過周懷政小心遞上的參湯,試探著飲下一小口。就在這一小口參湯入腹的刹那間,一個重大決策躍出了腦際。這是他一個多月以來反複思想鬥爭的結果。這一結果說明,他還不愧是一位開明睿智、識大體明大義的帝王。
“傳旨!宣知製誥楊億進來。”太宗手端湯碗,目光炯炯,還沒有喝第二口,就急不可耐聲色朗朗地望著周懷政說。
周懷政驟然一驚。近年來,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馬上皇帝,很少用這種硬朗聲調傳授口諭了。此前,他說話的聲調似乎亦隨了他病秧子似的身體,軟綿綿的孱弱無力。周懷政見皇上如此精神抖擻,便亦格外機靈起來。他一邁出西暖閣的門檻,便扯開男不男女不女的嗓門,大聲吆喝道:“聖旨下!知製誥楊億,承明殿西暖閣覲見!”於是,從殿裏到殿外,由近及遠傳遞著同一個聲音:“聖旨下!知製誥楊億,承明殿西暖閣覲見!”
在宮門外東廬當值的知製誥楊億,正趴在案頭,挖空心思地雕琢著一首小詩,聞到太監們高一聲低一語的傳喚,便立即撣衣正冠,朝承明殿疾趨。
楊億,字大年,建州浦城人,少年即已成名。據傳,楊億出生時渾身披毛,體長尺餘,經月能言,母以兒歌口授,聽後即能成誦;七歲能詩文,談論頗類成人。太宗聞其名,令江南轉運使試其詞藝,護送入京。太宗一連三日試其詞賦五篇,下筆立成。太宗深加賞異,命內侍送至中書又賦詩一章,宰相驚其俊異,命筆為賀。翌日即授秘書省正字,特賜袍笏,時年十一歲,是太宗時期最年輕的朝官。此後,太宗每逢賞花飲宴,便召命他賦詩於坐側。次年,十二歲的楊億上《金明池頌》,太宗讀後更加詫訝,即命其入集賢院。太宗親贈琴瑟,命文士聚奏,獨楊億為最優,太宗賜緋魚,尋遷楊億為著作佐郎。但,楊億生性孤傲不群,不以庸僚為伍,常譏權臣,故而仕途並非一帆風順。二十二歲那年,即太宗淳化三年,才特旨命其為知製誥,以擬皇帝詔旨為要務。
楊億來得皇宮後苑承明殿,報門唱名掀簾邁進西暖閣,向太宗跪道:“知製誥楊億,參見萬歲!萬萬歲!”
“楊愛卿,”太宗端坐案後龍椅俯問,“兩月前朕頒中書的那篇為西川將士評功授爵的詔書,可是你妙筆所撰?”
“不錯。確係微臣所擬。”
“朕今日宣你,還是為了同一件事——你即刻草詔中書,廢除月前的評功結果,推翻了重來;命呂端領西川將士評功使,全權決斷評功授爵事宜。”
“這……”楊億遊移地支吾道,“以臣觀之,廢除月前的評功結果,總得有個理由。這理由,臣將如何措詞,請萬歲明示。”
“理由嘛……”太宗捋須斟酌一霎兒道,“報功不實,朝廷失察,賞賚有誤。”
“這……”楊億二目審視著皇上的神色,言語再次支吾說,“若照皇上的授意援筆,這詔書的前半部分,豈不成了皇上的過己詔?”
“唉!”太宗深深地歎口氣,“過己就過己吧,兼聽則明嘛。既然朕已經洞察了詳情,若還固執己見,使令有功者不賞,無功者升官發財,那麼朕這個皇帝,不成了萬民責罵的昏聵之君了麼?”
楊億驚詫地不磨眼珠兒地怔望著太宗,仍跪在地上紋絲不動。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失聰,亦似乎不相信一言九鼎、至高無上的一代帝王,會如此直截了當地授意臣子撰詔傳旨,全盤否定自己的三次朱筆禦批。但,他觀察太宗的神色似乎並無矯情與掩飾;他揣太宗的心境,一如波瀾不興的湖麵,平靜且不黯然。於是,他不再疑慮,便複奏道:“啟稟萬歲,微臣愚鈍,仍有難以詮解聖意之處。譬如,前詔書中,賞罰分明,立功者獎,諉過或有過者罰。這次,是如前呢,還是有所更變?也請聖示。”
太宗心頭一震,當即避席起身,不安地沿著長長的桌案,左右緩踱開來。幸虧楊億聰明過人,慮事周全。不然,若將處罰寫進詔書當中,設若襄王、張詠、上官正等人再咬住王繼恩不肯鬆口,豈不又是被動?“刪去處罰一款。”太宗正色說道,“還要寫上:既要看重蕩寇的全過程,又不忽視某一階段的表現。譬如王繼恩,剿匪的後期,他成了孤家寡人,光杆統帥,失卻了指揮實權,長期安坐成都,很難有所作為,鮮有軍功可言。故此,這就要看他剿匪的前期行為——指揮官軍分路進剿,以摧枯拉朽之勢光複成都城,這不能說沒有功勞。”他駐步佇望著膝前的楊億:“朕這樣諭示,你能理會朕的意思麼?”
“微臣明白!微臣謹遵聖命!”
“那好,你去擬詔吧。朕在此專候。待朕禦覽之後,迅疾頒出。”
兩袋煙工夫,楊億便將詔書的草稿送太宗禦覽。太宗看後頗為滿意。但就這樣頒發,又覺委婉有餘坦誠不足,就又援筆飽蘸朱砂,在詔書的橫眉上寫下幾行豔紅的禦批:
西川王小波、李順之亂,朝野關注,朕尤憂心。三番征剿,方全殄滅。其間,將帥勇武,士卒戮力,功在社稷,勳在國家,朕之忠良也。然,關山萬裏,戎機頻變,軍報抵闕,屢有謬錯。朕及宰臣,又失勘察,致使論功不準,獎賚有誤。故再頒此詔也。
寫罷,太宗即刻命人鈐璽頒發中書,這才如釋重負似的帶上周懷政,晃晃悠悠地徐步朝怡樂宮走去……
怡樂宮為王德妃所居。王德妃是太宗最嬌寵的皇妃。德妃甚精易容養顏術,雖逾不惑之年,其姿色不衰,不知情者看了,仿若二十左右歲的少婦,美輪美奐,嬌豔絕色。德妃自幼穎異,悟性甚高。她生長於書香門第,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詩詞歌賦無所不佳。況且,她和太宗之間還有段割舍不斷的恩澤情緣,太宗對她亦因此久寵不衰。
原來,開寶二年的春夏之交,太祖親征北漢,天兵直逼太原城下。北漢王李繼元,以城固糧足為依托,負城頑抗,宋軍久攻不下。戰事持續至炎炎盛暑,太祖親臨太原城南觀敵陣,見硬攻不成,便欲智取;智取不成,便用水攻。他傳旨決汾河之水,灌淹太原城池,終於贏得了戰爭的主動權。但是,天不滅曹——北漢王朝的氣數未盡,就在宋軍發起全麵攻勢的前夕,一場瘟疫降臨於宋軍。短短幾天之中,拉肚子染痢疾者,十之五六,整個宋營變作了一家大醫院。當時還叫趙光義的太宗,初封晉王,隨皇兄於軍中,亦染上了瘟疫。他先拉後痢,瘦得皮包骨頭,渾身沒有四兩力。太祖關愛禦弟,就將他安排在一個名叫王世昌的舉人家養息療疾。這個王世昌,便是王德妃的父親。
王世昌的父親,是方圓幾十裏的著名才子,還在後周世宗朝就領授過禮部侍郎之職。由於家住後周和北漢疆域的結合部,常遭北漢軍的騷擾。為了家道和桑梓的安全,便索性辭官做了寓翁。王家五代單傳,百年殷富。但到得王世昌執掌家業時,雖還有富名在外,實則已是家道敗落,捉襟見肘勉強支撐了。王世昌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寶貝女兒,名喚王亞男,王世昌夫婦幾乎把全部的家產都用在對女兒的家教上了。
晉王趙光義到王家療疾那年,王亞男芳年十五歲,正值豆蔻年華。她那天仙般的身材容貌,加上活潑可愛的天性,以及才女的天賦伎藝,使翩翩少年趙光義為之癡迷傾倒,更何況當年趙光義是二十六七歲的天家禦弟,風流倜儻、權傾朝野的新封晉王。
趙光義初入王家病勢垂危,在生死線上掙紮,當然無心無力無暇續寫桃色新聞和風流故事。但,一旦王世昌的糯米粥、蓮子羹、銀耳糊以及各種營養品將他從孱弱不堪、昏昏久睡中拖出,漸漸恢複體能與精力之後,他那拈花惹草的本性,便複萌並付諸行動了。他色獵的對象自然不是晝夜為他煎藥、進食、侍奉起居的廚娘和兩個丫環,而是閨閣中那位常常用歌聲、琴聲、吟哦聲撩撥他激情的才女王亞男。
那是午歇時分,趙光義在夢境之中暈暈然飄飄然,不知怎的,他到了九霄仙宮,王母娘娘命站班的仙女們奏樂為他送行。在悠揚纏綿的仙樂聲中,他飄飄然飛向塵世,由於著陸於滔滔洪水岸邊的一塊巨石上,腳下一崴,腦袋陡地眩暈,險些跌進洪峰裏……他驟然夢中醒來,耳邊還真的回蕩著美妙的嫋嫋琴聲。他怔一下神抖一下身子,驗證一下自己是否還在夢中?恰在此時,丫環鳳兒驚喜的聲音突然傳來:“王爺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