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假夢囈皇後吹枕風擇儲君太宗問(1 / 3)

第四十二回假夢囈皇後吹枕風擇儲君太宗問

盡管德妃使盡了手段,當晚太宗還是去了正陽宮。太宗是何等的機敏睿智、老謀深算,德妃費盡心機用的一些小小伎倆,他不言不語、不動聲色,隻不過腦子多旋幾個圈兒,便被他完完全全地識破了。在攸關江山社稷的擇儲問題上,他是格外機警和謹慎的。“不謀婦人,不謀中官,不謀近臣。”這是他既定的擇儲原則。他曾為擇儲問過寇準,寇準對曰:“陛下為天下擇君,謀及婦人中官不可也,謀及近臣不可也,惟擇能負天下望者。”寇準的話頗有見地,從此,“不謀婦人,不謀中官,不謀近臣”,便成了他擇儲的原則。在該原則的指導下,太宗曾寄厚望於山鄉隱士和在野賢達的舉薦,他以為這樣舉薦出來的儲君,必能不孚眾望,成為一代名君。孰料,自種放而始,舉薦的信函奏疏,雪片般紛揚而至。僅八皇子一人,其薦函多達百餘件,把很嚴肅很莊重的一件千秋重事,搞得亂糟糟的雲山霧罩、真假難辨、屢禁不止,竟致使他不得不嚴旨煞車:“自今起有敢擅薦嗣君者,斬立決!”至此,雖然煞住了舉國舉薦之風,而爭儲的暗流無時不潛湧於水麵之下。特別是生有皇子的嬪妃,誰都想讓自己的兒子做儲君即皇位,便或明或暗地網羅大臣,糾集心腹,製造輿論,或編造自己兒子的美好神話,或羅列競爭者的諸多不法和不端醜聞,如此這般,不一而足。德妃今日之用心,亦無外乎於此。所以,太宗不管心裏如何嬌寵德妃,如何心儀怡樂宮,他還是忍痛割愛離開了,而且是幾乎沒加考慮地便朝正陽宮走去。

正陽宮,是皇後李氏的居住所在。太宗今日選在這裏過夜,不僅因為李氏是母儀天下的皇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李皇後沒有子嗣。她早年所生的兩位公主皆早夭,如今健在的七位皇子和十幾位公主雖然都稱她為母後,卻沒有一個是她的親生。因此,太宗以為,皇後在擇儲問題上,不存在偏頗,完全以社稷和億兆生民為重,跟他同心同德。

李皇後是太宗的第三任皇後,此前兩位皇後早已去世。太宗在藩邸時太祖聞李氏容德皆佳,為太宗聘之。然而,她尚未進宮,便趕上太祖駕崩,為此,她於太平興國二年才入皇宮。論入宮年限她比德妃靠後,因其是大宋開國元勳李處耘之女,太宗為眾臣所迫,將她立為皇後。她入宮兩個月,便趕上了李賢妃因生襄王元侃而過世。因此,她對李賢妃留下的兩個兒子——漢王元佐、襄王元侃,要比其他皇子多幾分關愛。這兩個自幼失去母愛的皇子,亦視她如同生母,格外敬重。但,相比之下,她對漢王元佐的印象更深更佳。特別是近來,大內都知王繼恩、國舅爺李繼勳,又常在她耳邊說元佐的好話,致使她對漢王元佐更是垂青有加了。

李皇後素有賢名,統禦後宮德高望重,太宗雖不嬌愛她,卻一向敬重她,每有愁腸鬱結、惆悵難泄之時,他便常到正陽宮下榻,皇後一番聽來不急不躁、不慍不火、循乎常情的話語,於不知不覺間常能蕩去他心頭的煩惱。

且說這日晚李皇後聞稟皇上駕臨,先命宮女們燃亮二十四支紅燭,將宮裏宮外照得光明耀眼;又命太監趕緊通知禦膳房,備幾樣皇上愛吃的菜肴麵點,候旨送來。一切吩咐停當之後,她才坐在梳妝台前,一邊聽任兩位老宮女為她梳頭化妝、更衣正冠,腦際還一邊翻騰著令她惶惶不安的一件大事:後宮不幹政。這是她入宮前家父的諄諄教導,也是天家鐵定的家規。可是,追溯曆朝曆代,很難做到。看來不幹政是假,幹預的好與壞、對與否、成功還是失敗,才是最重要的。其實,她心裏原未裝著這件大事,隻因王繼恩、李繼勳多次說起又正對她的心思,她心裏才漸漸裝了這件事。若按王繼恩、李繼勳的要求,她早該對皇上提及這件事,就因了怕背上這個“幹政”的罪名,她幾次欲言話未出口又都打住了。那麼今兒個說不說呢?她猜到皇上正為這件事絞盡腦汁。在皇上徘徊、躊躇、拿不準、吃不透、舉棋不定的時候,她幫腔出個主意,提個醒兒,供皇上參裁,算不算幹預政事?……她正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就聽宮門口周懷政扯長嗓音一聲喊:“皇上駕到!有請正陽宮娘娘李氏接駕!”

她激靈一下,慌忙移步接駕,方至正殿門口,就見太宗笑吟吟地迎她走來。她跪地施禮:“正陽宮李氏,恭迎聖駕,向皇上請安!”

“起來,起來!”太宗忙不迭地近前虛扶她道,“朕同皇後是多年的老夫老妻了,何必行此大禮?今後,朕再重複一遍,就免了罷!”

他們攜手入廳坐定,司茶宮女燕紅獻茶畢,李皇後方問:“不知皇上是否用過晚膳?臣妾這裏已備有幾樣皇上愛吃的,可否請旨上來?”

太宗開心地笑道:“還是皇後想得周到。朕到正陽宮來,每次都是要打牙祭、享口福的。”

當值的太監聞言,不等皇後傳懿旨,就高興得屁顛屁顛地傳膳去了。李皇後更是滿麵流溢著幸福溫馨且燦爛的微笑,複對太宗說:“不知皇上的腳疾怎麼樣了?臣宮為皇上煮藥燙腳,可是眼見著輕爽了的。如果皇上不嫌麻煩,用過晚膳以後,臣宮思謀著再為皇上用藥水燙一次腳,不知皇上聖意如何?”

李皇後一提及腳疾,太宗便立刻覺得兩腳的五趾之間瘙癢起來。腳疾是騷擾他多年的故症頑疾,輕時陣陣瘙癢,重時五趾間糜爛流黃水。這廝雖不是要命的沉屙,卻是一年四季折磨著他。為此他責罵太醫院的太醫們是一群酒囊飯袋,連這麼小小的一點腳疾都治不愈,白糟踏了皇上的豐厚俸祿。倒是皇後采擷來的民間土方驗方有些療效,中草藥煮水狠燙半個時辰,就能舒爽兩三天。現在聽皇後又要煮藥水燙足疾,心裏不禁湧上一股暖流,再一次感知到徐娘半老的皇後,要比那些嬌滴滴光彩照人隻識媚顏邀寵的年輕嬪妃媵姬,真不知要溫柔體貼多少倍呢。便說道:“皇後對朕,可謂是忠心不二、關愛有加矣。但,長此以往,朕心有所不忍。所以,朕想讓皇後獻出此方,由太監們多購些藥來。以備朕下榻其他宮廳殿閣時自用,愛妻以為若何?”

李皇後連忙頷首道:“皇上聖諭極是。臣妾也早有此念,隻是怕皇上鄙視此方,不敢獻上。現今皇上既有此意,臣妾自當遵旨銜命,待明晨皇上離宮時,臣妾將草藥方便交周懷政帶去好了。”

太宗聞言正欲說幾句褒獎話,太監就匆匆跪請去用晚膳。膳後,太宗心裏惦著燙腳療疾的事兒,就沒有再進正殿飲茶,直接進了皇後的寢宮。

兩個粗使太監早在寢宮門口候著。他們不待皇上坐穩,便向腳盆注入冒著蒸氣散發著藥香的褐紅色液體,與此同時,兩名宮女亦脫去太宗的朝靴宮襪,試探著往太宗的光腳丫上撩水。“燙麼?”一宮女問。“還好。”太宗打一個激靈,向後仰著身子。

坐在對麵的李皇後留神著皇上的表情變化——見皇上下意識齜牙咧嘴,躲避開宮女的目光,一副痛苦狀,猜到是水溫太高燙著了皇上。“你們暫且都退下吧,”她起身輕挽羅袖,向太監宮女們說,“待藥水涼了,我再宣喚你們添些熱的。”說罷,她蹲在太宗膝前,試探著水溫,由少而多地往皇上腳丫上撩水。“燙了就說話,”她叮嚀說,就像百姓家的主婦叮嚀著丈夫,“皇上是萬乘之君,包括臣宮在內,四海之內皆為皇上臣民。可您,明明燙得齜牙咧嘴,為何就不言一聲呢?”

太宗嘻嘻笑著:“說白了,朕是想讓你親自動手。幾個粗手笨腳的奴才,哪比得上皇後的玉手輕巧啊!”

李皇後嬌嗔地乜睨他一眼:“下次呀,本宮偏是橫下一條心,看著皇上吃苦頭!”

“朕早知你的心是軟麵捏的,”太宗笑望著李皇後,“見朕受燙,你是於心不忍的。”

他們似一對普通的恩愛夫妻,聊著天,鬥著嘴,不知不覺間便過了半個時辰。直到宮女太監們換出的涼藥水積攢下滿滿兩木桶,太宗那兩隻凍紅蘿卜一樣鮮紅的冒著蒸氣的腳丫,才先後從熱藥水裏脫出,又一隻一隻地分別伸向皇後,李皇後為之擦幹了,又親自扶他上炕,為他寬衣就寢。

入更,由於兩人都懷有心事,都沒有睡著。太宗的心事是想就擇儲問題,真心實意地征求李皇後的意見。因為李皇後是八個皇子的共同母後,作為母後,自幼而始,她對皇子們的生活習慣、性情品格以及對聲色犬馬的涉足和欲望,都較他知之更多更具體。因此,在這些方麵,李皇後更有發言權,聽聽她的看法,有百益而無一害。但是,“後宮不幹政”,是曆代天家的規矩。他平時亦是這樣講這樣做的。他不能在擇儲問題上破壞了這個規矩——主動去征求皇後的意見。當然,一向帶頭遵守宮規婦德的皇後,亦不會在他麵前觸黴頭,壞規矩,即使頗有見地,亦不會發表對擇儲的政見。所以,一更鼓打過,他便裝作酣睡的樣子,呼嚕打得山響,一個翻身,呼嚕停了,一咂嘴兒便說起了夢話。“愁煞朕也,愁煞朕也!朕有堂堂八子,竟難擇付神器者!”他夢囈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可聞。

李皇後心頭一震,拳腿翻身用胳膊將身子支成貓行狀,二目灼灼地側俯著熟睡中的太宗——月光從窗簾隙間竄進宮裏,灑在太宗蒼白多皺且為焦慮苦惱籠罩的臉上。此刻,她似乎是一隻發現了鼠情的貓,靜靜地屏息凝神地觀察著等待著,等待著老鼠縱身竄出。李皇後不知道太宗在裝睡,當然會對他的所謂夢囈篤信不疑。夢囈更證實了她的猜測——他正為擇儲之事憂心焦慮。在這個時候若將自己的想法對他講了,該不會痛斥她幹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