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懷忠心宰臣使密計生貳誌國舅劃(1 / 3)

第四十八回懷忠心宰臣使密計生貳誌國舅劃

按宋製,冊封皇太子儀式要持續九日,方算圓滿結束。但,隻進行到第四天,當朝宰相呂端就已經按捺不住了——皇太子享太廟的鹵簿剛一出發,他便輕車簡從,徑直奔向皇宮要見皇上。

前宰相呂蒙正曾言:“呂易直得嘉賞未曾喜,遇抑挫未曾懼,喜怒哀樂未形於色,有輔台之器。”

其實,呂端的不形於色,那隻是在人前,一旦回得府衙後堂,他的休戚之容便盡露無遺了。譬如,太宗冊封皇太子詔書下達的當時,他就為詔書中“皇太子兼判開封府”犯起思索來。當日回到家裏,他的夫人一眼就看出了他內心的隱憂,問他所為何事?他打一個長長的“唉”聲,亂雲飛渡的臉上,盡管還能擠出幾絲難堪的苦笑,還是歎曰:“難哪!做好官難,做一個稱職的宰相更難哪!”

呂端六十五歲接趙普而拜相,如今在位將近三年。三年來他最擔心最怵頭的一件事,就是皇子間的儲位之爭。在焦心憂慮中,他好容易盼來了冊封皇太子的詔書,而詔書中卻要“皇太子兼判開封府”,這豈不要帶來新的麻煩?

皇太子移居東宮,襄讚皇上全麵署理朝政。這才順乎情理合乎形勢,但太宗獨出心裁卻要皇太子兼判開封府,盡管皇上的初衷是好的,亦會帶來諸多的麻煩。兼判得好,自不必說,會更加鞏固嗣君之位,但兼判得不好出了紕漏呢?就會被人抓住把柄,借以煽風點火,動搖皇太子的根基,進而蠱惑君心,達到奪取儲位的目的。

基於如上分析,連日來他一直為這件事懸著心。在冊封大典上,他表麵上喜氣洋洋,笑逐顏開,帶領百官奉禮守製忙上忙下,暗地裏卻是憂心忡忡,滿腦子裝的總是這件事。最後他總算琢磨出一個彌補辦法——在九日的皇太子冊封禮儀中,再加一項新儀程。但冊封皇太子的儀程是皇上批準了的,不經皇上同意他怎敢擅自更改?為此,他必須趕到皇宮麵君請旨,爭取添上這一新儀程。

宰相府離皇宮不遠。還不到半個時辰,他的輿輦就已經趕到了乾元門。守門的太監見是宰相大人要見駕,自是不敢怠慢。不多時,周懷政便傳出皇上的聖旨,命他到萬歲殿東暖閣麵君請旨。於是,他就跟在周懷政的身後,邁開兩條長腿,當即就進了皇宮。

皇宮內綠蔭蔽日,異常靜謐,就連林陰道旁兩行參天白楊上的秋蟬,亦知趣地停止了長鳴。皇宮內侍衛林立,戒備森嚴:殿前殿後、道旁路口、圍牆周匝以及每一亭台樓閣的出入口,都有挺胸凹肚的太監拱衛;甭說一般人等,就是朝廷大員置身其中,沒有太監的引導,沒有宮官的持節宣諭,亦休想擅入半步。呂端為官四十餘載,雖亦屢有進宮的機遇,但多是匆匆來匆匆去,又都是由太監導引著直趨皇上居處,對偌大的皇宮之內其他去處,仍是生疏得兩眼一抹黑,心存神秘和恐懼。

萬歲殿位於前宮的西北隅,與後苑僅有一牆之隔,它既是皇上接見臣下的便殿,其東西兩閣又常常作為皇上的寢宮,皇上在這裏閱奏視事晚了,便常在這裏起居。十七年前,太祖就駕崩在這裏,那時呂端作為六品小吏,是為吊唁太祖駕崩而為戶部所遣第一次進宮的。此後他第二次進萬歲殿,是在十年之後的太宗淳化三年十二月,許王元僖暴薨,其嬖妾張氏一門蒙冤問斬,他夥同襄王元侃聯袂進宮麵奏,於萬歲殿西暖閣參劾王繼恩公報私仇加害張氏一門一百五十餘口。他第三次進萬歲殿,已是他做宰相之後了。或請旨或麵陳或應召,情急時幾乎天天都來,現如今一共來過多少次,他已經記不全了。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還沒有去過萬歲殿的東暖閣。除第一次跪在正殿之外,其餘每次覲見均是在西暖閣裏。

去萬歲殿的路線,呂端是駕輕就熟無須引導的——進乾元門迎麵就是輝煌巍峨的大慶殿,於大慶殿丹墀前的廣場迤邐西行百步許,再折轉踏上北向的一條磚砌甬路,便可直達前宮深處的萬歲殿。他雖然熟悉這條道兒,但道旁此隱彼現像同人捉迷藏一樣深潛於林間的亭台樓閣卻陌生得很。這些多是紅牆黃頂、飛簷高脊的六角形建築物,仿佛從來就無人問津過似的,隻見它們在秋陽婆娑迷幻、斑駁陸離的明媚光影裏閃爍,卻不見人影出入。在它們的周圍,惟一能見到的活物,是僵直站在門前牆後守衛在這裏的太監們……

“請呂大人稍候!”呂端登上萬歲殿丹墀時,周懷政向門側攤手兒說道,“小的先進去通報一聲。”說罷,周懷政便撩下拂塵推門進去了。此刻呂端才覺出有些疲累,他手扶殿門的左門框,剛放鬆一會兒腰身,就聽殿廳裏傳出了周懷政熟悉的聲音:“萬歲有旨,宣當朝宰相呂端呂大人於東暖閣覲見!”

呂端報門而入。進閣門禮畢抬頭看時,隻見太宗皇帝正坐在膳案後麵用中膳,案頭後麵,太監、宮女站了好幾個,一個個束手侍立,規規矩矩地等候著皇上的使喚。

“賜座!”太宗眼波一閃向案頭指了指。一位手腳麻利的侍膳太監立即搬來一個杌子,放於膳案的側端。“呂愛卿請坐!”太宗說這話時,手間的箸頭朝那杌子指了指。

“老臣何德何能,豈敢如此僭位越禮?”呂端慌忙伏地再叩首。

太宗手捏銀箸挺直身板俯視著呂端道:“起來,卿家快起來!朕賜膳於你,何談僭越?”他轉向左手邊的太監囑道:“再取過一雙箸兒!叫禦膳房添加四道爽口的菜肴,朕要同呂愛卿痛飲幾杯!”

呂端聞言,隻得遵旨在太宗左側坐下,侍膳的宮女忙近前為他斟上一小爵酒。“呂愛卿請!”太宗率先端起酒爵,哈哈地笑道,“朕雖然舉爵在先,這一爵酒,還算是愛卿敬朕躬的,如何?”

“呂端老邁,不勝酒力。這酒麼,皇上是知道的。”呂端為皇上所迫,隻好舉起酒爵說,“不過,為報皇上賜膳之恩,老臣情願舍命陪君王,連敬皇上三爵。”

太宗高興得又是哈哈一串朗笑,昏花的二眸亦幽幽地閃著熠熠亮光,神情得意地手撫五綹長髯道:“老愛卿舍命陪朕,朕可是舍不得老愛卿喲!這樣吧,僅此一爵,分三次飲下!之後是你吃你的,朕喝朕的。於你吃朕飲之間,老愛卿可將想說的話、欲奏的事,慢慢講給朕聽,如何?”

呂端深為太宗的禮遇與理解所感動。因頭暈心慌,他已經戒酒多年,太宗是知道的。但是,君讓臣死,臣不敢不死。更何況皇上賜酒於臣下,臣下陪酒於皇上,臣下豈敢不從?而今,皇上賜膳而不讓他陪酒敬酒,無疑是對他的解脫,體現了君王對臣子身心健康的體貼關愛。

還未飲完一爵酒,新加的四盤美味佳肴均冒著乳白色的蒸氣被宮女端了上來。太宗向盛著精米飯的飯蒸籠示意一下:“給呂大人盛上!”一宮女忙不迭地揭開蒸籠蓋兒,先盛了平平的一細瓷碗,放置呂端麵前。

呂端端碗舉箸,濃長灰白眉毛下的那對深眼窩霎時間汪滿了淚水。他高大偉岸的身軀緩緩站起,用那隻多皺且生滿老人斑的右手,顫抖著端起那隻半空的酒爵,顫顫巍巍地舉向太宗皇帝:“老臣謹遵聖命,現在就喝完這爵禦酒,並借爵中之瓊漿玉液,祝願皇上萬壽無疆!”說罷他舉首仰頸一飲而盡,待坐回原位時,眼窩裏的淚水盈溢而出,竟有幾滴恰好墜入他麵前的那隻酒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