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相信周密會這麼庸俗,這麼實用主義……”
“庸俗也可能是逼出來的……”
“誰逼你去庸俗了?”
“丁潔呀丁潔,你真該走出你那‘將軍公卿府’,到貧民窟裏好好地住兩年。”
“我知道你對我的出身總抱有成見!”
“今天不說我們之間的事了,你接著往下說。你在那個房間裏又看到了什麼?”
……書櫃的另一半放的全是用過的筆記本,按日期分類碼放著。丁潔抽出幾本來看了看,幾乎全是一種內容:每天記錄著他跟誰說過什麼話,誰又對他說過什麼話。然後是當天發生過什麼事(跟他有關的事,或他參與過的事)。在這些事情裏,出現過什麼矛盾,這些矛盾涉及到哪些人,事情是怎麼解決的,還遺留了哪些問題沒有解決等等等等,使丁潔特別吃驚的是,他從中學開始就在做這種記錄。那時,他是雙溝鎮中學學生會的總務幹事……而最晚的記錄,則可以看到,上一回跟丁潔見麵時,他說了些什麼,都做了扼要的追記……還有一種筆記,是專門做自我解剖用的。嚴查自己的不足,譴責當日自己發生的“問題”(大部分是自己腦子裏剛湧現,還沒來得及去做,或者根本不可能去做的那些“邪念”)。這種自我解剖、自我譴責,中學時期做得最為嚴厲、最為到位,也最為詳盡,一篇自我解剖能寫兩三千字,引經據典地上綱上線批判。後來,稍稍地簡略起來,到前些年,有時隻是很簡單的一行字,比如:“周密,你該注意了!”“喂,老毛病又犯了!”有一天是這麼寫的:“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而去年的某一天隻寫了這麼兩個字:“老天!!!”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像他一直生活在一種非常的壓抑之中,而且是從中學時期一直延續至今?”方雨林問。
“……也許隻是出於一種自我保護,出於一種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的自卑和恐慌……”丁潔說道。
“他自卑什麼?恐慌什麼?”方雨林又問。
“不知道……說不清楚……但我的直覺,他在心靈深處,好像……好像總有那麼一種不自信,害怕會失去現有的一切……我在那個房間裏正翻看著,突然我的手機響了……”
“周密打來的?”
“我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周密打來的。我本能地向門外衝去。我以為他在門外。但門外沒有人。我又回到屋裏。這才接通了電話……我問他,你在哪裏?他反問我,你在哪裏?我裝著非常生氣的樣子,問他,你約我6點見麵。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他也用一種煩躁不安的語調急促地打斷我的話,並急問,別再說那些了,你趕快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裏?我問,你先說你在哪裏?他的回答真讓我吃了一驚。他說,我在你的車旁邊。我出來看到了你的車……”
丁潔一驚,忙跑到窗前,撩開一條窗簾縫兒,向下看去。在淡淡的月光下,在她那輛歐寶車旁,果然站著周密敦實而略顯得有點羅鍋的中等身軀。手裏拿著手機,正在給她打電話,而且還向樓上的方向看來。
丁潔知道瞞不過他了,但也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已經偷偷地進了他的屋,便趕緊拿起自己的皮包,一邊向門外跑去,一邊對周密說:“我在你們這幢樓的樓梯上,正往你們家走哩。”她一邊說,一邊衝出門,並用力把門關上。她沒想到手機還開著,這一聲響亮的關門聲是會通過靈敏的手機傳導,傳到周密的耳朵裏去的。事實上周密也確實聽到了這一聲關門聲,下意識地喝問道:“什麼聲音?你進了我屋子了?”立即向自家這幢樓快步走來。丁潔意識到周密正在往這裏走來,越發慌張,關門時,大衣下擺的一角居然被軋在了防盜門的門縫兒裏了。她一邊使勁兒地拽著大衣的下擺,一邊通過手機對周密解釋:“沒什麼聲音……還能有啥聲音……”周密怕她從自己的房間裏拿走什麼,便一邊加快步伐大步跑來,一邊裝作很平和地對丁潔說:“你在我家門口等著,我來給你開門。”想穩住丁潔。丁潔當然不想讓周密看到自己的大衣讓他家防盜門軋住的狼狽相,一心隻想在周密趕到前脫身,便急得臉紅脖子粗地拽著大衣下擺,一邊對手機狂叫:“你不用過來了,我走了。我不會再見你,也不會在這兒等你的。”周密跑得更快,已接近他家的這個樓門洞了。他對手機喊道:“丁潔,你先別走。你聽我解釋……”丁潔蹲在門前,把手機夾在脖彎兒裏,騰出雙手一邊用力拽著那大衣下擺,一邊對手機說:“你不用再解釋,不用……”周密衝上樓梯,三級一跳,兩級一蹦地向樓上跑著。他喊道:“你一定要聽我解釋……”這時,丁潔把手機關了。他忙叫:“丁潔……丁潔……”待他衝到自家房門前,丁潔不見了。他一愣,他不相信丁潔會走得這麼快,忙四下裏掃視,又大聲喊了兩聲:“丁潔!丁潔!”卻還是沒人答應。樓道裏也是空空的。他忙衝到防盜門前,把手伸進門框邊縫兒裏,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那把鑰匙。他鬆了一口氣,然後去開房門,衝了進去。
這時,從樓道消防通道那個拐彎兒處突然閃出一個黑影,飛也似的向樓下跑去。剛進屋的周密聽到門外有動靜,忙追出來喊了一聲:“丁潔,你聽我解釋……”但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