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點45分。周密家。因為屋裏所有的窗簾都嚴嚴實實地放了下來,所以屋裏極暗,也極靜。丁潔輕輕推開那間屋子的門。屋裏一下躥出一隻大貓,把她嚇了一大跳——它是從哪兒來的?周密平時不養貓啊。她覺得這征兆挺不吉利的,隻好站了一會兒,讓自己怦怦亂跳的心稍稍平靜下來,爾後輕輕地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有人嗎?”
沒人答應。
她提高了一點聲音,又叫了一聲:“有人嗎?”
還是沒人答應。
她摸索著去打開燈。屋裏的一切,都用白布和舊報紙蒙了起來。她站在客廳中央,靜靜地回想了一下,那天是在什麼位置上看到那兩本辭典的。她不想盲目亂找,她知道飛機還沒起飛,可能發生的事情仍可能發生。她得趕快找到那兩本辭典,讓方雨林他們下最後的決心。昨天跟方雨林通完最後一次電話後,她心裏平靜了許多。雖然她仍然不清楚周密到底出了什麼事,更不清楚他是怎麼會出事的,但他肯定是出事了,這一點似乎已不容置疑了。槍……他居然跟“槍”有關……“12·18”殺人案?為什麼?她想搞清楚。她要幫助方雨林。她向自己確認的方位走去。終於在一堆舊報紙的上頭,找到了那兩本大辭典。她是有備而來的,隨身帶了一個塑料袋。她剛把兩本大辭典裝進塑料袋裏,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響動。她一驚,忙轉身去看,隻見周密一身出門的打扮,正站在她身後怔怔地盯著她。她幾乎要嚇昏過去,塑料袋一下從她的手上掉了下來。
一時間丁潔竟不知說什麼才好,隻是問道:“您……您……怎麼沒走?”
周密彎下腰撿起那個沉重的塑料袋,然後慢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說道:“我也是來取這兩本大辭典的。”其實,他是為了放在門外的那把鑰匙才回來的。已經決定不再回來了,鑰匙也該收回了。丁潔沒去跟他搶那兩本大辭典。“對不起……我該上班去了……”她慌亂地說道。
周密冷靜地說:“別走!”
丁潔一怔。
“鑰匙。”他突然說道。
丁潔索索地趕緊掏出鑰匙放到桌上。
周密苦笑了一下說道:“本不該這樣結局的……”他很痛苦地搖了搖頭,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又抬起頭來,十分嚴厲地板起臉,大叫了一聲:“本不該這樣結局的!!”
十幾分鍾後,馬副局長得到報告:“有人從周密家出來了……”
馬副局長忙問:“誰?”
那個偵查員說:“好像是周密……”
馬副局長說:“不可能。他這時候應該早就到機場了。”
那個偵查員說:“肯定是他。他上車走了。要不要跟著他?”
馬副局長忙問:“那個年輕女同誌呢?沒跟他一塊兒下來?”
那個偵查員說:“沒瞧見,可能還在他屋裏吧。要不要上去瞧瞧?”
馬副局長忙大聲下令道:“快上樓去看看。”
這兩位在樓下監視的偵查員為什麼沒有看到周密上樓去?周密是怎麼躲開他們的監視,從他們的眼皮底下漏網上樓去的?至今也一直是個謎。
方雨林等開車趕到機場,所剩的時間已不太多了,布控完畢,已臨近登機時間。沒過多大一會兒,候機大廳裏便響起了通知乘客登機的廣播聲。但這時,周密還沒到。方雨林和郭強交換了一下眼色。郭強帶著兩個人走近貴賓室。方雨林帶著另外的兩個人快步向候機大廳外走去。
前來送行的政府官員和出訪團的成員都焦急萬分。還有一件事也令他們感到不安,原先說好秦書記要為他們送行,突然卻通知他們,他不來了,而且沒有說明任何理由。這時,一輛黑色的大奧迪車緩緩地向入口處駛去。當它從守候在機場入口處的警車旁開過時,一個偵查員叫了一聲:“周密來了!”方雨林忙撲向車窗向外邊看去。從車牌號上可以認出,這是周密的車。“洞幺拐(017),目標到達。洞幺拐,目標到達。”他立即拿起對講機向守候在貴賓室門前的郭強通報了情況。當周密急匆匆大步向貴賓室走來時,一個偵查員焦急萬分地看了看手表。此時八點整。一大群已經等得幾乎“絕望”的官員和出訪團成員忙改換了神情,迎上前去,紛紛握著周密的手,笑道:“周副市長,您可真會掐時間!快登機,登機!”
“已經八點了,馬局怎麼還不下命令?”一個偵查員低聲地問道。
方雨林不做聲。他能說什麼?
這個偵查員又提議道:“咱們直接給章書記打個電話吧?”
方雨林厲聲嗬斥道:“給我閉嘴!”
那個偵查員不做聲了。
最後一個旅客通過登機口,消失在那兩扇玻璃大門後頭。郭強帶著兩個偵查員撤回到車上。方雨林看了看手表,這時是八點十五分。那個年輕的偵查員著急地提議:“能不能跟機場領導商量一下,推遲這一班飛機的起飛時間?”
方雨林不語。
另一個偵查員說:“……省委章書記不是已經從海南回來了嗎?我們直接給他打個電話吧。”
方雨林再次打斷了他的話:“放肆!”
那個年輕的偵查員說:“現在情況這麼緊急……”
“耐心!耐心!要按程序辦事。程序問題就是政治!處理不好政治關係,就辦不了這樣的大案!明白嗎?”方雨林訓導道。
車內的焦慮情緒剛有所平緩,一個偵查員叫了起來:“看哪,飛機離開停機坪了!”車裏所有的人一驚,都站了起來,向車窗外看去。果不其然,停機坪上,龐大沉重的飛機機體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正徐徐掉轉頭來,向起飛跑道滑去。
兩個年輕的偵查員一下沮喪地坐了下來:“完了!”
機艙裏,還沒有完全放鬆下來的周密這時顯得無比的疲倦、衰頹。他竭力鎮靜一下自己狂跳的心,閉目坐著。他明白隻要再有五分鍾或十分鍾,這場噩夢就算是做到頭了。隨著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響,他額頭上的青筋也隱隱暴起,脖子裏的冷汗不斷滲出。
現場的郭強和方雨林,還有那些年輕的偵查員們心急火燎。但他們不知道在章書記的辦公室裏,正在發生的一切卻更加驚心動魄。從來不在章書記麵前發火的顧副書記,在馬副局長竭力申訴“即便要冒天大的風險,這風險也是值得冒的。我願意拿我的黨籍做擔保,請省市兩級領導下命令終止周密這次出訪……”時拍案而起。“你的黨籍?你來擔保?馬鳳山,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既不合法,也不合情理?!”同時他又看了看牆上那個造型十分奇特的石英鍾。那是一個無邊無沿的鍾,黑色的指針和表明時間的長方形黑塊幾乎是直接裝潢在雪白的牆麵上的。鍾上的時間已接近八點十七分了。
“你給我要通去周密家看情況的那兩個同誌的電話,我要親自跟他們說話。”章書記說道。在聽完彙報後,他已經意識到情況是嚴重的,終止周密出訪是必要的,案情可能會發生重大突破,現在是領導下決心的時候了。現在他需要最後再確認一下,今天早晨在周密家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否已經到了他猜測的那種嚴重程度。電話接通後,他隻聽了兩句話,就向金局長下命令道:“通知你的人,馬上采取行動,拘留周密!”衝進周密家的偵查員在電話裏向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周密家屋裏都是煙,他把那兩本大辭典燒了。”第二句話是:“那個年輕女子被綁在椅子上,嘴也被堵住了……”
得到命令,郭強和方雨林兵分兩頭。郭強帶人去塔台中心控製室,請他們下令讓飛機延緩起飛。方雨林駕駛著警車,快速去追那架在跑道上滑動的飛機。
此時,飛機已滑到起飛線上,已經得到可以起飛的命令,正漸漸加大油門,準備最後的那一躍。經曆了登機前一番繁雜手續和長時間等待折磨的乘客們這時終於安靜下來,隨著起飛前飛機傳來越來越強烈的震動,他們似乎覺察到機身下那三個巨大的輪子已然開始滑動。但坐在靠右邊舷窗口的乘客卻驚訝地看到一輛警車跟著已滑動的飛機在快速行駛著。他們竊竊私語,互相轉告,紛紛起立詢問,疑心發生了突發的機械故障,或更大的什麼事。正在猶豫要不要向空中小姐提問些什麼時,他們看到坐在頭等艙裏的周密站了起來,十分平靜地打開行李艙,取出自己的行李,拿上大衣,跟出訪團的成員小聲地打了個招呼:“我得出去一下。”在出訪團成員和其他旅客無比詫異的目光下,他一步一步地向艙門走去。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不一會兒工夫,飛機居然減速,以至停下了,並轉身向後滑去。這一下子,旅客們嘩然,紛紛解開安全帶,左顧右盼,大聲詢問。出訪團的幾個成員更是躁動不安。這時,周密已經快走到艙門口了。空中小姐似乎已得到相關的通知,待飛機停穩後,她們立即打開艙門,讓方雨林等人上機來執行公務。
周密目光呆滯地看著出現在機艙門口的方雨林。
方雨林越走越近。
周密走到艙門口,在邁出艙門的那一刹那,行李從他手上掉了下去,他空著雙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用力地向金屬的艙門框撞去。血一下子從他的額頭上噴湧而出。方雨林等人急忙上前扶住他,他雙手扶著艙門,苦笑了一下,人整個兒地慢慢滑下去。
……
……
千百年來,人類總是在探討著這樣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生命是什麼?生命的過程需要回報嗎?有人說不需要回報,活著就是活著而已。有人說需要回報,活著不僅僅是為了活著,生命本身就是一個需要從回報中得到充分體現的有機狀態。全部的分歧和全部的意義就在於我們在爭取一個什麼樣的回報,最後又得到了什麼回報。高山仰止?長風飄搖?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或者還要這樣問一聲:大雪真的是無痕的嗎?或者,問題應該這樣提出:大雪本是無痕的,但它為什麼不再無痕了呢?或者也可以這麼問造物主:它本是有痕的,我們為什麼偏偏要奢望它無痕呢?生命產生意義嗎?還是……活著隻不過就是活著而已……
第一次預審周密的那天,他頭上的傷還沒有好,依然包紮著雪白的繃帶。他明顯地消瘦了。他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他隻是在凝視,凝視著拘留所外那一片皚皚白雪,以及把他和這片皚皚白雪隔離開的那些“物障”。比如說:“高牆,電網,哨兵。和哨兵在一起的警犬,更遠處的白樺林和近處這一幢幢既保護他不受嚴寒襲擊,又明令他不再享用自由的磚砌拘室。
分配給他使用的那間拘室,比起別的拘室來說,條件應該說還是非常不錯的。起碼隻住著他一個人。也就是俗話中說的“單間”。有床,有桌子,有紙,有筆。便桶是帶蓋的。手紙也是政府方麵提供的。桌子上放著一摞周密尚未寫完的交代(似乎他也不準備再寫完它。也許他認為,這份交代自己是再也寫不完了)。屋裏光線挺暗,隻有從高處一個小窗戶裏瀉進一縷細細的陽光。周密背對著窗戶盤腿坐在一個板凳上,默默地坐在那惟一的一縷陽光之下。
……上中學時,背著那剛煮熟的粽子,冒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往城裏趕去時,我讚歎過大雪無痕,我堅信過大雪無痕,我心疼過大雪無痕,我渴望過大雪無痕。是的,大雪無痕。是的,事情本來不該有這樣結局的……但那天,張秘書拿著那三十萬份東鋼內部職工股股權證,到我家來找我,似乎已經注定了事情將一定會有這樣的結局……
那天晚上,張秘書吞吞吐吐地吭哧了半天,終於向周密轉告東鋼領導班幹的意圖後,周密非常生氣,非常嚴肅地批評了張秘書。“你想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內部職工股。是東鋼職工為自己掙來的。是職工們應該享有的權益。咱們拿它去取悅領導?拿它去做交易?別說政策不允許,法律不允許,單論你我都曾是東鋼職工子弟這一點,良心也不允許我們這麼幹哪!不能縱容這樣的行為,更何況去參與這種行動?”周密確確實實說了以上的這一段話。“馬上把這些股權證給我退回東鋼去,也別跟東鋼的那些領導說,已經找過我了。我不想跟他們多嗦。企業有困難,從管理上多找找自己的差距。搞這些歪門邪道幹啥?完全是害人害己的事情嘛!告訴你,別說我言之不預,這種事下不為例。今後要讓我知道你還在為下邊的單位企業領導忙這一號事,你就別在市政府幹這秘書了。”堂堂正氣,一瀉千裏。張秘書當即做了檢討,乖乖地把那些股權證拿走了。周密以為這事就這樣了結了。因為張秘書雖然年輕,但辦事還是牢靠的,主管領導交辦的事,他一般都能忠實照辦,絕不打折扣。即使如此,張秘書走了以後,周密還在三天後的那一頁台曆上用紅筆特地注上了“張”“東鋼”這幾個字,並在這兩個詞上各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提醒自己,到哪一天,還要追查張秘書,是否把這些內部職工股真的退了回去。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從不跟領導“討價還價”的這位張秘書鬼使神差,這天卻偏偏“討價還價”起來。大約到了晚上11點左右,張秘書又打了個電話過來……現在回想起來,假如那天晚上張秘書不再打這個電話,以後還會發生一係列的事情嗎?如果老天爺幹脆不下雪,還會不會產生“有痕”“無痕”的問題呢?如果雪粒(片)和雪粒(片)之間原本就是有痕的,我們還有那個必要去追問大雪到底是不是有痕的嗎?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