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 / 3)

十一點左右,張秘書又打了個電話給周密。當時他又回到了辦公室,剛參加完一個小型會議。與會的人帶著極大的興奮和倦意紛紛離去。閻秘書拿了一份剛草擬完的此次會議紀要稿來請周密過目。他剛走到通裏間的門口,就聽周密在跟什麼人通電話。十分激動,聲音也很大,傳到外間,可以讓他聽得很清楚。聽了一會兒,他聽出周密是在跟張秘書通話。周密說:“小張,我再說一遍,這件事就這樣了。你不要再說了。”周密的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了。聽到這裏,閻秘書以為周密已經打完電話,便推門而入,卻看到周密拿著電話還在說,便立即知趣地退了出來。

周密那天也非常意外。自己都這麼說了,這個張秘書居然還不罷休。真是吃錯藥了!他無奈地笑了,說:“小張啊小張,你今天是怎麼了?”張秘書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大約有一二十秒鍾的時間,他既不做聲,也不放下電話。後來就說了下麵這樣一段話:“周秘書長,這件事,我的確非常為難。的確也就跟您說的那樣,我們都是東鋼的子弟,我的父母現在還在東鋼住著,弟弟妹妹也都在東鋼就業。我原先也在東鋼廠部工作,能有今天,完全靠了東鋼這些領導一手提拔栽培。說心裏話,我不能也不想得罪東鋼的這些老領導,這也是一個良心問題。您說對不?”……“這些內部股,我們不送,有人也會去送的。今天的現狀就是這樣,與其讓別人拿著這些內部股到領導跟前去討好,還不如讓我們自己來討這個好。”說實話,張秘書這一番話已經說得非常地“掏心窩”了。但即便如此,周密還是沒有動心,隻是不再那麼生氣了。別人跟你掏心窩,不管是對,還是錯,總還是好的。也許是感覺出周密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張秘書便壯起膽子說了一段非常關鍵的話。現在回過頭去想,正是這一段話,撬開了周密自我保護得非常嚴密的心扉。張秘書說:“周秘書長,聽說上頭已經考慮要把您提起來當副市長。情況您一定比我們清楚,候選者不隻是您一個。城南區的李書記、建委的宋主任,還有團省委的張明……都是這個位置挺有實力的競爭者。您從學校到機關也好幾年了。您一定也明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沒有人在討論人事組織問題的常委會上替您說話,結果會很不一樣。您不想有人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替您說說話?您苦苦奮鬥幾十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您還想啥呢?您不覺得東鋼的領導和我在這個時候請您去送這些股票,不僅是為了東鋼,也是為了您嗎?當然作為我個人來說,也是想讓您知道,我這個當小秘書的心裏的的確確還是裝著您這個大秘書長的。要不然,我完完全全可以自己去送嘛!”

……是的,苦苦奮鬥幾十年……也許隻有周密自己明白,“苦苦奮鬥”這四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許隻有周密自己才明白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為什麼哭了……第一次出國,坐上飛機了,他還不相信這是真的……第一次踏上美國的國土,下飛機,走出通道,拿出護照,接受那個黑人海關人員的檢驗時,他覺得自己兩條腿的小腿肚子都止不住地在顫栗,他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這是美國嗎?美……國……U……S……A……如果說別人倒時差隻要用一兩天的時間就可以了,他卻整整倒了一個星期。他倒的是心理時差。他需要努力地說服自己,去相信這一點,新的生活是真的屬於那個來自雙溝林場的土孩子的……走在紐約和羅馬的大街上,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一年的那一天,父親給他的那一個耳光。那一個耳光差一點打聾了他的耳朵。他不能忘記,打完他,號啕大哭的不是他,卻是父親自己,他哭得那麼傷心。那天,父子倆吵了幾句嘴,為了那一年能讓他評上三好學生。周密已經連續兩年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了。按有關規定,連續三年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就取得被保送省市重點中學讀高中的資格。因為省市重點中學的高考錄取率比普通中學高出好幾十個百分點。一般情況下,隻要能上重點中學的高中班,就意味著可以上大學;可以上大學,就意味著擁有商品糧戶口、國家幹部身份、旱澇保收的勞保福利待遇,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那樣的城市落戶,娶妻生子,甚至可以進入中央機關,當“翰林”做“大學士”啊!是的,很早我就懂得,無論是著書立說做學問,還是當官走仕途,在某種“氣場”的陰影下,隻憑真本事你是沒法排除人生進程階梯上一道又一道障礙的。尤其在官場裏,人們更講究“關係”,講究“山頭”,講究你是誰的人,不是誰的人,你聽誰的招呼,不聽誰的招呼。一些機關大院,一進大門,就立著一塊通紅的影壁,上麵大書“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但他們真的是把這幾個大字當做任用幹部的基本標準了嗎?有的,是的;有的,卻根本不是。有的嘴上這麼說,但實際操作中卻不是。有的對一部分人使用這個標準,對另一部分人則使用另一個標準。在這種情況下,你為之“服務”的那個人,如果是個好人,心裏還真想著“人民”、“國家”“民族”“世界”……(這樣的人應該說還是多的),那麼你也就能多多少少做成幾件好事;萬一你跟著的是另一種人(那樣的人難道還少見嗎?),“做事”的想法你真該免了……但不管你跟著的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一種可能性,你都得警惕:你可能會一天比一天地把個人仕途的得失升遷看得重於一切。那天,周密想到萬一提他為副市長的動議在省常委會上得不到通過,心裏就非常茫然。他的確不希望隻是因為在最後一刻沒人替他說話,而使他升任副市長的努力功虧一簣,張秘書的這番話的確擊中了“靶心”。“我……動搖了……我是不該動搖的……但我動搖了!!”

“那三十萬份職工股通過你的手,又送到了哪些領導手裏?”預審進行了好幾天,在幾個關鍵問題上仍毫無進展,馬副局長親自來跟周密交鋒。

周密說:“……這個,你們就不要問了……”

馬副局長問:“你想一個人承擔全部責任?你以為你這樣做了,那些人就會千方百計地來保護你?事到如今,你還沒想明白?”

周密呆呆地不做聲了:“……”

……給某位領導送了股票後,周密一直非常緊張,非常忐忑。三十萬份內部職工股上市後,價值將達一千多萬元人民幣。一旦事發,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他當然明白這件事的分量。特別讓他感到不安的是,他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一種悖論式的惡性循環之中:為了當官而不擇手段;不擇手段所造成的惡果隻有用當更大的官來庇護和遮掩……

……事發前,張秘書多次安慰過他,讓他放心。張秘書說給領導送內部股的事,好多人都幹過,沒聽說誰出過問題。他還說,就算出什麼問題,到時候他也會把責任攬過去,不會把他拋出去的。

……但一旦事到臨頭,就完全不是那樣了……11月,聽說東鋼一個叫廖紅宇的人向上寫了舉報信,揭發了有人拿內部職工股行賄,周密就開始緊張。但畢竟還是雷聲大,雨點小。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12月17日,籌備來鳳山莊聚會,他整整忙了一天。大約七點來鍾,市委秦書記打電話通知他,第二天的聚會要提前結束。提前結束的理由是,省紀委的同誌要找張秘書談話,向他了解東鋼股票的事情。因為有人說,東鋼的股票是通過他的手送到某些省市領導手裏去的。當時秦書記還說讓他陪著省紀委的同誌跟張秘書談。周密稍稍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當即給張秘書撥了個電話,約他當晚出來商量一下怎麼對付第二天的談話……

他約他到郊外一個鐵路岔道兒口見麵。那天晚上還黑乎乎地下著鵝毛大雪,一直等到半夜十二點多鍾,這位張秘書居然沒來。周密心裏一下就慌了。張秘書是特別聽話的人,他居然不來。一定是出了天大的變故,一定是有意在回避他。回避的目的,當然隻有一個:想把責任都推到他一個人頭上去。周密越想越可怕,一路上不斷地給張秘書撥電話,回到家也繼續不斷地撥電話。但不管他怎麼撥,往哪兒撥,都找不到他。這時,他已經預感到要出事了。但絕對還沒想到要“殺人滅口”。是的,周密從來沒想到要“殺人滅口”。(作為一個以全知全能角度來寫這個人和這件事的我,站在周密麵前,我就是“上帝”。我清清楚楚地掌握著他每個思維瞬間的變化。即便這變化有時疾如閃電,我也應該了如指掌。)17日,他一夜沒睡,隻是快到天亮時,才在長沙發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兒。天一亮,他又往張秘書家撥了個電話。這一回通了。他問他,昨晚為什麼沒去那岔道兒口?張秘書說,他去了。但半道上走到人民路口,恰遇那邊的東風商場著火,所有路過那兒的出租車都被警察攔下來,作送傷員的救護車。爾後又遇見趕到現場來指揮救火的幾位市領導,他就不好意思再走了,留在那兒協助他們指揮,一直到天亮時分才回到家。周密隨後查了,確有此事。於是又重約了一下見麵時間,就去了市政府。當時他心裏雖然稍稍安穩了一點,但還是非常慌,應該說也非常害怕。但即便到這個時候,他也仍然覺得他能處理好這件事。他想盡快地把那些股票追回來,退給東鋼……

馬副局長問他:“你還向馮祥龍借了十萬元錢?”

周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是的。”

馬副局長問:“為什麼?”

周密不答:“……”

馬副局長問:“……錢做什麼用了?”

周密還是不答:“……”

周密獨自一人把這部分內部股的股權證送到了某一位省領導的家裏,這位省領導當仁不讓地收下了。這位領導還說,他手頭沒有這麼多現金來購買這些股權證。他讓周密替他暫時墊付十萬元。周密進入市政府機關後,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在不犯大忌的情況下,萬不得已,可以替“別人”(這個“別人”的範圍當然是嚴而又嚴,小而又小的)搞一點錢,但自己決不“摟錢”。十萬元現金,現在對不少人可以說都是一筆能隨時湊齊的款子。那位省領導也是這麼想的:你周密都在秘書長的位置上幹了兩年了,讓你替我“墊”十萬元錢,絕對是個小數。但他哪裏知道,這對周密來說真的是一件難事。周密不能拒絕那位領導。因為他是省委常委中的一個成員。他更不能向他哭窮——你想啊,按現行的行情,在秘書長的位置上幹了兩年,居然拿不出十萬元現金,這也許是說給誰聽誰都不會相信的。但這的確是他的現狀。於是他就托另一個人在馮祥龍那兒借了十萬元錢(當時周密沒有露麵)。

“這位領導到底是誰?”馬副局長一再地問。

“請你們不要再問了。”周密道。

馬副局長義正詞嚴地問:“你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周密再一次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12月17日淩晨五點多鍾,也就是在跟張秘書通過電話後,周密曾給那位領導打過一個電話。請他把那些股權證還給他。他告訴那位領導,可能要出事。他想把這些股權證退還給東鋼。出乎周密意外的是,那位領導沉默了一會兒,居然反問周密:“股權證?啥股權證?周密,你跟我說啥呢?”沒等周密再說什麼,他“啪”地一下就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