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寺山門前,蕭恒收緊韁繩停駐。他抬起頭來,目光緩緩的自那幾個字上掃過,旋即落在遠處仿佛望不見盡頭的山巒之中。仍帶著幾分少年英朗的麵孔上,此時卻再無半點同mèimèi玩鬧時的溫柔笑意。
不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鍾聲,其音清越,令人心神清明。
見他停在此處久久不動,隨之而來的護衛略有不解的輕聲問道:“三郎?”
蕭恒這才收回目光,嘴角輕輕的勾起了一點,聲音輕柔,似笑非笑,“今日再次來訪,道覺大師,可不要覺得我蕭家冒昧才好。”
話音既落,蕭恒並不等身邊護衛回應,便徑自策馬進了西明寺的山門。
蕭燕綏不久前才在地圖上勾勒出的範圍,蕭恒盡數銘記於心,那三個市井無賴被sharén滅口的周圍、蕭燕綏失蹤的禪房周圍,他簡單的給自己身邊的護衛分了幾個需要探查的點和範圍之後,便和其他人分開,隻帶了兩個貼身的護衛,便徑自去尋道覺大師了。
對於突然來尋自己“喝茶”的蕭恒,道覺大師又是一臉的苦笑。
他雖然不至於覺得,這位蕭家的小郎君是個惡客,但是,對方此行,另有深意,卻也是必然了。
道覺大師拿出來的茶,是上好的春茶。
蕭恒坐在案邊,主動為兩人沏茶的動作,亦是如行雲流水般,帶著一股賞心悅目的瀟灑。
“家母的婢女雲岫、雲煙這幾日在西明寺中多有叨擾,讓大師費心了。”衝著道覺大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之後,蕭恒才含著笑意慢條斯理的說道。
道覺大師抿了一口茶,隻覺得新茶的清香之下,其澀之深亦是不可多言。
咽下那口茶,道覺大師直言道:“昨日夜裏,西明寺中上下徹查一番,卻並未尋到鞋印對應的僧人。”
蕭恒微微莞爾,看似彬彬有禮的笑容裏,仿佛帶著一絲極其微妙的輕諷,末了,蕭恒卻隻是輕聲道:“道覺大師所言,我必是信的。”
蕭恒信他,卻不信這西明寺,他沒說謊,那就隻能是他蠢到不知道真相了。
蕭恒的言下之意,道覺大師豈能不知?當即便又是一陣無奈苦笑。畢竟是蕭嵩的親孫子,再怎麼表麵文雅,骨子裏其實還是一脈相承的霸道和魄力。
“多謝蕭三郎信任了。”道覺大師心有所觸,一時感慨萬千。
片刻之後,雲岫和雲煙兩人被西明寺的僧人帶過來,兩人俱是俯身行禮,“三郎。”
“身上的傷可好了?”蕭恒頭也沒抬,聲音聽起來卻很溫和。
“是。”雲岫低聲應和道。
蕭恒微微頷首,卻不再說話了。
他不說,道遠大師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麼,雲岫和雲煙便隻是安靜的站在旁邊等著。
終於,又是一盞茶的時間,一隊護衛突然腳步迅疾的回來,看到禪房裏竟然已經坐了蕭恒、道覺大師,旁邊還有娘子身邊的雲岫雲煙之後,不由得微微一怔,愣了一下才走到蕭恒身邊,低聲道:“找到了一張桌案,表麵被陽光曬褪色的方向,是反的,就在道遠大師的禪房中。”
蕭恒的眼角猛地一跳。
道遠大師乃是西明寺住持道覺大師的師弟,年紀很輕,在西明寺的輩分卻很高。蕭燕綏出事那日,道覺大師親自邀請了萬安公主過來,談經論道。
道覺大師自然也看到蕭恒眼睛裏,一閃而過的驚愕、沉思和冷意。
禪房之中,縷縷佛香還在,蕭恒起身,笑著向道覺大師相邀道:“勞煩道覺大師了。”
雖不知道蕭家的護衛又查到了什麼,但是,道覺大師本身,其實也希望此時能夠早日水落石出,蕭恒既邀,他自然答應下來,“蕭三郎客氣,分內之事罷了。”
雲岫和雲煙有一瞬的遲疑,蕭恒卻淡淡的瞥過去一眼,兩人立即默然無聲的在後麵跟上。
蕭恒和道覺大師一路走過來的時候,一身僧衣清素,帶著幾分超凡脫俗氣質的道遠大師也剛剛回來,雙方在禪房門前走了個碰頭,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禪房才被人暗查了一番的道遠大師不由得微微一怔。
看著這位當時一直陪在萬安公主身邊、也同蕭家人處在同一間禪房裏的道覺大師,蕭恒帶著幾分深意的眼睛裏,竟然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多有叨擾,道遠大師。”
萬萬沒想到蕭恒竟然會帶他來這裏的道覺大師,看著蕭恒竟是直接往道遠的房裏走,心頭也不覺閃過一絲錯愕。
進了屋子之後,蕭恒哪也不去,直接就看了看窗戶,再看看了看那張桌案,便輕輕的笑了,他沒再搭理道遠大師,隻是衝著道覺大師招了招手,笑道:“道覺大師,是否覺得,這張板足案,也有幾分眼熟?”
上次高力士前來探查之時,蕭燕綏所說的話語,道覺大師依然記憶猶新。
“陽光自窗外照進來,這板足案上木板褪色,也必然是鄰著陽光的方向。”
那一日,道遠大師並不在場,道覺大師帶去的幾個僧人,也都是個頂個的沉默寡言,以至於,道遠大師,完全不知曉當日的情況。
等到道覺大師的話音落下,蕭恒也站在了那板足案前,十幾歲的翩翩少年郎,高大的身影剛好擋住了窗外明亮的太陽光,他就那麼如一棵青鬆般筆挺的站著,眉眼含笑,卻仿佛遮天蔽日,端的是讓人心底發涼。
“道覺大師?”畢竟是在西明寺的地頭上,蕭恒還是先問了道遠和尚一句。
如今,除了這板足案的擺放,蕭恒的手裏也沒有更多的證據,可以直接就將道遠和尚釘死在佛祖麵前,他現在就像是隻挖出了一條線的線頭,更多的地方,還藏在深處,等待大白於天下。
道遠和尚當然知道,蕭恒這次來者不善,他的房中的板足案,的確和蕭燕綏出事的那個禪房裏的東西換過,但是,蕭恒不說、道覺大師也不說,每日精研佛法、生活上的小事自有其他僧人沙彌替他去做的道遠和尚,自然不會注意到板足案的方向這種小問題。
道覺大師又深深的歎了口氣,聽著聲音裏仿佛瞬間就老了幾歲,“把道遠關起來。”
他和蕭恒都明白,這件事,還不算完。
——道遠一個出家之人,有什麼理由,去謀害蕭家的孫女呢?
他的背後,定然還是有幕後指使的。
急著將這些消息告訴祖父的蕭恒,很快便同道覺大師道別,帶著人離開了西明寺中。
從西明寺到徐國公府,一路行來,暮色漸深。
回到蕭府之後,蕭恒本來是徑直要去尋祖父蕭嵩的,結果,卻被婢女帶到了蕭燕綏的院子裏。
晌午那會兒,才被陸府的賀氏給刺了一道的蕭嵩飯也沒吃,回家之後,便來找自家的寶貝孫女了。
可巧,身為整個徐國公府的主人,蕭嵩進來的時候,就看到,自家孫女守著一個銅鍋呢!
蕭嵩吸了吸鼻子,書房裏漸漸散去的酒味中,還帶著一縷香料的味道。
“這是煮什麼呢?”蕭嵩直接好奇的問道。雖然聞起來似乎很香,但是這股香味帶著種奇怪的勁兒,總感覺不像是什麼吃食的味道。
阿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蕭燕綏倒是回應得理所當然,“澡豆。”
“澡豆?”蕭恒好奇的看著鍋裏。
蕭燕綏抬頭看著蕭嵩,她剛剛好像聽到了一下肚子叫的聲音,再看蕭嵩一身衣服,明顯是剛從外麵回來,福如心至一般,突然開口道:“阿翁你是不是還沒吃午飯?”
蕭嵩點了點頭,看了自jiabǎo貝孫女一眼,正打算回自己的正院再吃呢,結果,阿秀知機得快,蕭燕綏這麼一問,她直接就招呼著去廚房裏端飯菜了。
“阿翁你稍等一小會兒。”蕭燕綏眨了眨眼睛。
蕭嵩當即就忍不住的笑了,幹脆改了主意留在蕭燕綏這裏自己吃個午飯。
在等飯菜的過程中,蕭嵩還不掩好奇的打量著蕭燕綏麵前的這口銅鍋。
蕭嵩倒是知道,澡豆倒的確是可以用鍋熬煮的,但是,和蕭燕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鼓搗出來的這一鍋漸漸析出的乳白色固裝物體還是完全不一樣的。
“用處和用法都是一樣的。”蕭燕綏直接用銅勺挖了一勺子出來,手邊沒模子,她站在書房裏轉了一圈,果斷的取了個木頭匣子過來,把裏麵的東西倒出來,又用清水把匣子洗淨擦幹之後,直接用勺子將鍋裏的高級脂肪酸鈉全都撈了出來,一勺一勺的使勁壓在了匣子裏。
最後,還用勺子背麵在匣子裏的香皂上使勁拍了拍,全都壓平了之後才說道:“唔,最好還是先放放,壓出模子之後,把匣子拆開,把裏麵的東西取出來切開就可以了。
蕭燕綏屋裏的東西,就算是個木頭匣子,那也是能工巧匠打造出來的榫卯——即使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缺少釘子,但是蕭燕綏卻就是看中了這個匣子能拆能裝,換成瓷器的話,估計就是香皂成型之後再適當加熱,把香皂微微融化一圈才能脫模了。
“還得再放兩天,回頭我給阿翁送過去!”蕭燕綏放下銅勺,把匣子裏的香皂壓實了之後,同蕭嵩說道。
其實經過皂化反應的熱製法形成的香皂,按照常理來說,反應完成之後,析出冷卻脫模,基本就已經是完整的香皂了,就是現在就用,也沒什麼大的問題。蕭燕綏這完全是為了穩妥起見,才再等兩天而已。
從剛剛就一直在瞅著自家孫女兒在這裏旁若無人的鼓搗東西的蕭嵩,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瞅著自家才受傷沒兩天,就仿佛沒事人一樣,還是這麼活蹦亂跳的小姑娘,再想想剛剛在陸家的糟心事,還是覺得,這種事情,自己知道就行了,沒必要說出來再給別人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