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皇帝便帶著不願離開的太子與不知內情的文武百官啟程,前往長白山。
分明是春日,可早起還是那樣冷,天陰翳著,帳篷內一燈如豆,映著微微鼓動的厚布篷,便是虛影幢幢,靈璧緩緩睜開眼,她的淚已幹涸,眼睛幹澀地疼著,周身火熱,恰似被放在烈火之上炙烤,這是起了高熱,有宮女湊近她,一口口喂著她喝藥。
那樣苦,可為了她的孩子,她必須吃,她不能倒下,不僅僅是這個,還有胤祚……
胤祚……那個天生活潑的、聰明的孩子,他就像是寒冷夜裏的火把,隻讓人想著便有氣力,靈璧用過水,啞著嗓子道:“芳苓……”
曼冬忙道:“回主子話,芳苓姐姐被老虎抓傷,太醫已經給了藥,芳苓姐姐無事,主子放心。”
靈璧頷首,又啞聲道:“太子……”
這回接話的不再是曼冬,而是太皇太後,一個遲暮老人走到她麵前,發間的銀絲隻是一夜便似乎更多,她握住靈璧的手,手心溫暖而有力,那是曆經三朝、從草原走到盛京、再從盛京走到京師的力量,冥冥之中,似乎也給了靈璧力量,“好孩子,太子沒事,你把他護得那樣好,便是護住了大清的國祚,護住了皇帝的心頭肉。”
靈璧的淚悄然隱沒於發間,她護住了太子,卻舍了自己的孩子,在她的麵前,自己永遠是罪人,有百死莫贖之罪。
太皇太後亦是失去過孩子的女人,她自然知道靈璧此時傷懷,伸出手揩了她眼角的淚,“太醫的話並非絕對,德妃,好好養著身子,不要悲傷,縱然命中如此,亦要和命爭一爭,哀家這數十年,要是不和命爭、不和天爭,早死了!”
靈璧看向她,那樣老的人,卻有那樣如旭日的力量,她頷首,“好,奴才知道!這一爭,奴才定是要爭的。”
三月二十五,皇帝率眾至長白山,祭拜這座龍興之聖山,三月二十七,皇帝又攜眾人登舟,泛舟鬆花江上,遙想先祖在此漁獵,以一張漁網、一把獵弓掙得大清泱泱天下。他負手看著日光在長河之上灑下赫赫金光,揮毫寫下長詩一首,命人送至烏喇行幄。
靈璧將養了十幾日,已漸漸能坐起身,隻是時常抽痛的腹部和偶爾動作的胎兒提醒她,再不是從前了,她展開皇帝的家書,那是鬆花江上柔軟蓬鬆的蘆葦花,潔白如雲朵,她貼在頰邊,想起那人於萬千白浪之中,摘下這一朵,同這一首詩一起送回來。
“鬆花江,江水清,夜來雨過春濤生,浪花疊錦繡穀明。
彩帆畫艤隨風輕,蕭韶小奏中流鳴,蒼岩翠壁兩岸橫。
浮雲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龍驚,連檣接艦屯江城。
貔貅健甲皆銳精,旌旄映水翻朱纓,我來問俗非現兵。
鬆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衝波行,雲霞萬裏開澄泓。”
他說,鬆花江江水清澈,夜來雨聲現魚波;他說,縱千軍萬馬,聽馬蹄颯踏,看甲光向日金鱗開;他說,空闊湖水廣,清熒天色同。艤舟一長嘯,四麵來清風……
他有萬裏江山,背負著江山,那樣重,可他還是回頭,凝望自己,告訴自己除了眼中傷懷,還有萬裏美景,千山寒翠,要與自己共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