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經過培育的植物“僵屍”給予她虛無的暖意,直觸到底下一個方硬的物件,她將它撈出,竟是一隻黃楊木雕的盒子,上頭沾滿了幹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閃電擊中,腦中一片空白,遂又悲從中來,對住那盒子一字一頓道:“呂——頌——良,你——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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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輕輕,生得又好,家裏又是做綢緞生意的,還留洋念書。也不知哪裏修來的福氣,竟是指腹為婚的,可算撈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這一套說辭,好似開梳子店的便活該被看低了,與做絲綢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於是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必定是祖上積德,才換得如今的好運道。這便是她在古江鎮上最憋氣的地方,仿佛她是因爹娘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會潦倒終生一樣。
事實上,潘小月對那喚作呂頌良的未來夫婿並未有一丁半點的好印象,雖兩人初見時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呂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門口與她娘聊天兒,隻給他們一人一包蔥管糖,讓他們一道外邊玩去。他細眉細眼,身子骨尤其靈活,將長衫下擺一撈便在石板路上跳來蹦去,腳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輸。她是大眼稀發,辮子紮不起來,隻能嘴裏含著蔥管糖跟在後頭,因腿太短,竟怎麼也無法蹦過那些黑石板,於是他轉過頭來扮鬼臉笑她,她心裏一急,便“哇”地哭起來。
此後逢年過節,兩家串門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後不肯見他,直躲到十歲,他已是十三歲少年。她自客廳的紗織屏風後偷看過他一眼,仍是細細長長的眼,麵目較童年時更幹淨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來羞澀裏有自信,剪極簡單的平頭,暴露完美的顱型。那個辰光,她仍是厭棄他的,隻是這“厭棄”裏卻有些微妙的心跳,後頭每每抱怨起來,都會麵紅耳赤,被丫頭笑話說:“我看小姐是喜歡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掛著他?假裝恨,心裏卻是愛得很哪!”
她方才意識到自己的戲演過了,索性就安下心來,期待這命中注定的男人在鞭炮聲裏帶著花轎來迎娶她過門。孰料花轎不曾等到,卻等來他留學英倫的消息。呂太太隔三岔五便來安慰潘太太,講是短則兩年,長則五年便歸,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靈的辰光,嫁過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這話,兩家照樣你來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須的交際。
孰料年頭一過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側擊與呂太太講:“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閣便要被笑老姑娘的。”呂太太亦是一臉為難,道:“已寫了好幾通信去,講好了要回來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將嫁妝準備起來。”
到第六年,潘太太準備的那幾床絲棉被子拿出來曬了又曬,那“乘龍快婿”還是沒有回歸的跡象。潘老爺自然有些急,於是托人將彩禮拿去退,並叫了族長來要評理。呂老爺自知理虧,又寫了信去,這才來一回信,內附一筆錢並一個地址,說是讓新娘子去英倫。潘老爺暴怒,當下便扯住呂老爺的衣領子要拚命,關鍵時刻女兒站出來平平靜靜來了一句:“我去。”
於是在爹娘與未來公婆的千囑萬托之下,她踏上漫漫長路,去到那陌生國度,隻為找一個未見過幾次麵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對狐靈的眼生生兒將她魘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馬車等在那裏,神色肅穆的英國老頭子來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國話告訴她要去哪裏,問她是否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還是偏鹹。她確是已精疲力竭,辨別對方的中國話又特別吃力,隻得一味點頭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