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頌良住的房子與他在古江鎮上的一般大,隻多了些尖頂的耳房。馬車踏行好一會兒才到門口,迎接她的是兩位穿白色木耳邊圍裙與純黑衫裙的女傭人。之所以識別得出,皆因她也會看《理智與情感》之類的四毫子小說。到了客廳坐下,手邊便多了一杯紅茶,啜了一口,竟是甜的,便有些不大受用,就將杯子放下,卻見一婦人走出來,白色花邊鑲滿長裙,領口係得比她的旗袍還高些,一串鑽石項鏈裸在外邊,褐色卷發仔仔細細圍在腦後,露出曲成細碎發圈的鬢角。麵孔生得不算漂亮,然而極富韻味,鼻翼與嘴角都是細薄的,麵頰的毛孔粗大,且有點點雀斑。她麵對傳說中的“洋鬼子”,竟也不曾有一絲怯意,隻覺得哪裏被冒犯了,卻又講不清問題所在。
那女子告訴她,自己是呂頌良的正妻,她供他吃穿,為他打點一切,在英倫有許多像她這樣遺產多到無處花銷的寡婦,仿佛丈夫死後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如今她的未婚夫就是其享受的一部分。潘小月怔怔聽完,雖然那番中國話灌進她耳朵裏仍覺混沌,卻還是一字一句釘在她心口上,令她初嚐痛不欲生的感覺。
“是我讓頌良回信提議把你接過來的,你們中國人講究三妻四妾,所以我不介意遵從這樣的規矩,而且,可能會更好玩兒。”呂頌良名正言順的妻子這樣講時,眼裏掠過一絲妖魅的浮光。
她雖不曾經曆過性事,卻仍能捕捉到裏頭關乎情[yù]的蛛絲馬跡,不由得恐懼起來。
“你來了?”呂頌良自樓上走下,身上套著鬆薄的絲綢睡衣,印滿金棕色的孔雀尾巴。
她站起來直視他,一言不發,因知道自己做不成什麼,然而又不願將無能為力表現在麵上,所以隻得盯住他,想看出一個“交代”。
他頭發已留長,束在後頭,顯得愈發英俊,也不敢回視她,隻垂著頭走到她跟前,四目方才交彙。這一交彙,彼此竟都有些眼熱,因探出了各自的愛情,有錯失良緣的悵然。她在他那對狹長的眼裏觸到了無奈與欣喜,複雜然而清澈。
隨後,她便摑了他一掌,他沒有躲,也不曾惱,五個雪白的印子在他麵頰上慢慢泛出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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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潘小月便提著沉重的行李走出呂頌良的“家”,她知道那裏沒有她的位置,她隻是住在他心裏,最深處,最暗處,最見不得人處。她寧願從此逃去那裏,也不肯在光天化日裏燒成灰燼。
走出呂頌良所居莊園的路很長,古江鎮的石板換成被豔陽和雨水輪替關照的黑泥之後,腳下又濕又軟,走不到兩裏路,鞋底已經鬆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已是傍晚,她肚子已經叫喚,卻不知該如何用兜裏的便士買麵包,腦中蹦出的洋文實在有限,她甚至已記不清要如何走到車站,那條通往古江鎮的路就那樣自動封閉了。
此時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向她走來,腳上的皮鞋後跟墊著報紙,嘴裏叼一根煙,表情很機靈,是她最怕的那一種機靈。於是她轉過身去,妄想避開他的注意,然而耳邊還是傳來一記輕薄的口哨,抬起頭來,發現他正衝著她轉圈,嘴裏爆出一連串英文。她一句也聽不懂,隻得不停地搖頭說“NO”。他覺出她的強硬與防備,於是聳聳肩,走過去了,離開時刻意狠狠撞了她臂膀一下,一直緊緊提在手裏的箱子瞬時落地,所幸沒有裂開。她正欲將它拾起,那年輕人已搶她一步拾起,她即刻緊張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未曾想他卻笑嘻嘻地將箱子遞還到她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