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韓退之《聽潁師琴詩》,極摹寫形容之妙,疑專於譽潁者。然篇末曰:“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潁乎爾試能,無以冰炭置我腸。”其不足於潁多矣。《太學聽琴序》則曰:“有一儒生,抱琴而來,曆階而升,坐於尊俎之旁。鼓有虞氏之南風,賡之以文王宣父之操。優遊怡愉,廣厚高明。追三代之遺音,想舞雩之詠歎。及莫而退,皆充然若有所得也,何嚐有推手遽止之之意。”合詩與序而觀,其去取較然,抑其知琴者,本以陶寫性情,而冰炭我腸,使淚滂而衣濕,殆非琴之正也。

陶淵明《止酒詩》,蓋不得已,而欲止於酒。止:猶“綿蠻黃鳥,止於丘隅”之止,非禁止之止也。居止城邑,坐止高蔭,步止華門,味止園葵,歡止稚子,皆止其所止也,而平生乃不能止於酒焉。暮止,則寢不安;晨止,則起不能。日日欲止之,則營衛不理,是豈溷世全身之道哉!今覺止酒為善,雖止扶桑氵矣可也。又何獨止扶桑氵矣哉?雖千萬祀亦可也。其旨如此,東坡追和乃雲,“微屙坐杯酌止酒”,則瘳矣。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是果淵明之意耶!

張司業《節婦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係我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禮,男女授受不親,婦人從一,理不應受他人之贈。今受明珠而係襦,還明珠而垂淚,其愧於秋胡之妻多矣。尚得謂之節婦乎?

東坡《秦穆公墓詩》:“橐泉在城東,墓在城西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泉,秦人以泉識公墓。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複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蓋可傷。及居海外,《和淵明詠三良詩》則雲:“此生太山重,忽作鴻毛遺。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賢哉晏平仲,事君不以私。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殺身固有道,大節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直孝愛,三良安足希。仕宦豈不榮,有時纏憂悲。所以靖節翁,服此黔婁衣。”與前詩意若大戾,雖老成之見,與少年異,然可以死,可以無死,皆事君立身之大義,所謂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卷耳》,夫行役於外,其室家閔其勤勞而作也,正與《汝墳》《殷其{囗}》之意同。故曰:“嗟我懷人,曰我馬囗矣。我仆痛矣,人曰我懷。囗曰我馬,痛曰我仆。”豈後妃之言臣下哉?說者承《小序》誤,故遷就而為之辭耳。

《葛采》,懼讒也,一日不見而如三月三秋之隔,其疑畏若太過者。然武安去鹹陽七裏,而應侯之譖已行。董仲舒遷膠西相,而幾不免於禍之及。奸鋒中人,瞬息間事,此詩人所以深懼也。

《小弁》,鹿斯之奔,喻太子被放而去也。奔宜亟而反伎伎然者,不忍去也。何不忍哉?雉之ず也,尚求其雌,王豈不念後乎?木之懷也,尚疾無枝,王豈不念太子乎?吾之憂如此,王寧莫知之乎?此人子之至孝,不敢以無天理人心者量其親也。

《四牡》五章,四章皆言王事靡監,而末章獨無之,蓋王事畢而歸也。故曰:“將母來諗”,以養親之誌而來告於君也,不然將驅馳之不暇,而暇遂其私乎?於此詩,可以見臣子之心矣。

《狡童序》謂刺鄭忽而作,諸家皆祖其說。惟岷隱戴氏謂《山有扶蘇》,指狡童,謂在朝之小人。今此詩不當以為昭公意,當時必有用事如董賢者。彼狡童耳,子與之狎,乃不與我言。子雖不我與,我維子之故,至不能食,不能餐,子獨察我平?詳味此說,則於正指昭公,而狡童則指用事者也。世子忽,年既長矣,帥師救鄭,再卻齊侯之昏,不可以為童子,況忽非有大罪者。國人特閔其微弱,無忠良為之助耳。詩人主文而譎諫,安有斥其君為狡童,而聖人錄之者。《褰裳》之詩亦然。“子惠思我”言昭公而思我,我則褰裳而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但不忍狂童之亂政耳,亦非斥其君為狂童也。

《無衣》,由大夫言之,則美武公;由聖人言之,武公之罪大矣。武公自負強大,不請命於天子。乃使其大夫風天子之使而取之,其誌何如也?豈曰無衣,自詭以盛強也。不如子之衣,是以敵己者相似也。衣者,天子之衣,豈使臣之衣哉?七命曰侯伯之服,六命曰子男之服。變六言七,非武公之謙辭也,岷隱謂外示強大,中實然。真情發見,不可掩也。當是時,晉猶未甚強,非得天子命服,不敢久安。故六命七命,皆可恃以為安且吉、安且順也。然以《左氏傳》及《史記》考之,則周之失亦甚矣。平王二十六年,晉昭侯封季弟成師於曲沃,諸侯專封,而王不之問,一失也。三十二年,潘父弑昭侯,欲納成師,王又不問,二失也。四十七年,曲沃莊公弑晉孝侯,而王又不問,三失也。桓公二年,曲沃莊伯攻晉,王不能討,反使尹氏、武氏助之,及曲沃叛,王始命虢伐曲沃,立晉哀侯,四失也。十三年,曲沃武公弑晉小子侯,王雖不能即討,明年命虢仲,立晉哀侯之弟緡,又明年,虢仲、芮伯、梁伯、旬侯、賈伯伐曲沃,王綱若少振矣。至是,武公篡晉,僖王受賂,乃命之為諸侯,五失也。禮樂征伐移於諸侯,降於大夫,竊於陪臣,陵夷至此,周其能久乎?君子於《無衣》之詩,可以知周之終於不競矣。

《黍離》一詩,元城劉氏曰:“人之情,於憂樂之事,初遇之,則其心變焉,次則微變,久則安之矣。至於君子忠厚之情則不然,其行役往來,固非一見也。初見稷之苗矣,又見稷之穗矣,又見稷之實矣,感慨之意,終始如一,不少變而愈深。此則詩人所以為忠厚也。噫!予於是而重有感矣。然《黍離》王國之(師)〔詩〕,降而為風,自季劄觀樂已然,非夫子刪詩,所得而降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