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壽州夜晚,冰冷的河風越過城牆,吹入各家各戶,又被門窗擋在室外。
今日比往日更冷些,容娘緊緊的挨了守中。他的身子漸漸恢複,陽氣甚足,被窩裏如一個火爐一般暖和。
守中的手大而粗糲,容娘的手被大手包裹,心裏亦十分安詳。
城中寂靜,屋內燭火已滅。
容娘有些迷糊,卻忽地聽到守中問道:“娘子,你當日往淮河邊來,可是欲返故鄉?”
容娘心底一涼,過往雖遠,傷痛太深,猶如昨日,她並不願意提起。於是她含糊的應了一聲,佯裝睡意正濃。
誰料今日守中談興正濃,他勉強側了身子,一手撫摸著容娘頭頂,一手搭在容娘腰上,道:“若此生再也過不了河,你待如何?”
他的聲音暗沉,隱含悲涼。
容娘頓時僵住,故土的芬芳已然沉降至心之深處,隱隱約約有些印痕,卻不甚明朗。阿爹的笑容也隻餘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娘親的味道,多年來已換做了徐夫人的味道。
可是,無路可走時,她仍是想著故鄉。
雖然故土在何處,她已然忘記。她隻是那般執拗的想著,過了河,那邊往北,再往北,定然便是故鄉,爹娘的安息之處。
那日,她其實並非想死,而是想要過河。她把乳娘墳頭的一撮土拋在了河中,讓乳娘隨著十四年前的曼娘而去。那一刻,她隻覺自己煢煢孑立,孤身獨立。她一時忘懷,便雖乳娘走了幾步。
若是此生再不能過河?
容娘的心尖銳的痛了起來。誰的心裏不盼著重回故土?那裏有爹娘,有過往,有某些人的半生,有某些人的一輩子!
守中默默的將臉貼在容娘的發上,悲傷肆意流淌,同是離人,傷感自不待言。
良久,容娘幽幽道:“天下疆土一般,郎君在處,便是故鄉。”
守中聞言,心中撼動,手下便是一緊,將她緊緊的揉進懷裏。
容娘以手相抵,急道:“郎君,你傷未好,不可……唔……”
“……無事,輕些。”壓抑纏綿的聲音低沉惑人,叫人不能拒絕。
殘留的酒味竟能醉人,容娘隻覺心中和身上皆是滾燙,便似吃了酒一般,渾身都燒起來了。
他的手骨節分明,又因常年摸槍,老繭磨人,一路撫過去時,容娘的背上起了一層疙瘩。她的身子柔軟異常,兩手幾不能支撐,又恐傷了他,隻得咬牙勉強撐住。身子裏的熱浪卻不饒她,一波一波,潮湧不迭,幾乎叫她背過氣去。
次日起來,天色大亮,身邊枕頭已空。容娘忙忙起身,身上酸痛,她亦顧不得,隻管趕緊收拾自己。
門被推開,容娘忙將被子拉高,臉色紅如朝霞,不敢抬眼看人。
守中將托盤放下,在床邊坐了。他不言不語,大手撈出婦人,親替她穿了衣裳,打量一番,方道:“把粥喝了,我陪郡王在城中走一走便歸。午飯由廚娘做去,你在房中歇著便可。”
如此關切,幾令人醉。
容娘羞紅了臉,低著頭,輕輕應了。
如此兩日,離別之日終至。那日日頭正好,遠處淮河水閃爍如銀,蘆葦輕搖,城牆在朝陽中煥發生機。
城中百姓十數人,一路抹淚送出城來。城牆之上,兵士成排,默然相送。
趙東樓送徐守中一行至壽春,互道珍重,揚長而去。
一路顛簸,幸虧趙東樓執意留了馬匹,車中墊了幾層褥子,並不妨礙。路上荒蕪,行人淒慘,馬蹄急踏,趕在下一場冬雪到來之前,一行幾人進了合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