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離開溯城的那一日開始,愈接近幽都遺址,左臉上娘親親手種下的詛咒就愈發地折磨他,每到入夜,那種痛疼欲裂撕心裂肺的感覺都會折磨他,且愈近幽都,那種痛楚就更強烈,每一夜,他都覺得自己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待到天明時才冷汗淋漓地活了過來。

隻是,所有的這一切,都將在今夜結束。

今夜,便是黯月之夜。

他不知幽都等了百年之久的黯月之夜會發生什麼事情,同樣他也不知,這個黯月之夜過後,他會如何。

究其實,他在娘眼裏,或許從來都不是兒子,而是一件工具,一件能讓幽都重見天日的工具。

或許阿沼說得對,他該恨的,恨這所有的不公。

隻是恨有何用?攪亂澤國進而使如今曜月的格局再次動蕩失衡,再一次令生靈塗炭,以報當年幽都之仇?

嗬……隻可惜他不是那樣的人,他身體裏流著幽都人的血他承認,這是不可扭改的事實,可他身體裏也流著澤國人的血,他生在澤國養在澤國,縱使整個澤國無人愛他,但他始終是澤國的子民。

他雖覺生而不幸,但所幸的是他有一個好父親,即便知道將來或許有一天他會令整個澤國乃至整個曜月陷入動蕩,父親依舊教他斷文識字,傳他武學技藝,授他弦冰寶劍,想著他快快長大,給他納一房好媳婦,為百裏家延續香火。

父親沒有在他左臉被娘毀了之後視如魔障,反是更愛他,自古總言男兒有淚不輕彈,然當父親看到他被毀的左臉時,父親卻摟著他流淚了。

父親至死都愛著澤國,父親臨終前曾緊握他的手,沒有逼他,隻是慈愛地握著他的手,問他,好兒子,若是可以,能否不讓澤國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中?

父親知道娘親在他身上套了一輩子都解不開的枷鎖,知道他成長得痛苦,可是父親沒有逼他,沒有逼他在父親和娘之間做選擇,至始至終,父親隻是將他當一個需要人嗬護的孩子,至死仍不強求他,即便知道他會毀了澤國,卻還是親手將暝王的墨玉扳指套上了他的拇指。

他至今仍記得父親閉眼前說的最後一句話,父親說,你娘當初一定要嫁給我再生下你,隻是為了這枚扳指,我將它交給你了,好兒子,接下來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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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天上下雨了,他在雨中站了整整一夜,任雨水衝刷著他的臉,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哭了。

他身上有娘強加上的枷鎖,他解不開逃不掉,可他愛他的父親,又叫他如何舍得毀了父親最愛的國家,即便這個國家並不愛他,所以那些一直纏著他不放的亡靈才會怨他,怨他為何不用手中的力量毀了澤國為幽都報仇。

他也想做個狠心的人,隻是從小父親就教他做個和善之人,終有一天,會有人會來疼他愛他,他想要有一個人來疼他愛他,是以他終是沒有做得成一個狠心之人。

如今,真的如父親說的一般,他的和善終是換來了一個肯疼他愛他的人。

他想要活下去,繼續活下去,和那個肯疼他愛他的人一起,所以,他想解掉娘強行加在他身上的枷鎖,也是他第一次,敢將這個想法付諸行動。

即便他不知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百裏雲鷲抬手擦拭掉額上的冷汗,慢慢站起身,攏好身上的大氅,拉上風帽,走出了山洞,重新走進了風雪之中,然心緒重重的他卻是忘了將那能給他暖身子的烈酒帶走。

時隔百數年,每每一到冬日這北地的風雪就刮下得異常凶猛,好像仍在為當年幽都的慘劇哭號一般。

聽說幽都未亡前這北地的風雪並非如此,變成如今這樣是從幽都滅亡後才開始的。

白琉璃心中一邊咒罵著這北地的大風雪,一邊尋找可以讓她歇歇腳的地方,再這麼不要命的走下去,隻怕還未找到百裏雲鷲,她就已經凍死在這風雪中了,再有便是在這雪地裏呆的久了,她擔心會有雪盲。

像是撿著了好運,白琉璃這廂才想著找個可以歇腳的地方,不過多久竟發現了一個山洞,並且還是個背著風雪的山洞,真是好極。

見到能稍微讓她恢複體力的地方,白琉璃立刻竄得比兔子還要快,然後順便看看借宿人家的那個大叔給她畫的歪歪扭扭的地圖,直覺告訴她幽都的遺址已經近了,近了。

隻是,當白琉璃才走到洞口時,那股幹柴燃燒後還未完全散盡的味道讓她怔了怔,心在那一刻突地一跳,即刻衝進了山洞裏。

燃燒殆盡的柴灰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沒有灰塵,顯然是昨夜才剛剛燃過的,還有——躺在洞壁旁的一隻牛皮水囊。

白琉璃彎腰將那隻牛皮水囊拾起,拿在手裏眼睛盯著它,呼吸愈來愈快,她觀察過,這片雪域平日裏幾乎無人踏足,如此大風大雪的時節更是不會有人來,可這裏卻有昨夜剛燃盡的柴灰與水囊,隻能證明這兒昨夜有人歇過,而這個人……

白琉璃當下竟是想也未想地便衝到洞口,衝著茫茫大雪大喊了一聲:“百裏雲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