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OP(1 / 3)

盡管沒有得到精準的醫學報告,CHOP方案的治療還是在匆忙中上馬了。在沒有分出霍奇金、非霍奇金兩大類、數十子類的情況下,這一方案的施行無異於向天乞命。

再也無法還原得出當時的緊張,當環磷酰胺、多柔比星、長春新堿和潑尼鬆這些曠古未聞、詰屈聱牙的毒藥注入到我的身體之中後,可能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立斃還是轉安,沒人知道。當這些對於健康人可能是穿腸毒藥的針劑順次推入淺表靜脈之時,家人感覺到的是心安,終於有藥,有可治療的藥進入到身體,希望上天保佑,能夠有那麼一丁點的效果。而對於醫生來說,這隻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流程,他們不會關注什麼,也不會擔心什麼。

感謝一位叫華的小護士。第一次做化療的時候,就是她給我推注的化療藥。剛剛畢業不久的她,一臉的純真,一臉的孩子氣。本來對於威名遠播的化療,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細心的她發現了我的焦慮。

“不要怕,特別心裏不要怕。如果你怕了,癌細胞就有機可乘了。你現在就是在和它打仗,你弱它就強,你強它就不見了。”

言之鑿鑿,如金如玉,雖然她講的是最簡單、最樸實的道理,但從她的口裏說出,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不是每個做化療的病人都能在那樣一個時間以那樣一種方式得到那樣的勸慰。正因為她的春風化雨,我的第一次化療感覺很好,完全沒有傳說中的可怕。

或許命不該絕的緣故,第一個化療療程之後,腫塊居然縮小了一半。這個結果如此令人振奮,一得到這個消息,我馬上就告訴了你媽媽。你媽媽和家人高興得淚流滿麵,一個多月以來始終盤桓在這個家庭的陰霾終於有了些許的散去。你媽媽說:“收到你的短信,我們在家裏大吃了一頓,這是一個多月來吃的第一頓飽飯。”

然而,重症病人的治療遠非常人想象的那樣簡單,“惡性淋巴瘤ⅢA期(中晚期)”,誰都清楚這樣一個診斷的分量,誰都知道整個治療會綿綿無期。

住院的日子每天都是刻骨銘心的,每一步都是暗流湧動的。第一個療程的化療剛完,在做增強CT時就發生了碘過敏的事故。

我默默地平躺著,逐項聽著醫生的交代。然而隨著造影液的注入,頓時感覺到透骨的冰冷,從輸入的手臂一直到全身,我還來不及呼叫,檢查室厚實的大門就重重地關上了。隻有呼出的氣,沒有呼入的力,我已經意識到危險的到來。救生的欲望讓生命最後的丁點潛能激發了出來,我大聲地喊叫著,但自己的喊叫卻沒有一點回音。手腳並用,我拚命地敲打著周圍的檢查設備,卻沒有人聽到或者看到……好久,那扇大門打開,醫生看到垂死掙紮的我,倉皇失措:“碘過敏試驗還好好的,怎麼就不行了呢?你感覺怎麼樣?”

“什麼也看不見,隻有出來的氣。”我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我打電話過去了,急救人員和設備幾分鍾之後才能到,你要堅持自己呼入氧氣。這幾分鍾你呼不進氧氣,你就死定了,誰也救不了你。拚命,拚命!”醫生在一旁大聲叫著。

一次,兩次,常人可以忽略不計的呼吸,那一刻對於我來說比登天還難,似乎呼吸要撐開的不是自己的肺,而是萬鈞巨石。好容易,吸入了一點空氣,但胸腔感覺馬上就要撕裂了一樣,肺壁正受著利刃切刮。雖然看不到,但我知道自己的臉已經漲得紫紅,從頭到腳滿是虛汗。

“堅持,一定要堅持住!”醫生似乎看到了希望,在一旁鼓勵我。

自己救自己,我強忍著幾令我暈厥的劇痛,拚命呼吸著。雖然前後隻有十分鍾的時間,但對於我來說,卻如同幾個世紀一樣漫長。

就算這樣,我還是堅持完成了原定的檢查。等到CT做完,我像一團死屍一樣被拉回病房,全身的深紫紅暈幾天後才褪去。

化療對於肌體的戕害,可謂眾所稔知,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對正常的生理係統也進行著無情的破壞。一個療程過去,我的頭發開始大麵積脫落,每天早上起來就是一大把頭發落在枕間。非常奇妙的是,開始脫發的時間精準得驚人。一般說來,就是開始化療之後的第七天早上。第六天晚上,我還在暗自慶幸,心想,不會掉了吧,還一點事兒沒有。但一睡醒來,大革命般的掉發就開始了。

為了吃飯時掉發不落入飯盒,我去醫院的理發室將頭發剃掉。長這麼大,還是第二次將頭發剃去。就算在軍訓的時候,也隻剃成青皮而已,但這次卻剃成了光頭,徹底的光頭。理發的老師傅很有經驗,手頭上錦繡文章,嘴裏麵句句蓮花,“一定不能到外麵剃,要是把你們的頭皮剃破一點,止血難在其次,還可能會感染別的細菌病毒。一定要注意。”當他用毛巾將我的頭皮擦拭潔淨後,鏡子裏麵的我那樣的陌生。那還是我嗎,那還是大學裏長發齊肩的我嗎,我自己不認識自己了。

魔鏡呀,魔鏡,誰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我會很不情願地回答說是我。但是如果一年半載之前,麵對這樣一麵鏡子的話,我一定會問,魔鏡呀,魔鏡,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媽媽讓你到家裏去。”終於有一天,我們“私訂終身”這件事不再是兩個人的秘密了。

“幹什麼,審問我?”我躊躇不安,滿臉驚愕。

“她說我們都在談婚論嫁了,連你人影還沒見,怎麼也說不過去。”

“那該準備些什麼呢,我又從來沒相過親。”

“這哪是相親,傻瓜?”

“我的意思是說,我根本就沒有相過親,去你們家那就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有些什麼要求呢?”

“沒什麼要求,我想,拿點酒拿點煙拿點水果就行了。”

當我如期提著果籃出現在你外婆家門外的時候,她捂著嘴笑了:

“你到家裏來,我真的感到好難受喲,不知道等會兒你們在一起會怎麼樣說我的壞話。”

她楊柳依依般貼襯著我,向家人驕傲地做著介紹,顯然她當時正春風拂麵,弋浸在極度幸福中。家中氣氛輕鬆,沒有想象中盤查戶口般的談話。

“你別看她在外麵的樣子,可一點也不懂事,白長這麼大了。你以後要多讓著她才行。”唉,在父母的眼中,孩子總是孩子,一輩子也長不大。

“來,我們來鬥地主。”話過三巡,他們向我發出了這樣的邀請。

“這個,這個……不會。”可真難為住我了,滿眼冒星星。

“不會吧,你們同事之間就不玩這個?”

“有人玩,但我真的不會。”

“我來教你吧。”結果還是你媽媽給我解了圍。

“好,你來拿主意,我給你抓牌得了。”

沒幾圈,你的舅舅就感到了乏味,摔牌說道:“根本就不會,一點兒也不會,不玩了,不玩了。”正因為此,以後這樣的營生就再沒有考慮過我。

午飯後,我起身準備告辭。你媽媽卻不讓我走,說要陪她去做頭發,順手把我拉進她的房間。

“你怎麼不說?”

“要我說什麼?”

“你這個大頭鬼,到我們家來幹什麼的,騙吃騙喝?”

“這事,這件事,還用說出來……來了不就是最好的表示?”

“當然要說,還要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行。”

“怎麼說,我不會。”

“平時那麼愛胡說八道的,現在怎麼了?”

“你教我吧。”

“好,好,我教你。傻,傻,真是傻到家了。”

在你媽媽的房間裏,我一句接一句跟著她念:我相信我們生活在一起,會用自己的雙手建立一個美好的家……以後我們的生活會很幸福,希望你們能夠同意!

“你可別告訴他們,這可是糗事。”

“放心吧,我不會說給他們聽的,總不能讓他們感覺到我找了一個傻瓜蛋吧。”

做完頭發,我看了看她,說:“什麼變化也沒有,有問題,騙人的吧。”

“有什麼問題?”

“幾百塊花掉了,怎麼一點變化也看不出來。”

“胡說八道,你一定要說有變化才行。”

“好,我說,我說,變得更漂亮了。”

“你懂什麼,傻瓜一個,這是今年最流行的等離子燙。公司開早會的時候,看到前麵一排全是這樣的,我們叫清水掛麵。”

“那我也去做一個這樣的清水掛麵頭怎麼樣?”

“別逗了,別人不說你是妖怪才行——你要是浪費我的錢,我就把你剃成個光頭,看我敢不敢。”

華燈初上。出門的時候,我問你媽媽:“他們同意了嗎?”

“什麼同意不同意,已經讓你到家裏來了,還要怎樣才算同意,簽字畫押?”

“喲,原來隻是嚇唬嚇唬我。我還以為得他們點頭了才行呢。”

“傻瓜,快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春節轉眼就到,我們開始準備回老家的旅行。

“好害怕,他們會不會不喜歡我?”你媽媽不免矜持。

“害怕什麼呀?去了就知道,父母非常隨和,很好相處的。”

“我去——給家裏人每人送一件禮物吧。”

“太誇張了吧,一人一件。”我吃驚不小。

“家裏除了爸爸媽媽之外,還有誰吧?”

“哥哥嫂嫂,還有呢,今年可能還有一個老奶奶在家裏住。”

在接下來的幾天,你媽媽給家中的每一位成員都挑選了精美的禮物。

趕到機場,又不能按時起飛,沒人對此解釋,更遑論賠償。雖然我作為談判代表進行了據理力爭,但卻鮮有聲援,孤立無助的我倆隻能強壓怒火與沉默的大多數一道接受次日飛行的結果。

下飛機後,我們同一對夫妻合租一輛車,走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他們竟然是我的小學同學。十多年過去了,鄉音漸變,容顏已改,隻有兒時的嬉笑打鬧還餘存腦海之中。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原本認為可能乏味無趣的三個小時車程,就這樣平添了幾分驚喜。

雨雪交加,路途顛簸,到家已將近傍晚時分,總算趕上了年夜飯。爺爺不禁動容開顏道:“今年家裏的圓桌終於坐滿了,太好了,太好了!看什麼時候可以添一兩個寶寶就更好了。”

“長大了,長大了,感覺就是和原來不一樣,兩個人才一個箱子,以前一個人回家就是n大包東西。”這是你大伯對我的誇獎。

“那當然,還用你說。”我很有幾分得意。

還沒有展開行李,我就四處打電話。幾年未曾回家,不知道親朋好友們都升官發財了嗎。

“燕子,還不過來,我把嫂嫂帶回來給你看了。”

“真的假的,我馬上就過來。”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大喜過望之音。

童年的好友聽到這樣的消息,紛紛送我最誠摯的祝福。

“以前回家總一個人,現在好了,兩個人手拉著手回來了。”

“看來這次要喝喜酒了,真為你感到高興,以後就不會一個人孤單單的了。”

“明年再回來的時候,就拖家帶口了,到時我們大大小小一起玩。”

那年春節,我們倆同還沒有孩子的大伯大伯媽四處遊玩,好不自在,誰都知道這樣的神仙日子以後將會很難得。我們同去了相鄰不遠的一個小鎮。在那個小鎮上,你媽媽品嚐到了地道的家鄉風味,胃口大開,各色小吃都不放過,直到填不下去為止。後來,我們倆還自己去了一次,偷偷地將小吃帶回房間。說來也怪,本來風味獨特的美食,到家就平淡無奇,不好吃了。

家鄉的飲食習慣對於你媽媽來說是完全的另一個世界,還好她當時沒有特別不適,吃得飽睡得香,幾天工夫體重就增加了兩公斤。家裏的老奶奶,你媽媽也能很快打成一片,乖乖女樣地偎靠在身邊,聽她攀今攬古。本來你媽媽給人的第一印象極佳,在與大家熟悉後,家人、親友們給予了大大的肯定。

“真不錯,到我們這裏來,一點也不挑食,難得。”

“好孩子,以後每年都回家過年。”

“外來媳婦看到不少,還沒見過這麼好的。”

“你到我們家來,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你,也很高興。我們這裏沒有什麼好帶的,你們路程又遠,就給點壓歲錢吧,回去了想買什麼就買點什麼吧。”臨走的時候你奶奶說。

離開的前一天,親戚朋友來了滿屋子,千叮嚀萬囑咐:

“今年辦喜事一定要告訴我們,再遠我們也要去,不然回來補辦也行。”

“一定要回來辦喲,外麵的喜事那不叫喜事,回來我們好好給你辦。”

不難想象,當晚我何等地得意輕狂,搭上你舅舅的肩頭說不完的話,拍著發小的胸膛吹不完的牛,各色酒水齊上陣,刷刷刷排開隻喊一口悶。自然我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讓你媽媽照顧了整夜,第二天離家的時候還帶有三分醉意。

時間太緊,沒來得及與好友們一一見麵,我們就要啟程了。有的朋友聽到我回家的消息,打來電話,結果我已經走了。空留餘憾,再回家不知道幾年以後的事呢。

春節後回到單位,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上班沒幾天,我對她說:“我們結婚吧。”她沒有遲疑,點了點頭,“好,那以後所有的飯菜你做,所有的衣服你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