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雙目失明的柏琴仙伏在地麵尋摸廠名(1 / 3)

時光倒回到二○○九年一月的一天,上海紡織博物館將正式開館,與廣大公眾見麵。上海紡織博物館選址在擁有一百三十多年曆史的上海申新九廠原址。一八七八年,清政府批準設立上海機器織布局,成為近代中國民族紡織工業發端。一九三一年榮氏家族收購原上海機器織布局固定資產,並於一九三二年移址澳門路開設上海申新紡織第九廠,繼承了上海機器織布局衣缽。後來又成為申新九廠,現在,申新九廠原址成為上海城市紡織史的收藏寶地。

一早,就從四麵八方湧來許許多多從前的紡織女工,她們等在這裏,迎接開館。有的人已經彼此好多年不見了,現在她們一起打著招呼,有些人還是從前在解放前的紡織女工夜校認識的同學。幾十年過去,由於發展和時代的變遷,上海的序號從一到八的紡織新村現在隻剩下第二紡織新村的全部和第七紡織新村的三分之一了。其他的紡織新村分別變成了地鐵出口站、高檔商住樓區和由台商開辦的“好又多”大賣場。就是在那殘存的紡織新村裏,許多住家搬進遷出的,原先的棉紡廠職工也所剩無幾。好幾位上海當年的紡織勞模代表也受邀參觀上海紡織博物館,靳巧巧也來了。走進上海紡織博物館,從左到右數起,四根高高的玻璃鋼柱子裏分別裝嵌著麻、絲、棉、毛。在莊嚴隆重的開館剪彩儀式上,靳巧巧的耳邊回響著上海紡織控股集團負責人的聲音“:二○○八年的歲尾,在傳承中國近代紡織一百三十年的曆史的原上海申新紡織第九廠原址,矗立起一座富有時代氣息的上海紡織博物館。一八八九年上海機器織布局在此成立,上海的‘母親工業’紡織業應運而生;一九九八年,上海的國棉廠敲響壓錠第一錘,拉開全國紡織行業大調整的序幕……”

隨著自動扶梯上了二樓,寬敞的展廳裏琳琅滿目,四千多平方米展廳裏展出三千多件大小紡織業舊物。一位身著銀灰色職業套裝的姑娘微笑著走過來,說:“現在由我為大家講解。”講解員姑娘看見了人群中的靳巧巧,就尊敬地叫了聲“:靳巧巧奶奶,我叫顧方晴。”在一旁的施芳聽見了,就問“:靳巧巧有孫女啦?”靳巧巧說:“你還不認識?這是戚梅雪的孫女。”施芳說:“喔,是從前我們廠幼兒園的老師戚梅雪的孫女。時間過得真快,以前進廠體檢的時候,戚梅雪還是個害羞的小姑娘,一晃,她的孫女都這麼大了。”

絲麻棉帛上溯千年,漢服唐裝亙古呈祥。最古老的織物屬西漢時期絲綢之路上的漢服和胡服,戰國時期的量器陶器外表上織物紋路細密精巧。買不盡淞江布,收不盡魏塘紗。上世紀初,運布船雲集黃浦江、吳淞江,更是造就一個東方巴黎。家傳的老紡車,老字號店招,珍貴的紡織舊照片,設備器材、商標,有一架清代的老織布機五代相傳。“海派”京昆戲服展示中掛出的老一代京昆名角穿過的戲服,蟠龍紋蟒不少都用上了真金白銀,雖曆時經年但依然如新。還有紡織女工的工作裙、工作帽,擋車工使用的手勾刀。新中國成立後,工人勞模的獎狀、獎章。前麵的玻璃展櫃裏還陳列有一份出生證明,上麵寫的小男孩的姓名叫譚擋生。

大家都覺得這個名字很奇特。顧方晴講解道“:在新中國成立前,很多紡織女工生存條件極其惡劣,即便懷孕也不得不從事高強度的勞動。當時,日本人在上海開設的一家內外棉工廠,有一位女工在車間生下孩子,這個孩子被取名‘擋生’,意思就是母親在從事擋車勞動的時候生下他的。”

博物館中除了實物展示,還用上了先進的虛擬演示技術,一長排的紡織車間實體模型中,數字虛擬的紡織工人影像在流水線上辛勤地來回作業。參觀者多為中老年婦女,她們當年都是紡織廠裏的擋車工。看到新中國紡織勞模的“英雄牆”上那一張張正當青春年華姐妹們露出自豪的笑容的肖像,施芳說:“光榮榜的第二排第五張正是靳巧巧師傅的照片呢。”

看到上海紡織業順應時代變化的“壯士斷臂”這一專題展區,原本時有感歎聲和說話聲的觀眾們一下子都沉默了。顧方晴在旁邊講解道“:十餘年前,上海國企紡織工人五十五萬。當時,離開棉紡工業係統的職工就有五十多萬,其中的絕大多數是女工。今天,上海的紡織員工已經不到二點五萬。”聽到這裏,年逾七十的紡織老勞模靳巧巧當場潸然淚下。許多紡織女工的眼圈都紅了。

施芳正在看著,這時有一位滿臉皺紋、滿頭白發的婦女走到施芳的麵前,問道:“請問,你是做過細紗車間擋車工的施芳同誌嗎?”施芳看看麵前的這個婦女,感到眼熟得很,但一時想不起來。那個同誌說:“我叫顧翠娥,是從前和你們相隔三條橫馬路上的隆達棉紡廠的。”聽她這一說,施芳馬上想起來了。施芳握著她的手,說:“是顧翠娥,哎呀,有將近四十年沒有見麵了。你們的隆達棉紡廠在一九七○年是全廠遷移到西北‘小三線’去的。”顧翠娥說“:是啊。”施芳說“:你好嗎?”顧翠娥搖搖頭,說:“我早就回來二十多年了,那家廠早已不存在了。我知道,你們上海的數十家棉紡織廠雖然關停並轉,但是,員工待遇中後來補上了至少達到上海市民最低生活費的退休金。我們從‘小三線’回來的工人是一無所有,從大西北回到上海,許多人連住房都沒有,更沒有錢買,兩手空空。”施芳說“:真沒有想到,當年動員你們到‘小三線’去,那是多光榮啊。國家也是重點投資‘小三線’,聽說,當年有數以千計的解放軍工程兵來到人煙稀少,窮鄉僻壤的大西北,開山劈地,建成的一座座大型三線工廠。我還記得,我們廠當年要擴建,新造廠房和添購機器的報告打到紡織工業部去,原本都已經領導同意要批文件下來的,後來,就是因為黨中央要搞‘小三線’,把我們的這份報告所要求的資金取消了,說是要把錢投給你們遷移到‘小三線’去的棉紡織廠。”顧翠娥說:“當年的情景現在想起來,就像做夢一樣。”

這時,在紡織博物館大樓外麵,遠處有一輛輪椅漸漸地推進,那輛輪椅上坐著的是柏琴仙,她今天身上穿著紡織女工的白圍裙,頭上戴著白帽子,兩隻手臂特意戴上一副圍一圈寬緊帶的勞動布藍色袖套。因為年邁,柏琴仙的原本並不多的花白頭發現在也已大部分脫落。柏琴仙因患白內障等疾病已經雙目失明了。推輪椅車來的是柏琴仙的侄女柏蘭娟,柏蘭娟把已經駝背的柏琴仙攙扶下輪椅,柏琴仙放下自己手中的拐杖,俯下身子,伏在地麵尋找自己從前工作過的廠名。她並不認字,但是,柏琴仙卻要讓侄女告訴她,哪裏是自己從前長期工作過的那家國棉廠的廠名,現在自己的工廠隻有在這地麵上鑲嵌著的上海的眾多紡織廠的廠名中還占有一席之地。柏琴仙說:“蘭娟,嬸娘我的這一輩子就是跟這家廠血肉相連的,你千萬不要漏了。”柏蘭娟點點頭,說:“嬸娘,我知道了”。柏琴仙已經急不可耐地蹲在地上,探手朝前摸去:

……一八九四年:裕源紗廠(上海第四棉紡織廠)。一八九五年:大純紗廠(上海第九棉紡織廠)。一八九六年:興泰紗廠、怡和紗廠(英資)(上海第九棉紡織廠)……

忽然,柏蘭娟說:“嬸娘,到了,就是你現在摸到的這家廠名。”

當柏琴仙終於摸到了自己工作過的那家國棉廠的廠名,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雖然柏琴仙不識字,但是她卻反複摩挲著這塊鐫刻字跡的黑色花崗岩地磚,她說:“姐妹們,我柏琴仙眼睛雖然看不見了,但是,我的心裏還是明白的。我們的國棉廠,有一萬多名職工,那麼多廠房,那麼多機器,天天熱火朝天,單單為本廠女職工辦的嬰兒哺乳室裏晾出來的尿布就多得不得了,現在這一切就再也找不到,變成今天刻在地麵石板上的冷冰冰的幾行字啦?”柏琴仙的眼窩裏沁出了大顆大顆的黃豆般的淚珠,嘴唇哆嗦著說不下去。周圍的人們也都在紛紛尋找自己從前所屬的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