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能和東家進山打獵,著實讓我高興了一場。雖然小時候在大山裏待過一段時間,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待在半山坡那個小窩棚裏,看著牆上的獸皮發呆。
隻有一年中秋節前夕,姥爺帶我進山打過一次鬆籽,做了次趕山客。
趕山客是什麼?
東北大山裏,把進山采參、挖藥材、打鬆籽、打獵等統稱為趕山。去趕山的人,就被稱為趕山客。趕山客也有幫、有把頭,也要拜山、敬山、祭祀、拜神,有一套特別複雜的規矩。那些規矩是怎樣的,我早記不得了,隻記得我們打了好多鬆籽,一個個沉甸甸的鬆塔,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鬆塔很像菠蘿,外麵是層層疊疊的葉子,生硬且紮手。把這些硬葉子掰掉,就看到裏麵包裹著一顆顆青豆般大小的鬆籽。鬆籽是稀罕東西,能榨油,也能生吃,很有營養。這東西也很難得,一百斤鬆塔,能打出來十斤鬆籽就不錯了。
1970年,收購站開始大量收購鬆籽,一斤四角錢。您可別小看這點錢,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當年的四角錢是什麼概念?我舉個例子,在1970年,大飯店還在零賣散裝的茅台酒。那時候的茅台,八角錢一兩。一瓶包裝好的茅台酒,也隻要八元錢!
中秋前後的兩個月,鬆塔熟透了,沉甸甸掛在老鬆樹上。好多人在這兩個月請病假,進山打鬆籽,兩個月能賺一千元!
您算算,這打一次鬆籽,能換多少斤茅台?!
也因為這個原因,大山外圍的鬆籽,早早就被采光了。要想采鬆籽,得翻過外圍的山嶺,進入大山深處。深山野獸多,尤其是狼。趕山客們結隊而行,背著獵槍、吆喝著成群的獵狗,才能前去。鬆塔生長在紅鬆的樹梢上,常常有三四十米高。紅鬆樹幹筆直、光滑,人要穿上特製的“腳紮”,雙手摟著水缸粗的樹幹,一步步攀到樹頂,然後用長木杆將鬆塔敲下來。紅鬆很滑,人在樹上攀著攀著,常常腳下一滑,就摔下來了。有人從二三十米高的樹上掉下來,身子全摔碎了,收都收不完整。
姥爺說,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他采鬆籽時,不僅能在大樹上看到大蛇、靈芝、猴頭[1],往往還會看到掛在樹上的死人。
不知道為什麼,每年打鬆籽的人,都有稀裏糊塗死在樹上的,屍體掛在樹梢上,怎麼弄都弄不下來。久而久之,人被風幹成了人旗,風一吹,嗚嗚地響。有時候在樹下走著走著,一副風幹的骨頭架子會從樹上掉下來,撲到你身上,能把你嚇個半死。
這個說法讓我毛骨悚然。每次走在老鬆樹下,都小心翼翼地朝樹上看著,老鬆樹足足有半間房子那麼粗,仰著脖也看不到頂。我始終弄不明白,那些人為何會死在高高的樹梢上?是被毒蛇咬死的?被人害死的?還是被小鬼給勒死的?
我問姥爺,他卻一把捂住我的嘴,嚴肅地對我說,這些是大山裏的禁忌,不能胡亂猜測,不能隨便打聽,不然犯了忌諱,就下不了山了。
[1]一種蘑菇,號稱“八大仙珍”。猴頭菇成對生長在樹幹上,在樹幹這邊采到一顆猴頭,對
麵必然還會有一顆
晚上,我們在大山裏搭了個窩棚。山上有的是木頭,鋸了幾十根兩米長、手臂粗的木頭,平鋪在地上,在上麵墊些幹草,鋪上被褥,就能睡人了,還挺舒服。窩棚外,點著幾堆篝火,火堆上壓著一截水桶粗的活樹墩子,一夜都不會滅。大人們圍著篝火小聲說話,輪流守夜。半夜起來撒尿,往外看去,黑暗中一溜綠瑩瑩的狼眼,在夜色中慢慢四處遊移著。
在那個浪漫又溫馨的夜晚,狼群圍著窩棚不停地嚎叫。
後半夜,我突然醒來,腦子裏一片空靈,往外看看,月光如水,橫浸在大樹上,雪亮雪亮的,像落了一層霜。身邊的人都睡熟了,火堆劈裏啪啦響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泥土混合鬆香的氣味。
轉過頭,看到我對麵的一枝老樹杈上,蹲著一隻渾身雪白的黃皮子。它有一條成年的狗那麼大,蹲坐在樹枝上,直勾勾看著月亮。我聽人說過,越老的黃皮子,毛色越白。老成精的黃皮子,還會對月亮叩拜。但是它沒有拜月,隻是蹲在那裏,直勾勾地看著月亮。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現在閉上眼,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況。那幽藍的深沉的夜空,一輪彎月,月光從窩棚上漏下來,點點滴滴,投射在我身上。遠處,是沉靜的森林,偶爾傳來一聲遙遠的狼嚎聲。樺樹和鬆木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一隻憂鬱的白色的黃皮子,安靜地坐在樹枝上,靜靜地看著月亮。
它的眼神很複雜,帶著些蒼涼,甚至帶了些憂鬱。它的眼神讓我很難過。它已經那麼老了,在這樣清冷的寂靜的夜晚,它在回憶什麼?
真的,我當時還很小,卻也被它的眼神打動了,一種莫名的悲傷掠過我的心頭,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後來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隻模糊記得,我回家後,莫名生了場大病,被連夜送出山,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再後來,我每次問起母親這件事情,她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甚至大發脾氣,狠狠罵我一頓,所以我始終記不起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好多個夜晚,我心情煩躁,叼著一根煙,坐在天台上,看著外麵幽藍的天空,漸漸變成墨綠色,變成灰白色,變成粉白色,我再次回憶起當年進山的情況:老林子悶熱、潮濕的空氣,密匝匝的灌木叢,一圈圈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山葡萄藤,漫山遍野彌漫著略帶點苦澀的甜杏味,焦糊的鬆木混合著落葉腐爛的味道,綠瑩瑩的狼眼,一隻雪白色的黃皮子憂鬱地望著月亮……
後來,沒有後來了……
以後的事情,我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也許我那麼急著入山,也有這樣一種複雜的感情摻雜在裏麵吧。
出發前幾天,我一直咬牙切齒地給孔老八打電話,這狗日的介紹了那麼一個不靠譜的人來,差點把老子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小子仿佛有預感,死活不接電話,最後電話竟然關機了。誰料到,在我上火車的一刻,卻意外收到了孔老八的短信:“哥在海南島釣魚呢,有啥事求我?”
我這時候早消了氣,給他回了個短信,說哥馬上去大興安嶺逮老虎啦,讓這小子好自為之,等我回來後趕緊負荊請罪,該請客請客,該出血出血,不然就坐等被閹吧!
短信發過去,孔老八的電話馬上打過來了,口氣嚴肅得不像話,劈頭就說:“小七,你小子給我聽好了,千萬別——”白朗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現在人多嘴雜,讓我先掛了電話,上車後再說。
剛把手機掛掉,手機滴答一聲,又收到他的短信,“千萬別——”剛看到這幾個字,手機屏幕一閃,一下黑了,娘的,手機沒電了。
才想起來,這幾天光顧著興奮了,手機竟忘了充電。不過我們這次去大山裏,估計也沒信號,用不著手機,隨手把它塞旅行包裏了。想著孔老八這雞賊估計也沒啥好事,搞不好是說“千萬別忘了給兄弟搞瓶虎鞭酒”之類的屁話!這死小子,給我惹了一屁股麻煩,還他娘的想喝虎鞭酒,喝老虎尿去吧!
這次去大興安嶺共有六人,東家、白朗、趙大瞎子、我、一個叫小山子的夥計,還有那個頭發打結的男人。我們先坐火車去大興安嶺首府加格達奇,從那兒進山。因為火車沒飛機查得那麼嚴,能帶一些特殊裝備。獵槍等違禁品肯定帶不上火車,要等到了加格達奇,在當地購買。現在是八月底,正是大興安嶺的旅遊旺季,我們裝扮成遊客。為了說話方便,我們包下了三個軟臥包廂。我和趙大瞎子一間,東家和白朗、小山子一間,那個小辮子男人自己用一間。
雖然是旺季,火車上也沒多少人,車都快開了,才稀稀拉拉上來了幾十個人,手裏提著叮叮作響的塑料袋,裏麵全是二鍋頭。坐那麼久的火車,要是在鋪上邊看風景,邊整點小酒,扯扯淡,談談人生,那小日子還真不錯!
我看看趙大瞎子,這嗜酒如命的人,怎麼這次沒想著帶幾瓶酒?趙大瞎子卻衝我狡黠地一笑,一副老子早有準備,萬事莫怕的樣子。沒多久,乘務員就拿著一個本子過來了,凡是剛才帶酒上車的旅客,都要挨個登記,防止酒後鬧事。等乘務員一走,趙大瞎子朝兩邊褲腿裏一摸,扒出來四瓶二鍋頭,扔到鋪上,朝我嘿嘿直笑。
嘿,這孫子還是個老手!
火車在茫茫林海中飛駛著,過了山海關,黃土地漸漸變成黑土地,白樺林、樟子鬆、落葉鬆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遠處是一個個的小山頭,白雲悠悠,一望無際。
看了一會兒,越看越困,索性躺在鋪上睡了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道到了哪裏,朦朦朧朧中就聽見有人喊我:“小七!他娘的!小七!”
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翻了個身想接著睡,被子卻被人拽下來了。我惱火地爬起來,剛想破口大罵,就看見趙大瞎子那張賤兮兮的臉,緊接著聞到一股濃烈的鹵肉和酒香味。
趙大瞎子賤兮兮地笑著:“小七,操,整兩個?!”
我翻身下來:“整!”又問他,“乘務員會不會讓登記?”
趙大瞎子說:“他早不知道去哪睡覺了!東家他們去餐車那兒吃飯了,咱倆自己整點?”
“那必須整!”
說話間,東家他們回來了。趙大瞎子給我使個眼色,推說這邊太悶,去硬座車廂喝酒!臨走前,白朗讓趙大瞎子多關照關照我,在車上留神點,別被人劫啦!
我嚇了一跳,這青天白日的,還有人敢在火車上打劫?趙大瞎子給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別多話。兩人走到硬座車廂,揀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剛睡醒,頭還有點暈沉沉的。火車哐當哐當開著,在一個小站停了下來。沿線的站名也極富叢林特色,什麼鬆樹林、太陽溝、林海、勁鬆。扭頭看看,窗外是一行行小鬆樹,挺拔,筆直。
趙大瞎子眯著眼睛看了看,說:“大興安嶺冬天早,現在已經算秋天啦。這疙瘩,九月、十月就能下雪,大雪一封山,外麵的人就進不去啦!大雪天沒事幹,都帶著狗去山上打獵。”
他在小桌子上撕開燒雞,咬開白酒蓋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這酒烈,火油一般流進肚子裏,火辣辣的。往外看看,外麵像起了一層白霧,朦朦朧朧的。
趁著酒勁,我問趙大瞎子:“白朗剛才那句話是啥意思,這火車上還有人打劫?”趙大瞎子輕蔑地說:“白朗這人吧,有點神叨叨的,用現代話說,就是啥他娘的火車恐懼症。他從前在火車上跟老毛子幹過仗,一坐火車就緊張。其實吧,他不劫人家就算好啦。操!”
我忍不住大笑,白朗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還怕坐火車?!趙大瞎子正色說:“也不能這麼說,誰還沒個怕的東西?這人吧,一旦在閻王殿裏轉悠過一圈,就怕啦!”我問他:“白朗咋跟老毛子在火車上幹起來啦?”趙大瞎子說:“俺也是聽別人說的。那事情早了去了。當時北京去莫斯科的火車剛開通,他就跟老毛子在火車上幹了場大仗,死了不少人!”
我說:“操,因為啥呀?這火車上也能幹仗,沒人管嗎?”他擺擺手,抿了一口白酒,辣得齜牙咧嘴的,說:“你不知道,那趟車是國際專線,沒警察。中國警察跟車跟到俄羅斯境內就得下車,老毛子那邊又不派警察上車,車上連個乘警都沒有,要開七八天才能到地方,車上別提有多亂啦!偷渡客、倒爺、老毛子、搶劫犯,啥雞巴人都有!不過那些打劫的也都是中國人,還真沒聽說過老毛子幹這行的,搞不懂白朗咋跟老毛子幹起來啦?”
我隨口說說:“你別那麼死心眼啊,會不會是這樣,白朗把人家老毛子給劫了?趙大瞎子一拍大腿,說:“哎呀,我操!還別說,白朗那個王八犢子,還真能幹出來!”
我趁機問他:“我聽說白朗以前是西北刀客?這是不是真的?”趙大瞎子撇撇嘴:“啥?西北刀客?!雞巴刀客吧!”我有點懷疑:“他真不是?”趙大瞎子斬釘截鐵地說:“毛!”我又問他:“那他是幹嗎的?”
趙大瞎子說:“他吧,以前是在中蒙邊境盜獵不假,打黃羊。黃羊皮值錢,肉好,都是直接出口。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民沒肉吃,部隊還開過去,用衝鋒槍打。不過——”
我問他:“不過啥?”
趙大瞎子說:“你看,黃羊這東西,跑起來像陣風,隻能定點打圍或者開車追著打。但是不管怎麼打,都得用槍!蒙古草原上的黃羊早給打得差不多了,也就中蒙、中俄邊界才有,那地方你要是敢開槍,還不是活膩歪了嗎?”
這是實話,別說在邊境開槍,你膽敢在邊境攜帶槍支活動,都可能會被邊境軍給擊斃了,白朗又怎麼能在那邊打黃羊呢?
我試探著問趙大瞎子:“我聽說,白朗是在一次打獵時失了手,被狼群給包圍了,後來被東家給救了,才來的咱這兒?”
趙大瞎子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我小心地問:“也是假的?”
趙大瞎子悶悶說了一句:“白朗那身手,能圍住他的狼群,恐怕還沒生出來呢!”
我越來越糊塗了:“我怎麼覺得越來越亂了呢,這些到底是咋回事?”
趙大瞎子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著:“小七,咱們這裏的事情吧,說不清!你不知道,其實挺好,知道得越多越煩,唉,媽了個巴子的!”他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起來。
越聽越不對勁,我便留了個心眼兒,一邊把話題往其他事情上扯,一邊猛灌他酒。看著他酒喝到七八成,估計夠量了,就把酒瓶子奪下來,逼他趕緊給老子交代清楚了,不然別說酒,連尿都喝不成!趙大瞎子歎息著:“他娘的,這裏麵的事情還真是夠亂的,搞不好呀,這趟差就成了紅差!”
他要過酒瓶子,又灌了一口酒,斷斷續續給我分析這趟差為啥會成為紅差。
他說:“你想啊,以往獵場也在大興安嶺出過事,東家都是派誰去處理?”我問:“是誰?”
趙大瞎子一拍大腿:“是俺!還有老馬他們!這種事情,怎麼能輪到白朗?”
我問:“會不會東家見白朗閑著無聊,讓他去逛逛?”
趙大瞎子一臉不屑:“俺說啊,小七,你真是腦子長到屁眼裏去了!他娘的白朗是幹啥的?他怎麼能進山找人啊?”
我被他罵得沒頭沒腦的,也有點不服氣,問他:“他咋就不能去啦?”
趙大瞎子說:“哎呀,你小子是不是真傻了?他娘的!白朗他是幹啥的?在內蒙古打黃羊的,大草原,戈壁灘,黃羊群,狼群,這些跟大興安嶺完全兩回事!能在戈壁灘打狼的,不一定能在大山裏獵熊,就他那點打黃羊的本事,還指不定會不會摸迷了呢!”
我也拍了拍腦袋,說:“對,對,對,你看我怎麼連這塊都忘了,東家真是糊塗了,咋能把他給派過去?”
趙大瞎子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我又想起一個問題:“瞎子,那你說,白朗會不會根本沒進山?反正大蛇牙已經到手了。”
趙大瞎子也有點拿不準:“俺估摸著吧,他還是進山了……”
我說:“那你還說他進不了山?”
趙大瞎子說:“俺說他一個人進不了山,可沒說他跟別人屁股後頭也進不了山!”
我問:“白朗當時跟誰進的山?”
趙大瞎子搖搖頭:“不知道。”
我撇撇嘴:“還有你不知道的事?”
趙大瞎子大怒:“操,俺要是知道,還跟你在這兒扯淡?!”
我想想也是,換了個問題問他:“那大蛇牙是咋回事?那山裏還真有那麼大的蛇?”
趙大瞎子吐了口痰,咳嗽了一下,說:“老輩人都說,見過水缸般粗的大蛇躺在半山腰上曬鱗,誰知道真假?”
我說:“這個在理論上不對,大興安嶺那麼冷,咋能有那麼大的蛇!”
趙大瞎子冷哼一聲:“理論上還沒有貪汙腐敗呢!”
他這樣較真,這個話題就沒法繼續下去了,我隻好換個話題:“對,關東姥爺這回咋也下山了?”
趙大瞎子表情也凝重了,想了想,說:“俺也想不明白,都活到這個歲數了,還有啥能吸引這個老家夥的?”
我順口胡說:“搞不好關東姥爺想去捉那條大蛇?不是說蛇大有寶嗎?說不準他想弄那蛇寶呢?”
趙大瞎子卻認真了,說:“真有那麼大的蛇,那也是護山的寶貝,是小龍,這東西捉不得!”
我說:“那誰知道呢,反正關東姥爺都活那麼久了,說不準他活膩歪了,就想去捉捉小龍呢!”
趙大瞎子看了看窗外,搖搖頭,誠懇地說:“小七啊,這次跟東家來的人,我都沒怎麼見過,不知道是從哪突然冒出來的。小七啊,這次你小子多長點心眼,別被人給賣啦!”
看他那麼擔憂,我也有點緊張:“操,那這次可咋辦?”趙大瞎子點著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悶聲說:“咋辦?涼拌!他娘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還有點疑慮,想問他什麼,他的眼神左右閃爍,好像在躲避著什麼。
火車轟隆隆鑽過一個個山洞,車廂裏忽明忽暗的,沒人說話,氣氛有點尷尬,隻有煙頭忽明忽滅的。
火車過了山洞,車廂裏又恢複了明亮。我要開口說話,趙大瞎子卻說喝多了,喝多了,不行,不行,得放尿去。
他走後,我點起一支煙,眯著眼睛想著這一連串的事情。
先是那買槍的獵人神秘死在了大興安嶺,在樹幹上寫下我的名字,接著一枚大得離譜的毒蛇牙甚至驚動了傳說中的關東姥爺,最後東家帶我去大興安嶺追查這件事情,這事情怎麼越來越不對勁了?還有,東家當時跟我說,是關東姥爺執意讓他帶我入山,這又是怎麼回事?
越想越亂,我吐出一個煙圈,仰頭看著,看來這次大興安嶺之行,恐怕還真沒有那麼簡單。
這時,有人砰砰敲著桌子,嚇了我一跳。回過神來,就看見一個冷豔的女乘務員,站在我身邊,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手上的煙頭。
對,車廂裏不準抽煙,還有這酒!我手忙腳亂地熄滅煙頭,煙頭卻掉在我褲子上,燙得我齜牙咧嘴的,一臉嚴肅的女乘務員撲哧一下笑了。
我平時耍貧慣了,張口就來:“嘿,還笑?告訴你,不準歧視我們這些傷殘旅客!”
那姑娘聽我這樣一說,哼都沒哼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我趕緊攔住她:“不準走,你得賠償我!”
姑娘眉毛一挑:“賠償你什麼?你自己被煙頭燙了,不關我的事吧。”
我說:“嘿,怎麼不關你的事了?你看,你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站在我身後偷窺,明顯是對我有不軌的企圖。看看,臉紅了吧,被我識破了吧?好吧,別狡辯了,認輸吧,全招了吧,姓名、籍貫、民族、年齡、三圍、婚否、手機號碼,一個都不能少!”
那姑娘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沒看出來,你還真貧啊?”
我一抱拳:“過獎了,還望美女多多指教!”
姑娘:“想知道我偷偷摸摸站在你身後幹嗎??”
我順口說:“想知道!”
她狡黠地一笑:“真想知道?”
我被她笑得有點迷糊,但是還堅持:“那必須想嘛!”
她拿出一個本子,說:“好,私自帶酒上車,沒經過登記,罰款!在車廂吸煙,也要罰款!”
我沒想到她會來這招,結結巴巴地說:“這個……”
她說:“這個什麼?嫌少?”
我恢複了狀態,挺起胸:“能打折嗎?”
她:“不能!”
我更加理直氣壯:“那能開辦公用品的發票嗎?”
她:“也不能!”
我說:“那不行,我不交!”
姑娘一甩頭:“不交的話,煙酒要沒收!”
我歎息了一下,說:“好吧,我交,我交!不過我兜裏沒零錢,怕你們找不開。”
她撇撇嘴:“多少?一百?”
我展開一個完美的笑容,攤開手,手心裏有一枚硬幣:“一分。”
她氣得臉色發白,拿走那枚硬幣,順帶狠狠捏了我手心一下,說:“這次先放你一馬,記住了,下次別讓我逮到!”不等我回話,自己款款兒走了,高跟鞋敲打在車廂上叮叮地響,像一串歡樂的音符。
我衝她背影喊一聲:“哎,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回眸一笑,笑容花兒一般綻放:“你猜?”
“靠!”我又點起一支煙,蹺著腿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嘬了嘬牙花子,想著這姑娘倒是有點意思,莫非這次命犯桃花,要解決老子的單身問題了?對著車窗理了理頭發,等趙大瞎子回來後,死活不願意回臥鋪車廂去,想等著那姑娘下次來,好歹得把她的手機號給騙過來。但是一路上,她卻再也沒有出現,我卻被趙大瞎子灌了不少酒,一路睡到了終點站。
到達加格達奇後,我們在一家酒店安頓下來。接下來的幾天,東家帶著我們背著相機,遊山玩水,吃了著名的紅燒罕[1]鼻、清蒸熊掌、烤飛龍[2],喝了都柿[3]酒。那副悠閑的樣子,讓我都搞不懂這次究竟是來打獵,還是旅遊了。
趙大瞎子勸我該吃吃,該喝喝,東家自有安排。關東姥爺已經早我們幾天上了山,在一個叫作坎子湖的地方等我們。我們要在這裏搞點家夥,再過去跟他會合。
溜達了幾天,東家聯係好了人,我們先去了市場上一個不起眼的玩具攤位。那玩具攤擺著小孩玩的飛機、小車,有各種髒兮兮的糖果,還有幾把仿真槍。我掂了掂那些槍,沉甸甸的,能打鋼珠,一槍下去,能打爆易拉罐。
東家跟那人低聲說了些話,塞給他一個厚信封,就帶著我們回去了。第二天早晨,趙大瞎子吃早飯時小聲告訴我,東西拿到了,四把手提,一把短貨,
[1]罕:又名“罕大罕”,學名“駝鹿”。
[2]飛龍:花尾榛雞,大興安嶺獨有的一種森林大鳥。[3]都柿:藍莓。
還有一把手弩。他說的是黑話,手提指的是短獵槍,短貨是輕機槍。他指了指白朗背的背包。白朗心情也不錯,咧嘴朝我笑著。
我心裏一陣狂跳,想了想,又有點不對,小聲問趙大瞎子:“不對呀,咱們一共六個人,怎麼才五把家夥?”趙大瞎子輕蔑地上下看了我一眼,說:“操!就你,毛都沒長全呢,還想用家夥!你小子就老老實實用那把弩吧!不錯了,本來想給你整把彈弓呢!”我狠狠罵了一聲:“操!”
我們還是按照買槍那人指點的進山路線進山。裝扮成遊客,跟當地運木材的車,先去了阿烏尼林場。開大車的是個朝鮮族兄弟,普通話說得磕磕巴巴的,跟我們說不了幾句,隻會咧嘴直樂。車子路過林場檢查站,幾個武警攔在那裏,讓大家挨個打開行李檢查。我嚇得要死,偷偷看著他們幾個,他們卻一臉悠閑,蹺著腳看著武警,就像是真正的遊客。武警走過來,白朗無所謂地打開背包,裏麵都是一些鏡頭,罐頭之類的,並沒有什麼違禁品。我才鬆了一口氣,也有些納悶,白朗把家夥藏在哪裏了?
半下午時,車子開到了薩河林場。東家說,我們今天在林場過夜,大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開始正式上山。林場工作人員看我們從北京遠道而來,熱情招待我們吃了當地有名的四大白:白菜、土豆、粉條、凍豆腐。吃飯時,場長介紹,我們吃的饅頭,還是十幾年前這裏駐軍留下的陳麵,我倒是沒吃出來,還覺得挺勁道。
我們吃飯時,又來了一撥自駕遊的客人,三男一女,穿著一身時尚的戶外裝。比較起來,我們幾人一身迷彩服顯得很土氣,起碼落伍了一個時代。那男的不停朝我們這邊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說什麼,引得姑娘不停咯咯地笑。
趙大瞎子他們則不以為然,小聲說:“別看那身花狗皮看起來不錯,到了大山裏,就他娘的成破布條啦!到時候,還是老子身上的軍裝管用!”
吃完飯,我點了根煙,出去轉了轉,發現酒店旁停著一輛三菱越野車,應該是那夥遊客的車。信步走去,前麵站著那個一身戶外裝備的姑娘,正用鬆果逗著樹上蹦蹦跳跳的小鬆鼠。
我剛想走開,那姑娘卻叫住了我:“哎,你過來!”
我疑惑地走過去,想著這丫頭是不是腦殘了,老子又不認識她,那麼親熱叫我幹嗎,也沒好氣地問:“幹嗎?”
她甩了甩頭發:“幹嗎?怎麼還抽煙?”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丫頭腦子是不是壞掉了,老子我抽煙難道還需要她審批嗎?丫也太把自己當尊人物了吧?剛想狠狠諷刺她幾句,她卻俏皮地一笑,又把頭發攏成馬尾,嚴肅地說:“我說過,不要被我逮到哦!”
我一下子愣住了,香煙“啪”一下掉在地上。
這姑娘,分明就是火車上那個冷豔的女乘務員,沒想到換了生活裝後,那麼青春有活力,讓我竟然認不出來了。
我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是你……嘿,小朋友,你怎麼在這兒?”
她卻反問我:“大叔,你怎麼在這兒?”
我說:“我當然是來旅遊!那個,什麼,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走千裏路,我書沒讀好,當然要多走點路了。對,你怎麼來這裏了?”
她歎息一下:“看來你這點路是白走了,這都看不出來?”
看了看旁邊停的越野車,想著自己真是暈頭了,他們幾個人剛進來,明顯是來這裏自駕玩,不是來旅遊是來幹嗎!我一抱拳,說:“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萍水相逢,不如留下姑娘的住址電話,小生改日再來拜訪!”
她咯咯地笑了,說不跟我貧了,她這次休假,打算和朋友們在大山裏好好住幾天,問我知道不知道附近哪裏好玩,可以帶她一起玩。
我這次來是辦正事,當然不能帶她玩,加上想想跟她一起的三個男人,心裏也有點不是滋味,想著人家一準是跟男朋友出來玩的,隨口打個招呼而已,我就別老孔雀開屏——自作多情了。隨口敷衍了幾句,說了幾句行者無疆,美景自在心中的屁話,找了個借口走開了。
那姑娘還有話說,在後麵“小七,小七”地叫我,我也沒搭理她。
回到林場,白朗倚在門口,笑眯眯看著我:“不錯嘛,小七,那麼快就上手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沒,剛認識!”白朗說:“剛認識就那麼熟了,我看你們像是以前就認識?”我有點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說火車上的事,就堅持說是剛認識。白朗點著頭,喃喃地說:“剛認識就好,剛認識就好。”然後掏出一支煙,丟給我一支,自己先點著了,又堅持給我上火,在他湊過來的一瞬間,小聲提醒我:“小心點那姑娘。”“那姑娘?”我一下愣住了。白朗卻問我:“就是跟你說話那姑娘,她問你什麼了?”我說:“她問我熟不熟這邊,想讓咱們帶他們玩。”白朗冷哼了一聲,用眼睛瞟了一下那車,說:“這幫人不簡單,車上是武警的牌照,輪胎也是特製的,車裏應該有家夥!這夥人專業著哪,還用得著咱們帶?”
我一下愣住了,明白了白朗的意思,看來這夥人來頭非但不簡單,而且恐怕背景很深。
要知道,在中國,要想合法上山狩獵,非常難,幾乎沒有可能。
有人可能要問,能否像國外一樣,申請一個持槍證,再辦理一個狩獵的手續,這樣不就不用偷偷摸摸上山狩獵了嗎?
請相信我,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先說持槍證。
幾年前,林區還給牧民頒發合法的持槍證,有證後持槍合法。但是,各位請注意,國家在頒給你持槍證時,就說明白了,發給你槍是讓你保護牲畜,不是讓你打獵的。況且,就算你有持槍證,就算你是在保護畜生,但是麵臨大型動物襲擊你的家畜時,你也不能獵殺。因為要獵殺大型動物,還需要有獵殺大型動物的名額。
要是沒有這個名額,恭喜你,你又犯法了。
好吧,你要是跟我較上勁,說你有通天的關係,持槍證到手,獵殺大型動物名額你也拿到了,那你能上山打獵了吧?
對不起,還是不行。
為啥?
很簡單,林業公安可以放過你,森林裏還有森林武警查道。你要是帶著獵槍上山,武警會冷冰冰攔住你:對不起,槍支彈藥為易燃物品,不準帶上山。你跟他講道理、擺證件,沒用,不好使!
公安好搞定,都是當地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大家通融通融,互相給個麵子,也就大手一揮,讓你過去了。武警都是現役軍人,多不是本地人,複員後也不會留在本地,他們可不怕得罪人。管你什麼來頭,隻要違法,統統帶走。你有關係是吧?那好,去林區軍部找關係吧。
所以說,這夥人竟然能開著武警牌照的車上山,說明不僅是公安,連武警這邊的關係都打通了,看來來頭不小啊!
那姑娘一個小小的火車乘務員,哪來的那麼大權勢的朋友,恐怕身份不簡單,還真得小心點。不過白朗剛才問我跟她是不是之前認識,又是怎麼個意思?難道他還防著我嗎?我有點生氣,沒跟他說幾句,就找借口去睡覺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們就跟著運木材的車上路了。臨走時,那輛越野車已經不見了,沒想到這夥人竟也走那麼早,不知道要去哪裏。
車子開了沒多久,白朗給趙大瞎子使了個眼色。趙大瞎子就唉聲歎氣地給司機遞煙,說:“師傅,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疼,要下去拉屎!”
司機接了煙,把車子停在一邊,揮揮手讓趙大瞎子快去,自己也去路邊撒尿。我們幾個也跟著下了車。就在我伸懶腰的功夫,眼睛一瞟,發現白朗一個貓腰撲到車下,搗鼓了幾下,就拽了個沉甸甸的大包出來。原來他早就把家夥藏在了車的底盤下,難怪能躲過森林武警的搜查!
他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周圍的大山,跟司機說這裏風景不錯,我們在這兒拍點照片吧。待送走司機,白朗便招呼著我們背上行李進山。
我有點興奮,坐了一路車,屁股都硌得生疼,覺也睡膩了,這會兒終於可以進山啦!抬眼望去,前麵是一個小山坡,後麵是陰翳翳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山腳下、半山腰,到處都是合抱粗的大樹,山上全是密匝匝的老樹林子,樹葉連在一起,遮天蔽日,顯得莊嚴又神秘。
在我看來,山和山都一個樣,樹林和樹林也都差不多。但是在趙大瞎子眼裏,每棵樹和每棵樹都不一樣,每塊石頭也有每塊石頭的樣子。白朗走在前麵,仔細辨認著地形,沒多久,就發現了上次留下的記號。他讓我們準備一下,幾人開始上山。
進山前,我們全紮上了特製的綁腿,一路上可以防止被樹枝灌木刮傷,綁腿上塗了一層驅蚊劑,也能防止蚊蟲叮咬。腳下也蹬上了特製的皮烏拉。這是鄂倫春人設計的鞋,特別適合在大山中行走。皮烏拉用厚牛皮縫製,鞋前臉捏了許多小褶,鞋底墊了厚厚一層烏拉草,走起路來既輕巧,又結實,斷樹茬子、玻璃碎片都紮不透鞋底,還能保暖吸汗。
我們順著山道往上走,山道很窄,當地人叫作毛毛道。這毛毛道是被當地采蘑菇、采藥、打獵的人踩出來的,順著毛毛道走,一般不會迷路,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初進山,看著什麼都新鮮,蒼莽莽的大山,伐倒的長滿蘑菇的大樹,厚厚的腐爛的落葉以及包裹在落葉下的馬糞包[1]。順著毛毛道走了一個多小時,翻過一座小山頭,毛毛道越來越稀薄,後來在前麵一處白亮的河灣處,漸漸消失了。
順著河灣繼續往前走,這次換上了趙大瞎子帶路。河灣處,多出了好多小路,一些是人踩出來的,一些是山中野獸飲水走出來的。動物經常走過的小路,可能被人下上了套子,挖了陷阱,會有危險。小路旁的樹上,有人用刀子做了記號。一些是獵人做的,標明了路上設的陷阱位置,這個不能亂走,不然可能會有危險。
趙大瞎子邊走邊給我指點,哪裏被人用鋼絲下了套子,哪裏被人挖了陷阱。大山邊緣,挖陷阱的少,多是下套子的。下套子成本低,效率高,隨便找點鋼絲,一下午能下上百個套子。趙大瞎子扒拉開附近的草棵子,能看見好多廢棄的鋼絲,都是被廢棄的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