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tgt第三章進山第一夜(2 / 3)

他說,別看這下套子簡單,一截鋼絲往樹上一綁,就齊活了,其實也是門技術活。這套子的高度非常重要,懸掛在半空中,讓行走的動物頭部正好鑽過去,高一點、低一點都不行。套不同的獵物,套子要下在不同的高度,做套子的鋼絲也不一樣。捕獵黑瞎子、馬鹿這樣的大型動物,要用8號、10號鋼絲;套麅子用12號、14號鋼絲就行;野兔小,用20多號鋼絲就夠了。

下套子,套住的多是馬鹿、麅子,尤其是麅子。這傻麅子一根筋,按說你把腦袋鑽進套子裏,退出來不就得了,它不退,非得拚命往前掙。結果越掙越緊,勒死了都出不來。狼就很聰明,它要進了套子,就會縮著腦袋,小心翼翼地退回來。野豬也不好套,尤其是大一點的野豬,腦袋又大又滑,套子一滑就跑掉了!

[1]一種蕈類植物,渾圓,灰白色,形似馬糞蛋,曬幹後有止血功能。

我說:“靠,看來這狼和野豬還挺賊,那怎麼捉它們?”

趙大瞎子眯著眼說:“賊?再賊也跑不了它們!”

他說,捉狼或野豬,得用炸子兒。這炸子兒相當於小炸彈,把碎瓷片、鐵渣子、碎石子砸成豆粒那麼大,裹上硝酸鉀火藥,外麵用一層細麻繩緊緊綁住,在外麵糊上層羊油,弄好後,差不多有小雞蛋那麼大,扔在野豬、狼群經過的路上,這野豬或狼隻要一口咬下去,半個腦袋就給炸飛了。

解放後,政府號召大規模打狼,獵人還發明了各種下毒餌的方法。國家規定,不準用毒餌殺動物,唯獨消滅鼠患和豺狼時可以。殺狼的毒餌要放在骨頭肉裏,狼吃這塊肉時,要嚼骨頭,把毒餌咬爛了,就毒發身亡了。還有獵人將毒餌放到鳥雀,尤其是喜鵲身上的。狼尤其喜歡吃死喜鵲,吃完後沒多久,就毒發身亡了。

我忍不住問:“動物裏是狼最難藥嗎?”

趙大瞎子說:“不是,最難藥的是狐狸。”

我問他:“那狐狸怎麼藥?”

趙大瞎子說:“狐狸這東西最賊,你把毒藥放在肉骨頭裏、羊油裏,它根本聞都不聞!藥狐狸吧,得用棗!”

我驚奇了:“狐狸還吃棗?”

趙大瞎子說:“咋不吃?藥狐狸吧,得去掉棗核,把棗核換成毒丸,旁邊再放上幾顆好棗。這狐狸吃完了好棗,才會吃帶毒的棗,最後才能藥死。”

我忍不住嘖嘖稱讚,說:“看來是動物高一尺,人高一丈啊,這野獸看來是完啦!”

趙大瞎子說:“沒辦法,這都是動物逼的!深山老嶺裏,種地又不行,動物還老來禍害莊稼、牛羊,不打死它們,人就得餓死!”

我問:“那打野兔子、野雞這些咋辦?”

趙大瞎子說:“打小動物,一般是用狗攆,攆出來後,再用槍打。現在不讓用槍了,主要靠下活套,挖陷阱,這些都管用。”

我問他:“下套子咋弄?和剛才那個鋼絲套一樣不?”

趙大瞎子說:“不一樣,那個是死套子,容易。這個要下活套。”

他給我解釋了一下,下活套比較複雜,幾句話也說不清楚。簡單說,就是在動物經常走的小路上,栽上一根樹枝,把樹枝彎下來,樹梢上係一個活結套,活結套一端放置在動物的必經之路上,上麵壓上一個活板。野兔子、黃皮子等走到踏板上,踩動機關,就被活套套住,並利用樹枝的彈性給吊到半空中,跑不了了。

我說:“操,聽都聽不懂,還怎麼弄?”

趙大瞎子說:“想要簡單的,那也有!”

他給我講了一個奇特的冰窖阱製作方法,這個主要是逮黃皮子,也就是黃鼠狼的。黃鼠狼這東西身形小,還會縮骨,據說手指頭那麼粗的小洞,它都能鑽進去,特別難捉。東北人還迷信黃大仙,說這東西邪門,要是一次捉不住它,它還會做邪法,換命,把獵人給折騰死。久而久之,東北的老獵人就發明了一種冰窖捉黃皮子的辦法。

先找到一塊黃皮子比較多的地方,在天還沒冷到結冰時,把一根大腿粗細、一米長的木樁,一頭削尖了,斜著打進地下。木樁子打進地下半米多深即可,然後小心把木樁子取出來,這樣地下就留下了一個傾斜的深洞。等天冷透後,拎一桶水,沿著洞壁慢慢澆下去,等水結成冰,這泥洞就變成了一個冰洞。這時候,再往這冰洞裏扔一隻死雞。黃皮子想吃雞,又看這洞是斜的,想著進去還能出來。結果它一進去,就會發現洞壁全是冰,又滑又硬,根本爬不上來,過幾天就餓死了。

我感慨著,這辦法是夠簡單,也夠狠辣,也隻有東北的獵人能想出來,天冷啊!

白朗在後麵笑了,像是很欣賞這種狠辣,又覺得不夠,說:“這算啥狠辣?我當兵那會兒,部隊去內蒙古打黃羊,大晚上的,車燈開到最亮,人站在卡車車廂上,用衝鋒槍掃射黃羊群。大黃羊群有時候能有上萬隻,它們被車燈照懵了,就傻在那兒不動,一晚上能打死上萬隻。第二天召集幾個公社的牧民集體剝羊,羊血把一條河都給染紅啦!”

我聽著有些殘忍,趕緊換一個話題:“白朗,我聽說你在那邊還打了不少狼?”

他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表情有些猙獰,緩緩地說:“打過,我這條命,就差點撂在狼嘴裏!”

我說:“遇上危險啦?”

白朗說:“這狼吧,和任何動物都不一樣,你怎麼想也想不到的。有時候吧,我都覺得,這些狼成精啦,它們比人還精,比人還狠!”

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影射人和狼一樣凶殘什麼的,沒想到卻不是。他跟大家招呼一聲,說走了挺遠了,先在這裏休息一下。大家靠在溪水邊,對著溪水抽了根煙[1],他給我們講述了一個他當年在蒙古草原遭遇狼群的故事。

在講這個故事之前,他先征求了一下黑大漢山魈的意見。山魈沒有回應,卻遠遠走開了,自己一個人坐在水邊,沒抽煙,也沒吃東西,就是望著溪水。

白朗狠狠抽了一口煙,說,那還是我當年在內蒙古當兵時,發生過的一件事。這事情怎麼說呢?有點邪門,當時死了不少人,原因又不能對外說,所以就對外封口了,一直以來也沒人知道。

那是20世紀70年代,部隊已經不再大規模屠殺黃羊,隻是密令當地的駐防官兵,偶爾打一些黃羊,供給部隊的高級領導食用。這時候,當地流行一種新的時髦裝扮,就是穿狼皮大衣。內蒙古的狼,毛厚,密實,穿著一身狼皮袍子,再帶一個狼皮氈子,三九天能趴在冰河上睡覺!但是狼皮太厚,身體弱的人燒得受不了要流鼻血,所以做狼皮大衣往往采用狼崽皮。

我們連長是個王八蛋,成天溜須拍馬,想離開內蒙這塊破地方。他聽說這件事後,就把任務交給我們,讓我們無論如何,都給他湊二十隻狼崽皮。

這是個混賬任務。別說母狼最護窩子,掏一窩狼崽,得跟母狼玩命,而且掏狼崽要在春天,現在是寒冬臘月,我們去哪給他找狼崽去?但是你跟這官迷說,沒用!他隻會告訴你,有啥事,你們自己解決,老子隻管要狼皮,不然就按逃兵軍法處置!

你看,這驢日的就這操行!

我們沒辦法,大家合夥湊錢,請了當地一個老獵人喝酒,跟他套出話來。

[1]林區嚴禁抽煙,乃至帶火種進山,防止引起火災。要吸煙,隻能對著溪水抽,煙灰掉在水裏,

確保不會著火。好多老獵人隨身帶著煙末,煙癮上來後,就聞聞煙末。

狼是一月二月懷孕,三月四月產崽。現在才二月,肯定不可能掏到狼崽。但是可以去殺懷孕的母狼,母狼肚子的狼胎現在已經成型了,皮還軟,把狼崽子剝出來,在風馬旗上吹一天風,風幹了就能用。

現在想想,這事情多損陰德,簡直就不是人能幹的事。但是沒辦法,我們當時就是邊境的駐防官兵,連長要是把我們當逃兵報上去,搞不好軍事法庭都不用上,直接就地吃槍子。我們咬咬牙,去他娘的,幹吧!

當時我們手裏有好武器,也有好車。蒙古都是草原,駕車追著狼群跑最容易。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一隻懷孕的母狼,它的肚子挺大,跑不快,很容易就被我們追上打死了。我們把母狼拖回去,肚子剖開,掏出了一隻狼崽,那狼崽還在微微顫動(說到這裏,白朗又狠狠抽了幾口煙)。事已至此,他們也沒啥選擇,就把狼崽子吊在了帳房前一根七八米高的旗杆上。

狼這東西,報複心最強。你要是殺了狼,尤其是留下狼皮,狼群會尋著氣味前來報複。當天晚上,連長讓我們在營盤裏搭好機槍,準備等狼群來報複時,狠狠給它一梭子。

沒想到,當晚竟然一點事情也沒有,我們守了半宿,狼崽子在旗杆上晃晃悠悠,草原上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大家都以為沒事了,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吊在旗杆上的狼崽子不見了。

這事情可邪門啦!

要知道,狼崽子可是掛在七八米高的旗杆上。旗杆是用剝了皮的白樺木做的,很光滑,隻有手臂般粗細,七八米高,肯定不可能有人或狼爬上去,把它給弄下來,那這東西是去了哪裏?

連長當時要氣瘋了,他以為是我們故意給他搗蛋,想違抗他的命令,把我們狠狠罵了一頓,飯都沒讓我們吃,就讓我們滾出去繼續捉狼!

我們幾個也挺納悶,大家討論了一下,覺得有幾種可能,狼崽子或者被禿鷲吃了,或者是狼群弄走了。我說,我聽說狼這東西鬼精鬼精的,它們有時候想上樹,會采用疊羅漢的方式,會不會這次也是?戰友小劉皺著眉頭說,這不可能。他臨走時專門試過,那旗杆子插得並不結實,十幾匹狼一起疊羅漢,那旗杆早就倒了。要是說被禿鷲吃掉了,可能性也不大。要是禿鷲成群來過,我們守了一夜,早就看到了。即便是被它們悄悄吃掉,起碼也會有一些殘渣剩下來,可是卻一點也沒剩下來。巴圖是蒙古人,他低聲囑咐我們,說這事情有些不對,狼群最護小狼、母狼,咱們這樣對它們,把它們憋狠了,搞不好它們會使出啥邪門兒招數來。當時我們還覺得無所謂,想著不就是狼嘛,隻要咱們彈藥充足,它來多少,我們殺多少。當天晚上,我們又殺了一匹母狼,把狼崽綁在了旗杆上,結果沒想到,就發生了邪乎事。

“唉,”他苦笑著,使勁抽著煙,“我們也是造孽,該著有這麼一遭!”

我忍不住問他:“你們當天晚上遭到狼群襲擊了?”

他搖搖頭:“要是這樣,就算我們真死了,也沒啥可怕的啦。”

小山子聽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問:“你們那幾個人都沒死?”

白朗說:“沒死……但是,比死還可怕!當天晚上,我下半夜值班,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熬到淩晨四點鍾,實在困得不行,就進去用冰水洗了把臉,立刻清醒了。就在這時候,我就看見,那旗杆好像變黑了一點。使勁揉揉眼再看,確實變黑了,那旗杆本來是白木頭,現在怎麼變成了黑色的?那黑色迅速順著旗杆蔓延,很快整個旗杆都變成了黑色。

“我趕緊推醒小劉他們。小劉是個賊大膽,看到這一幕,也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懷疑是不是鬧鬼。後來巴圖低聲說‘看,狼崽子動啦’,我抬頭一看,那狼崽子果然動了,而且不是一下子掉到地上,而是順著旗杆緩緩往下滑動,就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它順著旗杆慢慢拽下來。

“我的頭發一下子豎起來了,按都按不下去,他們兩個也嚇得一動不動。那狼崽子滑了一半,我看著不行,就去見連長,想讓他看看,這事情不關我們的事。急匆匆闖進連長的屋裏,揭開連長的被子,卻發現連長有些不對,他的身子像紙片一樣癱在地上,像是隻剩下了一張皮。我嚇得要死,大著膽子上去摸了摸,發現沒錯,連長像是被什麼東西給蛀空了,隻剩下了一張皮,裏麵還有什麼東西鑽來鑽去。

“我當時哪經曆過這些,嚇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拚命喊巴圖他們。等他們進來後,點亮燈,才發現連長早已經被什麼東西給吃空了,隻剩下一張人皮,真是一張徹徹底底的人皮!

“巴圖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臉色慘白,說:‘是狼王,狼王來啦!’

“我們嚇得要死,把槍操在手裏,先往外胡亂放了幾槍,壓住膽,然後問巴圖到底是怎麼回事?巴圖完全嚇傻了,他絮絮叨叨說,連長是被狼給害死了,是狼王的妖法,我們誰都逃不掉的。

“後來,我們沒有辦法,幾個人背靠背坐著,拿著槍小心戒備了一夜,第二天上報到分軍區,軍區派人做了調查,也說不清原因,就把我們給複員了,又讓我們保密這件事情。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後來才發現,事情遠沒有結束。

“過了幾年後,我一直也沒幹啥正經工作,四處亂晃,到處找戰友。有一年,又回到內蒙古,去找巴圖,卻發現巴圖早就瘋了。他被人關在地窖裏,腳用鐵鏈子鎖在底下。我當時很生氣,他的腳都潰爛了,地窖又關得嚴嚴實實的,他還怎麼活?沒想到,他們家裏人卻說,是巴圖自己要求這樣的,他害怕……我跳進地窖,盤著腿跟他說著從前當兵時候的事。我發現巴圖好像一直很害怕什麼,在我無意中說出什麼話時,他就會突然一哆嗦,然後跳起來,藏到地窖最陰暗處。我一個詞一個詞的試探了很久,才發現他怕的那個字是‘狼’……

“我詢問了巴圖家人,他們家有沒有遭遇狼患,答案是沒有。別說狼患,這幾年就連一聲狼嚎都沒聽見過。

“我徹底搞不清楚了,他到底怕什麼?怕狼?什麼狼讓他怕到要藏在陰暗的地窖中,用鎖鏈把自己給鎖在下麵?

“我總覺得事情可能還和幾年前那樁事情有關,如果說這是狼群的報複,那報複終究也會落到我身上。於是我選擇了跟他一起待在地窖裏,看看有沒有事情發生。

“當天晚上,我喝了點酒,和他睡在一起,也沒發生什麼事情。結果第二天早晨起來,卻發現巴圖消失了。那個綁住他的鐵鏈子還在,腳鐐也在,他的人卻不見了!他去了哪裏?

“我們發瘋了一樣找了一整天,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後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草原上,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對,就是那個地方!

“我借了一輛摩托車,一杆槍,又一次去了我們從前那個營房,那裏已經荒廢了,成了一堆廢墟,但是在廢墟上,豎起了一支旗杆。在那支筆直的旗杆上,掛著一麵風幹的人皮,巴圖死了。

“那個晚上,我騎著摩托車,拿著槍,像瘋了一樣在草原上開著,我大喊大叫,讓那群驢日的狼出來,讓它們來吃我!

“黑暗中,到處都是綠瑩瑩的狼眼,不遠不近地跟著我,但是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我的摩托車耗盡了油,也沒有一匹狼試圖攻擊我。

“我沮喪地躺在地上,難過極了。我知道,狼群不會殺我了,它們會折磨我,一直到死。

“從內蒙古回來,我一刻不停地趕往山西陽泉,去見小劉,我怕他也會出事。但是小劉卻拒絕見我,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後來,我經過四處打聽,才知道小劉媳婦在一次晚上出門時,被一群狼圍攻,但是卻沒有受傷。之後,小劉媳婦懷孕了,生了個孩子,眼睛是綠瑩瑩的,三角眼,像極了狼眼……小劉從此以後搬家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白朗把煙頭扔在水裏,說:“以後的事情你們就知道了,我去了內蒙古打黃羊,其實主要是打狼……”

我聽得都呆了,小心翼翼地問白朗,連長和巴圖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隻剩下一張人皮?

白朗說,他後來也請教了好多人,包括一些專家教授,最後得出一種結論:他們是被一種古怪的蟲子給吃掉了。這些蟲子很小,能從人的耳孔、鼻子、嘴巴鑽進去,把人的內髒和血肉吃幹淨,隻剩下一張人皮。這種古怪的蟲子常常成千上萬隻集體活動,它們能釋放出一種麻醉劑,把人麻醉了,然後吃掉。它們生活在草原深處,行動不便,食量又大,經常找不到足夠的食物。狼群和這種古怪的蟲子達成了秘密協議,也叫啥共生。狼群負責把這些蟲子帶到食物豐富的地方,它們偶爾也替狼群解決一些麻煩。

東家站起來,拍拍白朗的肩膀:“沒事,都過去啦!”

白朗點點頭,不再說話,一聲不吭地背起行李,跟著東家往前走。

趙大瞎子也招呼我一聲,跟著走了。小山子在我旁邊經過時,輕輕歎息了一聲,不知道想起了什麼。

我悶悶想著,沒想到狼群竟然懂得運用這種詭異的蟲子解決危險,難怪白朗要說它們成精了!我也終於明白,白朗為啥要在內蒙古殺狼,又為啥總是單身一個人了,他是害怕狼群的詛咒會在他或家人身上應驗。不過,東家願意留他在身邊,難道不怕狼群的報複嗎?

聽了白朗的講述,氣氛有些沉重,原本進入大山的喜悅也給衝淡了。我們一路上沒再說話,悶頭走了好久,終於在一處小溪旁停下來,東家說就在這裏休息一下,弄點吃的。

走了好久,我也覺得累了,在溪水中洗了洗手和臉,溪水冰冷,刺激得我渾身一個激靈,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聞著泥土和青草的香氣,一股淡淡的興奮感油然而生。

大興安嶺的特點是有山有水,山多是起伏的山穀,一個個的小山包,從山上下來的山泉水,彙聚成一條淙淙小溪,歡快地流淌著。還有那藍得憂鬱的天空,絲絲縷縷可見的白雲,綠油油的茂密的草地,美得讓人感覺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趙大瞎子踢了踢我的背包:“小七,走,哥哥帶你搞點好吃的去!”

我興奮起來:“去打獵嗎?”

趙大瞎子含含糊糊地說:“差不多吧!”

在大興安嶺打獵,可算是一件難得的事情,我殷勤地要幫他背槍,卻被他攔住了:“不用槍。咱們還在大山邊上,被巡邏隊發現就完了。”

我說:“不用槍?那怎麼打獵?”

趙大瞎子嘿嘿笑著:“待會兒你就知道啦!”

走了一會兒,前麵出現了一條小河,小河有五六米寬,河水清澈,水流很急,嘩嘩流淌著。順著小河走了會兒,前麵出現了一座小橋。小橋是用兩棵伐倒的小樹並排橫在小河上搭建的,我試了試,木頭很結實,背陰的一麵都長出了蘑菇。

過了河,我們進入了老林子。老林子裏,全是一棵棵合抱粗的落葉鬆,挺拔高大,嚴密厚實的樹葉將陽光幾乎全部遮住,隻有幾處林木稀稀拉拉的地方,有一縷縷的陽光透過來。腳下是厚厚的枯葉層,踩上去軟乎乎的。一隻鬆鼠受到驚嚇,嗖一下躥上樹枝,好奇地打量著我們。

我有些緊張,生怕周圍會潛伏著什麼野獸,尤其是狼。趙大瞎子卻毫不在乎地往前走,驚起了灌木叢裏的一群野雞,它們一個接一個從灌木叢中躥出來,撲騰撲騰飛遠了。

我氣得直罵他,他卻還是傻笑著,低頭在草棵子下找,找了一會兒,就叫我:“小七,快來!”

過去看看,是一叢毛茸茸的蘑菇頭。我不以為意:“這小蘑菇夠吃啥?”趙大瞎子也不解釋,催著我撿蘑菇,還給我指點著,說每個蘑菇冠上都有一個小缺口,順著蘑菇缺口找過去,就能找到成片的蘑菇了。

按照他的方法,我們不一會兒就采到了不少蘑菇,趙大瞎子索性脫掉上衣,係上扣子和袖子,做了個臨時的袋子裝蘑菇。

我看了看,差點氣死,趙大瞎子那蠢貨竟然采了不少五顏六色的蘑菇!

色彩越豔麗的蘑菇,毒性越大,這是我們從小在課本上學習到的知識。誰知道這小子卻說我懂個屁,書上都是不懂行的人瞎說!

他說,你要是拿不準蘑菇有沒有毒,就扒開蘑菇下的浮土,看看蘑菇根部有沒有蟲子,或者蘑菇有沒有被蟲蛀?有蟲子窩,或者有蟲蛀,說明這蘑菇肯定沒毒。

仔細看看,好多紅豔豔的蘑菇,還真被蟲子蛀空了,有些很平淡的蘑菇,倒是幹幹淨淨的。趙大瞎子看了一眼就說有毒,蟲子最精,有毒的蘑菇從不靠近。

蘑菇采到後,我建議趙大瞎子打幾隻山雞,大山深處的野蘑菇、山雞,用清涼的山泉燉一鍋,那味道絕對美極啦!

可是趙大瞎子那蠢貨卻不搭理我,反而翻著身邊的小石頭,捉了幾隻蟋蟀,捏死了,串在一根小木棍上,找了一處花叢,在上麵輕輕搖晃著。不知道他要搞什麼鬼,難不成是想把蟋蟀燉蘑菇吃?

不一會兒,幾隻指頭大的毒蜂從花叢中竄了出來,圍著棍子嗡嗡飛著。

我連連倒退,大山中的馬蜂毒性很大,往往十幾隻就能要人命。這些毒蜂將巢穴修在小山坡上,人一腳踩下去,蜂巢就塌了,比踩到地雷還可怕,幾百隻毒蜂會嗡一聲從蜂窩中湧出來,像毒旋風一般牢牢裹住你,用不了幾分鍾,人就會被蟄死,閻王爺都救不了!

趙大瞎子是不是瘋了,沒事招惹這催命鬼幹啥?

他不慌不忙地輕輕晃著木棍,一隻大馬蜂圍著棍子嗡嗡盤旋了幾圈,落在上麵,貪婪地吃起蟋蟀肉。

趙大瞎子小心翼翼將木棍插在地上,從頭上拽下來一根長頭發,在一頭打了個活結,另一頭拴了根細細的草葉,然後小心翼翼將活結套在了馬蜂的細腰上。那大馬蜂貪吃,毫不在意有人在它身上綁了東西,狠狠撕咬掉一塊蟋蟀肉後,便展開翅膀飛走了。它身上墜著根草葉,歪歪斜斜朝前飛去。

趙大瞎子給我招了招手:“跟上它!”

我們兩個貓腰跟在它後麵,它飛不多遠,就落在了一個小山坡上,那裏有一個碗口般大的窟窿,它一下鑽了進去。這裏應該就是可怕的毒蜂窩了。

我急了:“你想弄蜂蜜也不能找死吧?”

趙大瞎子搖搖頭:“俺要捉馬蜂。”

我搞不明白了:“捉馬蜂?捉它幹啥?你要吃嗎?”

趙大瞎子興奮地搓著手:“幹啥?你待會兒就知道啦!”

他在馬蜂洞口故技重施,沒多大會兒,就活捉了十幾隻大馬蜂,一頭用頭發拴著,一頭綁在一根小木棍上。

我大為不解,看他得意地帶著一棍子活馬蜂,回到小溪處,找了一處水淺的河灣,將馬蜂的翅膀掐掉一半,從頭發上解下來,扔進河中。馬蜂被去了一半翅膀,飛不動,隻能用另一半翅膀拚命拍打著水花,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我徹底搞不明白了:“瞎子,你這是要看馬蜂遊泳?”

趙大瞎子說:“屁!今天哥哥教你一招,怎麼空手捉魚,你小子好好學著點!”

我說:“空手捉魚?用啥捉?就用這馬蜂?”

趙大瞎子說:“你小子懂個屁,好好學著點吧!”

他把其餘十幾隻馬蜂如法炮製,全投到水灣周圍,很快,小河灣中全是拚命拍打水麵的毒蜂子。

這時,水下猛然泛起一個水花,一隻大魚從水下露出頭來,一口將毒蜂吞到口中,接著一個轉身潛到水下,繼續吞食另外幾隻馬蜂。沒多久,又引來了其他幾條大魚,紛紛搶食著毒蜂。

我幸災樂禍:“壞了,大魚把你的毒蜂當點心吃了,看你怎麼捉它!”

趙大瞎子一點也不擔心,反而坐在地上,點起了一支煙,甚至都不去看河水裏的馬蜂。

沒幾分鍾,水麵上連一隻馬蜂也看不到了。我剛想繼續嘲笑趙大瞎子,卻發現有點不對勁,一條條大魚在水下橫衝直撞,有的甚至躍出水麵,瘋狂跳躍著。

這些魚是怎麼回事?難道是瘋了嗎?

趙大瞎子慢慢抽完那支煙,站起身,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順著河灣走不了多遠,就看見幾條大魚仰麵浮出水麵,翻起了白肚皮。他挽起褲腿,下去將魚撈上來,那些魚又肥又大,單個足足有五六斤重。他不慌不忙沿著河岸走了一會兒,又在下遊撈到了三四條那麼大的魚,還有一條足足有十斤的大青魚。

我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問趙大瞎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大魚剛才還活蹦亂跳的,怎麼那麼快就死了?

趙大瞎子悶聲說:“還不是毒蜂子給蜇死的。”

我還是不明白:“它們在水底下,毒蜂子怎麼能蜇到它們?”

趙大瞎子說:“俺把活的毒蜂子拋到水裏,被大魚吃啦。毒蜂子是那麼好吃的?它們在魚的肚子裏,把所有毒液都釋放了,幾隻毒蜂加起來,那大魚就給毒死啦!”

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為何要費勁巴力地捉毒蜂,原來他早就想到了用毒蜂捉大魚。沒想到這小子平時悶不作聲,肚子裏的花花點子還真他娘的多!

老林子裏到處是枯枝,很容易就收攏了一大堆,在河灘上架起了一堆火。小山子眼饞地看著大魚,趕緊從背包中取出鐵鍋、調料,自己去河邊收拾了魚和蘑菇,打算弄一大鍋泉水鐵鍋燉柴魚。這江水養肥的野魚、剛摘下來的蘑菇,在鬆木枝上燒得滾開,一時間香味四溢,饞得我直流口水。

吃飯時,趙大瞎子“噓”了一聲,小心地指了指河邊。轉過頭去看看,河邊一處灌木微微晃動著,不一會,一隻小獸從灌木中露出頭,探頭探腦地看我們。

“嘿,是隻狐狸!”小山子手癢癢了,從腰裏拽出來一支柳葉飛刀,要甩過去,卻被東家製止了:“咱們的食物夠了,別打它。以後你們要注意,除非是受到野獸攻擊,或者是食物不夠了,否則能不打獵物,就不打。這是咱們獵人的規矩。打獵,不能忘本,山神爺爺都在天上看著咱們呢……”

小山子答應一聲,怏怏放下飛刀,狠狠撕扯著魚肉。

趙大瞎子得意地晃晃腦袋,說:“操,還別說,這9月還真是打狐狸的日子!”

我問他:“這打獵還分季節?”

趙大瞎子說:“咋不分?!”他結結實實地給我上了節打獵課。

他說,咱們打獵吧,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獵經》上怎麼說?

“九月的黃羊,十月的狼,九月的野狐,雪天的野雞盲。飛狐走兔,不見麵的狼。野雞臥草叢,兔子臥場坎,鵪鶉落的泥塘地,黃羊跑的塵土揚。”

這《獵經》裏說的是打獵的技巧。打獵不光要仔細看,周圍有沒有野獸,還得找準地方,知道野獸的習慣。黃羊跑得最快,像一股旋風,吉普車都追不上。但是黃羊7月懷了崽,就跑不動了,這時候打黃羊,一打一個準。

九月打狐狸,十月打狼,是因為九、十月間,天冷了,狐狸和狼的毛長得正厚實,尤其是狐狸,半夜時能躺在冰河上睡覺。這時候,全屯子的人都上山圍獵,進行大規模狩獵。

雪天打野雞就很容易理解了。大雪過後,地上到處都是銀白色的,色彩斑斕的野雞無處藏身,很容易就被發現了。還有就是人帶著狗去攆野雞群,野雞急了,就會把脖子深深紮進雪堆裏,沒多久,就凍成了硬邦邦的,可以像蘿卜一樣拔出來。

我聽他這麼一說,眼睛都直了,問他:“那‘野雞臥草叢,兔子臥場坎,鵪鶉落的泥塘地,黃羊跑的塵土揚’又是啥意思?”

趙大瞎子說:“這說的是動物的生活習慣,野雞喜歡趴在灌木叢裏,兔子喜歡藏在土溝子裏,鵪鶉成群結隊落在沼澤地上,黃羊跑起來,四個蹄子像鏟地一樣,能帶起來好多塵土,遠遠看去,屁股後麵像是冒了一股煙。”

他比喻得很形象,惹得我哈哈大笑。又有點好奇,這《獵經》說得是挺神乎,到底管不管用呢?

趙大瞎子不置可否:“等待會兒進了山,俺給你指點指點你就懂啦!”

正說著,白朗突然放下筷子,警惕地說了句:“東家,這魚不對!”

東家停下筷子:“怎麼了?”

白朗指著那條十斤重的大魚下腹說:“你看,這魚肚子上有個彈孔。這魚被槍打過!”

我嚇了一跳,俯下身子仔細一看,魚肚子整個被子彈打穿了,留下了一個指頭肚大小的洞。

東家問:“什麼槍打的?”

趙大瞎子皺著眉頭看了看,說:“肯定不是獵槍,也不是氣槍,應該是六四式手槍那一類!”

東家沉默了一下,冷靜地說:“把火熄了。”

白朗給小山子使了個眼色,小山子馬上提了桶水,將煮魚的火堆給澆滅了。火被澆滅,一股白煙冒了出來,小山子又連連澆了幾桶水,將白煙也給淹滅了。

這火澆滅了,還怎麼吃烤魚?我剛想叫住他,趙大瞎子卻低聲說:“老林子裏還有一撥人,有槍!”

我猛然醒悟,東家熄滅火,是怕火產生煙,被另外一夥人發現。不過目前槍支管理那麼嚴,山裏那夥人到底是什麼來頭,還能弄來“六四”?我聽說好多殺人犯就藏在大興安嶺的大山裏,會不會是他們?

我看了看他們,大家都沒有說話。

東家麵色自如,說魚早燉爛了,讓大家繼續吃,吃完了繼續趕路。

吃完飯,我擔心著山裏那夥人,想趕緊走。東家卻吸了根煙,不緊不慢地欣賞著周圍的景色。算了,算了,東家都不著急,我他娘的著什麼急?這可真是像趙大瞎子說的“皇上不急,急死太監”啦 !

吃飽喝足,我們再一次收拾了行李,正式開始進入原始森林。

一路走來,我們多是在毛毛道以及河灘上行走,並沒有真正深入那一望無際陰森森的老林子。沒有想到,在這種原始森林中走路,是那麼難受。

到處都是合抱粗的大樹,密匝匝的老林子密不透風,厚厚的樹葉將陽光遮得嚴嚴實實,原始森林中陰暗,潮濕,悶熱,地上簡直沒有上山的路,腳下是一尺多厚的爛樹葉,巨大的原木橫在我們身前,新鮮的馬糞包像一包果凍,黏糊糊、滑溜溜的,一腳踩上去,很容易就跌倒了。摔倒在厚厚的樹葉上,雖然不疼,但是滿地的爛樹葉、草屑會沾到脖子上,和汗水攪和在一起,非常難受。

悶頭走了沒多久,感覺衣服全被汗塌透了,樹上的枯葉、樹枝間掛著的蜘網常落在我臉上,藤藤蔓蔓也絆著腳,讓我氣喘籲籲,有點跟不上他們的節奏。停下來喘口氣,就聽見到處是蟲子窸窸窣窣的叫聲,蛇在草叢中遊動的嘶嘶聲,頭頂偶爾傳來幾聲鳥的怪叫,像極了人在怪笑,氣氛特別壓抑。

趙大瞎子過來幫我背了背包,安慰著說,幸好我這時候來,春秋兩季進山是最舒服的。要是換個時候,能把我半條小命折騰掉。大夏天進山,山裏悶熱潮濕,走幾步路,身上就像洗過一樣。內衣濕答答、黏糊糊,像狗皮膏藥一樣黏在身上,還不敢脫下外衣晾汗,不然山裏的毒蚊子能抽幹你的血。大冷天更痛苦,渾身出了一層汗,衣服裏潮濕悶熱,外麵冷得要命。這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保證讓你終生難忘。

他給我訴起苦來,大山裏的鄉親苦啊!特別是夏天,北大荒草甸子多,水泡子多,毒蟲、蚊子、小咬、瞎蠓、草耙子,清晨傍晚要忙著用煙熏小咬,晚上要防蚊子,中午到處是瞎蠓,一巴掌拍過去,能拍死五六隻!大夏天在草甸子打草,全身上下都落滿了蚊子,連衣服顏色都看不出來。頭上還得戴著蚊帳一樣的帽子。瞎蠓那玩意兒就是牛虻,那東西狠,被叮一口,血珠馬上滲出來,能腫得像饅頭那麼高!

小咬比蚊子小,專門叮人的鼻孔、眼皮,還愛往人耳朵裏鑽。還有草耙子。這玩意兒個頭不大,咬人賊狠,落到人身上,就狠命朝肉裏鑽。這東西鑽到肉裏,用手一拽,身子就斷在肉裏了,要動手術才能挖出來。這玩意兒要是鑽到肉裏,隻能用打火機燙,把它活活燙出來。

聽他這麼一說,我趕緊停下來,再次檢查了一遍綁腿,還讓趙大瞎子再給我噴一次防蟲劑,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小聲說:“這打獵也太受罪啦!連隻鳥都看不到!”

趙大瞎子說:“咳,急什麼?!這才哪到哪,現在咱們才算剛到大山的腳脖子,得翻過前麵那座山,才算進了大山,得爬上去才有好東西打!”

我說:“操,那得走多遠才能到?!”

趙大瞎子說:“早著呢,起碼還得走個三四天才能到那兒!咱們今天去半溝子,那裏有個對子房,關東姥爺留了人等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