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鳳年睜開眼睛,隻看到鄧太阿蹲在一旁,不見魔頭洛陽蹤影,徐鳳年瞧見一張臉色如金黃薄紙的慘淡臉孔,心中震撼。背了一柄無名劍的鄧太阿道望向滿眼的溝壑縱橫城垣倒塌,平靜道:“跟拓跋菩薩一戰後,不勝不敗,一路東行到吳家九劍遺址,期間出現過提兵山山主,棋劍樂府的銅人,還有幾名魔頭,都各自戰上過一場,至於這個才勝過洪敬岩的洛陽,我早已禦劍空中發現了她。這場車輪戰,由拓跋菩薩起頭,由洛陽結尾,不枉此行。你小子運氣不好,她入城後其實原本沒了殺機,察覺到我劍氣傾瀉以後,才想要將你當作魚餌,迫使我現身。”
徐鳳年笑道:“北莽這次做事好像不地道。”
沒有毛驢也沒有桃花枝的新劍神站在一道鴻溝之前,“見水劈水,見山開山,這本裏就是李淳罡借給我的劍道,就算武榜九人都在前頭等著,也絕無繞道的可能。這種大道理,說給別人聽,興許有些掃興,不過你既然獨身來了北莽,想必多少能領會一些。”
似乎知道徐鳳年要問什麼,鄧太阿浮現一個溫暖笑臉,緩緩說道:“李老前輩那一劍既是開山又是開天,我以劍術問道,走了條羊腸小徑,前輩萬裏借劍,不是要我走他那條陽關大道,而是指點了那條路上的風景氣象給我看,並非要我改換道路,這才是可貴之處。我曾贈劍與你,刻意隱瞞十二飛劍的秘密,除了要你自行悟道修行,未嚐不是我的性子不夠爽利使然,如果是換成李前輩來做,可能就不會如此扭捏。”
徐鳳年點了點頭。
鄧太阿轉頭瞥了一眼,眼中有笑意:“你倒是爽利,不矯情。難怪李淳罡對你有些看好。”
徐鳳年笑容羞赧,除了鄧太阿武道地位超然,當然是因為還有一層沾親帶故的便宜關係在,晚輩跟親戚長輩相處,這對於徐鳳年來說是十分陌生的處境。鄧太阿僅就容顏氣韻而言,不是如何卓爾不群的男子,人到中年,笑臉泛泛,更多像是個好脾氣好說話的鄰居大叔,甚至還不如賣酒多年的徐璞更有雅氣或是威嚴,尤其是劍不出鞘時,返璞歸真,就越發不顯山露水,和藹和親。當然,徐鳳年也曾私下想象過鄧太阿倒騎驢搖桃花的畫麵,青山綠水間,或是槍林箭雨中,想必應該也會十分高人風範,可惜都沒能見著。
鄧太阿望氣一番,問道:“如何受的傷?”
徐鳳年輕聲道:“跟幾百鐵騎打了一架,有點力所不逮。”
鄧太阿調侃道:“跟你爹一個德行,年輕時候都不安分。說實話,我前些年一直覺得徐驍配不上我姐,替她不值,這趟去北莽,邊境上給攔了下來,被徐驍死皮賴臉逮住,灌了一通酒,印象改觀不少。雖然還是沒明白當年我姐為何要跟他私奔,不過覺得跟了徐驍這個大土棍,起碼過得開心舒服,別的不說,徐驍這輩子就娶了她一個媳婦,就很難得,也就沒什麼對不對得起了。對了,你金縷劍胎成就大半,是他山之石攻玉,我不好奇,倒是 朝露一劍,如何妙手偶得,說來聽聽。”
時候才醒悟每柄飛劍通靈以後,就是一種秘劍術。”
天資,不錯。”
氣。”
鄧太阿看了眼天色,輕聲感慨道:“王仙芝這老頭兒,都等了一甲子,我們這些人都沒能把他拉下來,拓跋菩薩和曹長卿也都不行。以後就看你、洛陽、南宮仆射這些年輕人了。”
徐鳳年一臉訝異。
徐鳳年回頭指了指巨仙宮殿群,笑道:“在屋頂想了一晚上事情,旭日東升,一線晨曦由東向西推移而來,落在身上,就無緣無故想通了。也是那扶搖上青天 鄧太阿點頭輕聲道:“無根器者不可與其談道,就是這個道理了,你的徐鳳年小心翼翼問道:“我眼拙,沒看出你和洛陽勝負是否懸殊。”鄧太阿笑道:“不懸殊。洛陽新敗棋劍樂府同門師兄洪敬岩,乘大勢而來,我卻連番苦戰,所以她雨劍八百道,都結結實實刺中了我,這會兒五髒六腑並不好受,不過既然到了世人眼中的陸地神仙境界,還扛得住;至於她,隻受了我一劍,擊碎了心竅處驪珠,算是一珠抵一命。一半是她故意所為,一半是難逃此劫,興許她邀約一戰,本就是想要一舉兩得甚至一箭三雕。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膽量,自己去探究。”徐鳳年直截了當地搖頭道:“她不來找我就萬幸了,絕不敢去自尋晦鄧太阿沒有賣關子,給出答案,“我要尋訪海外仙山異士,砥礪劍道。”
他複又豁達笑了笑,“天下劍士百萬眾,應該有幾人真心去為劍而生,為劍而死。說不定以後我若是無法返回中原,臨死之前,也會借劍一次。省得江湖忘了鄧太阿。”
他隨即修正道:“鄧太阿忘記無妨,不能忘了鄧太阿的劍。”
鄧太阿臨行前,指了指身前滿目瘡痍的光景,見到徐鳳年點頭,最後說了一句:“北莽清淨福地道德宗有一座霧靄天門,你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一看。”
鄧太阿負劍輕吟,飄然遠去,“夢如蕉鹿如蜉蝣,背劍掛壁崖上行。”接下來整整三天,南門一線,都可以看到一個年輕書生在那裏仔細端詳每一條劍痕,每一條溝壑。
整座敦煌城都沒心思放在這等小事上,知道魔頭洛陽進城入主掖庭宮後,幾乎一夜出逃近萬人,後來見洛陽不曾濫殺無辜,又有紫金宮宮主燕脂張榜安撫,才有三四千人陸續返城。除了新近成為武榜第四人的白衣洛陽,談論最多的還是一鳴驚人的賣酒郎徐璞,成了敦煌城副城主,爬上了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有說此人是舊城主的麵首,也有說他是一位隱藏很深的魔頭巨梟,一些個光顧過鋪子的酒客,都沾沾自喜,揚言早就慧眼看出了徐璞的能耐,至於接到老宦官登門親送十幾套瓷器碗碟和五六副春聯的喬老板,短暫的戰戰兢兢過後,更是倍感蓬蓽生輝,地位暴漲,一躍成為城內身份顯眼的商賈。徐鳳年本就是外人,不理俗事,隻顧著埋頭從千萬道痕跡中找尋劍術定式,與刀譜相互印證,受益匪淺。
正午時分出城離開敦煌時,城南荒廢,他便和紅薯、徐璞在城東外一座酒攤子喝臨行酒。攤子老板眼窩子淺,處事卻精明,認不得三人,隻當是城裏惹不起的達官顯貴,都沒敢胡亂給酒水喊高價。三人坐了一張角落桌子,徐鳳年之所以選擇此時出城,是因為紅薯手邊事務有條不紊,井然有序,他待著也無事可做,再有就是洛陽隻在掖庭宮生人勿近地待了兩天就悄然離開,沒了這位讓他不敢掉以輕心的心腹大患盤踞宮中,徐鳳年也就放心許多。
徐璞興致頗高,拿筷子敲瓷碗如石錘,輕聲哼了一支北涼腔的采石歌,有荒腔走板嫌疑的小調小曲,聽在耳中則格外親切,算是給徐鳳年送行。
徐璞也不是那種不諳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告辭,沒走多遠的返城途中,看到一架馬車擦肩而過,窗簾子掀起一角,車外車內一男一女相視而過,腳步不停,馬車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