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海潮汐致梅姊(2 / 3)

靈潮正在奔赴間,不覺這時的月影愈斜,星光更淡,雞鳴,犬吠,四境應響,東方濃霧漸稀,紅暈如少女羞顏的彩霞,已擇隙下窺,紅而且大的吳日冉冉由山後而升,霎那間霞布千裏,山巔雲霧,逼炙勢而匿跡,蔚藍滿空。唉!如浮雲般的人生,其變易還甚於這月露風雲嗬,梅姊也以為然嗎?

二 動人無限愁如織

梅姊!你不是最喜歡蒼鬆嗎?在彌漫黃沙的燕京,固然缺少這個,然而我們這裏簡直遍山都是。這種的樹鄉裏的人都不看重它,往往砍下它的枝幹作薪燒,可是我極愛那伏龍夭矯的姿勢。恰好在我的屋子前有數十株臂般的大鬆樹,每逢微風穿柯,便聽見濤聲澎湃,我舉目雲天,一縷愁痕,直奔胸臆。噫!清翠的濤聲嗬!然而如今部變成可怕的濤聲了。梅姊!你猜它是帶來的什麼消息?記得去年八月裏,正是黃昏時候,我還是住在碧海之濱的小樓上,我們沿著海堤看去,隻見斜陽滿樹,驚風鼓浪,細沫飛濺衣襟,也正是濤聲澎湃,然而我那時對於這種如武士般的壯歌,隻是深深地崇拜,崇拜它的偉大的雄豪。

我深深記得我們同行海堤共是五人,其間有一個J夫人——梅姊未曾見過,——她的麵貌很美麗,尤其她天性的真稚,仿佛出殼的雛鶯。她從來不曾見過四無涯涘的海,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了海,她極欣悅地對我說:“海上的霞光真美麗,真同閃光的柔錦相仿佛,我幾時也能乘坐那輪船,到外國邀遊一番,便不負此生了。”我微笑道:“海行果然有趣。然而最怕遇見風浪……”J夫人道:“嚇,如果遇見暴風雨,那真是可怕呢。我記得我母親的一個內侄,有一次從天津到上海,遇到颶風,在海裏顛沛了六七天,幸而倚傍著一個小島,不然便要全船翻覆了!”我們說到海裏的風浪,大家都感著心神的緊張,我更似乎受到暗示般,心頭覺得忐忑不定。我忽想到涵曾對我說:“星相者曾斷定他二十八歲必死於水……”這自然是可笑的聯想,然而實覺得涵明年出洋的計劃,最好不要實現……這時涵正與鐸談講著怎樣為他的亡友編輯遺稿,我自不便打斷他的話頭,對他說我的杞憂……

我們談著不覺天色已黑下來,並且天上又灑下絲絲的細雨來。我們便沿著海堤回去了。晚飯後我正伏著窗子看海,又聽見濤聲澎湃,陡的又勾起我的杞憂來。我因對涵說:“我希望你明年不要到外國去……”涵怔怔地道:“為什麼?”我被他一問又覺得我的思想太可笑了,不說罷!然而不能,我囁嚅著說:“你不記得星相者說你二十八歲要小心嗎?……”涵聽了這話不覺嗤的一聲笑道:“你真有些神經過敏了,怎麼忽然又想起這個來!”我被她訕笑了一陣,也自覺慚沮,便不願多說,……而不久也就忘記了。

濤聲不住的澎湃,然而涵卻不曾被它卷入旋渦,但是涵還不到二十八歲,已被病魔拖了去。唉!這不但星相者不曾料到,便是涵自身也未曾夢想到嗬!當他在浪擁波掀的碧海之濱,計劃為他的亡友整理遺稿,他何嚐想到第二年的今日,鬆濤澎湃中,我正為他整理殘篇呢。我一頁一頁地抄著,由不得心淒目眩。我更拿出他為亡友預備編輯而未曾編輯的殘簡一疊,更不禁鼻酸淚涕。唉!不可預料的曇花般的生命,正不知道我能否為他整理完全遺著,並且又不知道誰又為我整理遺著呢!梅姊!你看風神勤鼓著雙翼,鬆濤頻作繁響,它帶來的是什麼消息,……正是動人無限愁如織嗬!

三 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斜陽滿山,繁英呈豔。我同圃繞過山徑,那山路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山窪處一方稻田,麥浪擁波,翠潤悅目。走盡田壟,忽見奇峰壁立,一抹殘陽,正反映其上。由這裏撥亂草探幽徑,轉而東折,忽露出一條石階,隨階而上,其勢極險,彎腰曲背,十分吃力,走到頂巔,下望群峰起伏,都映掩於淡陽影裏。我同圃坐在懸崖上,默默地各自沉思。

我記得那是一個極輕柔而幽靜的夜景,沒有銀盆似的明月,隻是點點的疏星,發著閃爍的微光。那寺裏一聲聲鍾鼓蕩漾在空氣裏時,實含著一種莊嚴玄妙的暗示。那一隊活潑的青年旅行者,正在那大殿前一片如鏡般地平地上手攙著手,捉迷藏為嬉。我同圃德三個人悄悄地走出了山門,便聽見瀑布潺潺濺濺的聲音,我們沿著石路慢慢地散著步,兩旁的鬆香清徹,樹影參差。我們唱著極淒涼的歌調,圃有些悵惘了她微微的歎息道:“良辰美景……”底下的話她不願意再說下去,因換了話頭說:“這個景致,極像某一張影片上的夜景,真比什麼都好,可是我頂恨這種太好的風景恒使我惹起無限莫名的悵惘來。”我仿佛有所悟似的,因道:“圃,你猜這是什麼原因?……正是因為環境的輕鬆,內心得有回旋的餘地,潛伏心底的靈性的要求自然乘機發動;如果不能因之滿足,便要發生一道悵惘的情緒,然而這悵惘的情緒,卻是一種美感,恒使我人遲徊不忍舍去。”我們正發著各自的議淪,隻有德一聲不哼地感歎著。圃似乎不在意般地又接著道:“我想無論什麼東西,過於著跡,就要失卻美感,風景也是如此,隻要是自然的便好,那人工堆砌的究竟經不住仔細端相,……甚至於交朋友,也最怕的是膩,因為膩了便覺得醜態畢露。世界上的東西,一麵是美的一麵是醜的,若果能夠掩飾住醜的,便都是美的可欣羨的,否則都是些罪惡!”唉!梅姊,圃的一席話,正合了我的心。你總當記得朋友們往往嫌我冷淡,其實這種電流般的交感,不過是霎時的現象,索居深思的時候,一切都覺淡然!我當時極讚同圃的話,但我覺得德這時有些仿佛失望似的。自然啦,她本是一個熱情的人,對於朋友,常常犧牲了自己而宛轉因人,而且是過分的細心,別人的一舉一動,她都以為是對她而發的,或者是有什麼深意。她近來待我很好,可是我久已冷淡的心情,雖願意十分的和她親熱,無如總是落落的。她自然常時感到不痛快,可是我不能出於勉強的敷衍,不但這是對良心不住,而且也不耐煩;然而她現在沒精打采的長歎著,我有些難受了。我想上帝太作弄我,既是給我這種冷酷而少信仰的心性,就不該同時又給我這種熱情的焚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