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蘿姑娘似乎很畏懼人們尖利的眼光。她忙忙走出園門坐上車子回去,淩俊也就回到他自己家裏去。
雲蘿姑娘坐在車子上回頭看見淩俊所乘的電車已開遠,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心裏頓覺得十分空虛,她想到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隻有靈魂不能和身體分離,同時感情也不能和靈魂分離,那麼緘情向荒丘又怎麼做得到呢!但是要維持感情又不是單獨維持感情所能維持得了的嗬!唉!空虛的心房中,陡然又生出糾紛離亂的恐怖,她簡直仿佛喝多了酒醉了,隻覺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久到了家門才似乎從夢中醒來,禁不住又是一陣悵惘!
這時候晚飯已擺在桌上,家裏的人都等著雲蘿來吃飯。她躲在屋裏,擦幹了眼淚,強作歡笑地,陪著大家吃了半碗飯。她為避免別人的打攪,托說頭痛要睡。她獨自走到屋裏,放下窗慢,關好門,怔怔坐在書案前,對著淩俊的照片發怔。這時候,窗外吹著虎吼的秋風,藤蔓上的殘葉,打在窗根上,響聲瑟瑟,無處不充滿著淒涼的氣氛。
雲蘿姑娘在秋風憭栗聲裏,噓著氣,熱淚沾濕了衣襟,把淩俊給她的信,一封封看過。每封信裏,都仿佛充溢著熱烈醇美的酒精,使她興奮,使她迷醉,但是不幸……當她從迷醉醒來後。她依然是空虛的,並且她算定永久是空虛的。她現在心頭雖已有淩俊的純情占據住了,但是她自己很明白,她沒有堅實的壁壘足以防禦敵人的侵襲,她也沒有柔絲韌繩可以永遠捆住這不可捉摸的純情……她也很想解脫,幾次努力鎮定紛亂的心,但是不可醫治的煩悶之菌,好像已散布在每一條血管中,每一個細胞中,釀成黯愁的絕大勢力。雲蘿想到無聊賴的時候,從案頭拿起一本小說來看,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但是可憐哪裏有一點半點印象呢,她簡直不知道這一行一行是說的什麼,隻有一兩個字如“不幸”或“煩悶”,她不但看得清楚,而且記得極明白,並且由這幾個字裏,聯想到許許多多她自己的不幸和煩悶。她把書依然放下,到床上蒙起被來,想到睡眠中暫且忘記了她的煩悶。
不久,雲蘿姑娘已睡著了。但是更夫打著三更的時候,她又由夢中醒來,睜開眼四麵一望,人跡不見,聲息全無,隻有窗幔的空隙處透進一線冷冷的月光,照著靜立壁間的書櫥,和書櫥上麵放著的古磁花瓶,裏邊插著兩三株開殘的白菊,映著慘淡的月光益覺瘦影支離。
雲蘿看了看殘菊瘦影,禁不住一股淒情,滿填胸臆。悄悄披衣下床,輕輕掀開窗幔,陡見空庭月色如瀉水銀,天際疏星漾映。但是大地如死般的沉寂,便是窗根下的鳴蛩也都寂靜無聲,宇宙真太空虛了。她支頤怔頹坐案旁,往事如煙雲般,依稀展露眼前。在她回憶時,仿佛酣夢初醒,——她深深地記得她曾演過人間的各種戲劇,充過種種的角色,嚐過悲歡離合的滋味。但是現在呢,依然恢複了原狀,度著飄零落寞的生活,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比幻夢還要無憑……
她想到這裏忽見月光從書櫥那邊移向書案這邊來了。書案上淩俊的照片,顯然地站在那裏。她這時全身的血脈似乎興奮得將要衝破血管,兩頰覺得滾沸似的發熱。“唉!真太愚蠢嗬!”她悄悄自歎了。她想她自己的行徑真有些像才出了繭子的蠶蛾,又向火上飛投,這真使得她傷心而且羞愧。她怔怔思量了許久,心頭茫然無主,好像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後左右都是漆黑,看不見前途,隻有站著,任恐怖與彷徨的侵襲。
這時月光已西斜了,東方已經發亮,雲蘿姑娘,依然掙紮著如行屍般走向人間去。但是她此時確已明白人間的一切都是虛幻。她決定從此沉默著,向死的路上走去。她否認一切,就是淩俊對她十分純摯的愛戀,也似乎不足使她灰冷的心波動。
從這一天起,她也不給淩俊寫信。淩俊的信來時,雖然是充溢著熱情,但她看了隻是漠然。
有一天下午,她從公事房回家,天氣非常明朗,馬路旁的柳枝靜靜地垂著,空氣十分清和。她無意中走到公園門口停住了,園裏的花香一陣陣從風裏吹過來,青年的男女一對對在排列著的柏樹蔭下低語漫步。這些和諧的美景,都帶著極強烈的誘惑力。雲蘿也不知不覺走進去了,她獨自沿著河堤,慢慢地走著。隻見水裏的遊魚一隊隊地浮著泳著,殘荷的餘香,不時由微風中吹來。她在河旁的假山石旁坐下了,心頭仿佛有什麼東西壓著,又仿佛初斷乳的幻兒,滿心充滿著不可言說的戀念和悲怨。她想努力地鎮定吧,可恨她理智的寶劍,漸漸地鈍滯了,不可製的情感之流,大肆攻侵,全身如被燃似的焦灼得說不出話來。於是她毫不思索地打電話給淩俊,叫他立刻到公園來。當她掛上電話機時,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後悔不應當叫他。但是她忙忙走到和淩俊約定相會的荷池旁,不住眼盯著門口,急切地盼望看見淩俊做岸的身體,……全神經都在搏搏地跳動,喉頭似乎塞著棉絮,呼吸都不能調勻,最後她低下頭悄悄地流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