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近距離看,男孩不像在哭。他的臉上確實是濕漉漉的,那是落到臉上的雪融化後留下的痕跡。他看上去很累,幾乎筋疲力盡。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這倒是極為少見的。
“哦,那就好。”修造故意板起臉,說道,“馬上就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麵亂跑,趕快回家去吧。”
爸,你這樣多嘴,會被人當成討厭的老頭子的,弄不好還會捅你一家夥呢——如果被女兒知道的話,她一定會這樣說吧。但修造覺得眼前這個男孩絕不會那麼做。
“嗯,好的。”男孩說著,微微鞠了一躬,或許僅僅是低了一下頭。修造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後,朝著關了一半的卷簾門走去。
這時,已經走出兩米多遠的男孩回過頭,兩人的目光又對了個正著。修造站定身軀。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男孩立刻將臉轉向前方,用比剛才更快的腳步,踏著剛剛積起的小雪漸漸遠去。當男孩在街角處拐彎,那深駝色的上衣消失於視野中時,修造微微皺起了眉頭。
稀稀落落的雪,在冰凍的人行道上鋪了白白的一層。積雪很薄,上麵的足跡僅是依稀可辨。男孩的點點足跡連成一串,指向遠方。
順著這串足跡望去,會發現在他剛才回頭的那個位置,足跡稍有偏斜。那個瞬間,他的內心顯然有所掙紮。那孩子是想說點什麼吧?是不是卷入了什麼麻煩事兒?修造突然感到一陣不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身為不能容忍街頭無禮行為的老頑固,剛才是否應該發揮那生來就愛管閑事的老毛病,深入質詢一下那個孩子呢?
不經意間,一件往事浮現在腦海。類似的感覺以前體驗過,確實不假。
那是昭和二十年三月發生的事。那是個令人難以忘懷的日子——“大空襲”
①
前一天。由於東京實在搞不到食物,修造一家終於不得不到早就邀請過他們的鄉下親戚那裏避難。父親收到征兵通知書後去了南方,要上路的隻有母親和小姨,還有修造及六個弟妹。
可眼看要出發時,最小的妹妹得了麻疹。在她退燒之前,母親隻得留在東京陪她。“你們跟著阿姨先走吧。”母親吩咐道,“要乖一點,不要給阿姨添麻煩。阿修,你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們呀。”
出發的那天早晨,母親一直將他們送到電車站。她逐一檢查完孩子們的衣服和隨身物品,拜托自己的妹妹照顧好孩子們,便將他們送上了電車。大家上車後,母親露出笑臉,朝他們揮手。孩子們也紛紛回頭向她揮手道別。大家都以為隻要過三四天,母親就會帶著小妹妹趕來,沒人擔心會出事。
修造是一家的長子,自然感到了肩頭的重擔。由於母親不在身邊,他的內心愈發惶恐。他透過電車的後窗久久地望著母親。電車開動後,母親轉身開始過馬路。家裏還有發著燒的嬰兒在等她,她走得很快。
她穿過馬路,又忽然站住了,包著三角頭巾的頭再次轉向電車的方向。雖然已經離得很遠,修造還是看得出母親臉上悲涼的神情。她的腳步突然像是缺乏自信似的躊躇著,好像本已拿定的主意發生了動搖,波及內心。
當時,修造真想從慢吞吞行駛的有軌電車上跳下去,飛奔到母親身邊。他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迫切的念頭。與其說是衝動,更像是確信。他確信自己必須帶著母親和小妹妹一起走,絕對要這麼做。他不清楚個中緣由,隻知道非如此不可。他覺得那一刹那,上天把一個機會交給了他。
但在現實中,修造什麼也做不了。對一個十三歲男孩而言,無論是說服阿姨返回,還是一個人跑回家,都是不可能的。
就在第二天的三月十日,東京的下町地區在大空襲中化為焦土。母親和小妹妹雙雙葬身火海,再也回不來了,連遺骨都未曾找到。
“爸,吃飯了。”女兒的喊聲使修造猛然回過神。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直愣愣地站在半開半閉的卷簾門前。飄揚的小雪不住地落在他的頭上、肩膀上。
事到如今,為何還會想起那些陳年往事呢?
人行道上,少年的足跡依然淡淡地印在白雪之上。據說今夜會有一場大雪,這行足跡,連同少年內心的掙紮留下的痕跡,都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然對此心知肚明,不祥的預感卻依然徘徊心頭。沒有強行拉回那個孩子的後悔沒有消失。在決定性時刻未能做出決定性選擇的焦躁感變成苦澀的回味,滲透到女兒親手做的飯菜中,雖然有點捉摸不定,卻切實體味得到。
那孩子到底是誰?住在哪兒?小林修造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