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16(1 / 3)

16

藤野剛早晨六點回了家。妻子邦子已經起床,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桌上攤開著當天的晨報。她臉上的睡意尚未全消,看到丈夫回家,便抬頭說了句:“啊,辛苦了。”

“睡兩三個小時,換一下衣服就要走的。”

“要洗澡嗎?”

“出門前衝一下就行。”

“當心感冒。”

“沒事的。”

脫了上衣在妻子對麵坐下後,藤野剛也倒了杯咖啡。馬上要去睡覺了,按理是不需要咖啡因的,可實在抵抗不住那股誘人的香味。

“今天是開學典禮吧?”

“是啊。”

“涼子的情況怎麼樣?”

妻子放下報紙正要站起身,聽了他這句話,微微偏了下腦袋。

“你是說,由於那件事?”沒等丈夫點頭確認,她繼續說了下去,“好像沒有因此消沉呢。再說她和死去的柏木並不親近……”為了忍住不打哈欠,邦子緊皺眉頭,板起了臉,“別人的事楚別人的,自己的事是自己的。這孩子能分得清。”

“這樣啊。”

妻子開始準備早餐,藤野剛則粗略翻看了晨報。喝完杯中的咖啡,他離開餐桌。上了二樓,鑽進被窩後,他像關了開關的機器一般立刻停止運轉,一頭紮進夢鄉,甚至連關注女兒起床的精神都沒了。

睜開眼睛時,已是上午十點過後。拉開窗簾,冬日淩冽的陽光立刻照亮了整個房間。他急忙跑去淋浴,刮掉胡須,換好衣服。

孩子們上學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家裏隻剩藤野剛一個人。塞滿替換衣物的手提包放在沙發上,桌上有妻子留給他的便條:食物在冰箱裏。打開冰箱門,他看到了盛放三明治的碟子。妻子在便條上指示他熱一下再吃,他嫌麻煩,並未照辦,就著盒裝的牛奶將三明治塞進嘴裏。

穿了上衣抓起外套時,大門口的對講門鈴響了。他沒有拿起對講的話筒,而是直接打開了大門。

門口站著一名身穿深綠色防寒大衣、戴著頭盔的郵遞員。

“藤野,快信。”

藤野剛接過信封,說了聲“辛苦了”,便關上了大門。

這是個極為普通的白色二層信封,郵政編碼的上方蓋著紅色的“快信”郵戳。

信封正麵的文字,強烈地吸引著他的目光。

那是一種筆畫直來直去的難看文字。這顯然不是用通常的方式的,而是借助尺子劃出來的。

收件人一欄寫著“藤野涼子親啟”。“藤”字大得出奇。用尺子劃筆畫多的字,往往會寫成這副德行。同樣的道理,“野”也寫得脫了形。

藤野剛隨手將信封翻過來,見信封背麵並未寫上寄信人的姓名。

不祥的預感。

出於工作性質,藤野剛接觸到此類信件的機會比較多。就算沒有工作經驗,隻要看過相關的小說或影視劇,看到如此奇特的信件,都會產生異樣的感覺吧。

信封裏裝了些什麼?信上寫了些什麼內容?即便自己的不祥之感是杞人憂天,信上也肯定不會寫“涼子,新年好!第三學期也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更何況,這是封鄭重其事的快信。

藤野剛將大衣放在手提包旁,拿著信封翻來覆去地看。他猶豫了。這封信的內容無疑不會令人愉快。問題是哪種性質的不愉快?還有,自己有沒有權力拆封?

如果涼子隻有十歲,他便明確地擁有這項權力。不僅如此,若信中的內容不宜讓她知曉,那連收到信這件事也可以秘而不宣。如果這封信是給二女兒或三女兒的,看到信封上那些怪模怪樣的字跡,自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拆開。這無關父母的權力,而是必須履行的義務。

涼子十四歲了,正處於敏感的年齡,是孩子學會行使權力抵抗父母義務的年齡。

藤野剛挪動手指,將信封捏了個遍。憑手感可知,信封裏隻有薄薄一張折疊起來的信紙,沒有別的東西,如刀片或死蟲子之類惡作劇的慣用道具。

不是這類信件嗎?也許是情書?寄信人害羞,不想被認出筆跡,才用上了尺子?

以前,藤野剛有個同事遇到過類似的事。他的女兒在上短期大學時,收到過某個小夥子的幾十封求愛信。每封信中除了寄托綿綿情思的厚厚一疊信箋外,還附帶一包避孕套。最後,隻得由老爸出馬痛罵了小夥子一通。對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他之前隻覺得寄那樣的信是一種表達好意的直率方式,並非出於歹意。

手中的這封快信也是如此,不能因為信封上的古怪字跡,就認定它一定是危險的。

父母並沒有僅僅以“看上去不舒服”為理由私拆兒女信件的權力。

藤野剛看看手表,現在是十點五十分。開學典禮當天不上課,中午就放學了。不過,涼子會去參加社團活動,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家。

這怎麼等得及呢?再說自己一出門,又得過好多天才能回來。這樣一來,就會喪失詢問涼子快信內容的最佳時機。

當然,如果信的內容確實有問題,她一定會打電話來告訴自己。可是……

藤野剛總也放不下心來。而且這是一封快信,看郵戳還是東京中央郵局蓋的,這些情況都令人生疑。涼子有不少朋友,可即便如此,一個十四歲初二學生的交際圈,一般不會超出學校所屬的學區範圍。這封信卻是從學區外寄來的,也許是故意這麼做的。

為了讓自己拿定主意,藤野剛重重地哼了一聲,回到起居室。他似乎有幾分怒意。

“為什麼要擅自拆看我的信!”如此強烈抗議的涼子仿佛就站在眼前,自己正與她對抗著。

他站著用剪刀剪開了信封。

讀這封信用了二十秒。讀一遍後覺得還不夠,又重讀了一遍。

他將信箋放回信封,打了一通電話。鈴聲隻響了一遍,就有一名部下接了電話。藤野剛簡短地對他說,自己要到別的地方去一趟,會晚點回本部。諸事拜托。

隨後,他走出家門。那封寫著“藤野涼子親啟”的快信放在他上衣的內插袋中,急速走動時,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城東第三中學近在咫尺。

校園空蕩蕩的,估計學生們都還在教室裏。落葉被北風卷起,又如同活物一般滑翔而去。

藤野剛是從邊門進入學校的,因為走這裏比較近。他穿過去年聖誕節早晨柏木卓也陳屍的後院,跨上三級台階。沉重的金屬移門並未上鎖,用手一拉便“吱呀呀”地打開,眼前立刻出現一條長廊。這裏未備有室內穿的鞋子,藤野剛隻得在移門內側鋪著的擦腳墊上使勁蹭蹭鞋底,再走進去。校內十分安靜,不過當藤野踏上走廊時,頭頂傳來了學生的歡笑,還伴隨著鼓掌聲。可見班會開得相當熱鬧。

他邊走邊尋找校長室的標牌,恰好此時,左側一扇房門打開,走出一名身穿藏青色事務員工作服的女性。看到藤野剛,她的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色。藤野剛對她點頭致意。

“對不起,我是二年級學生藤野涼子的父親。我想見校長。”

身穿工作服的女性聽了他的請求後,似乎更驚訝了,表情顯得有些驚慌不安。“您有急事嗎?”

“是的,十分緊急。”

那人臉上的不安更明顯了:“是二年級的藤野的父親?”

“是的。”

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後走在了前麵。校長室的標牌正掛在位於她剛剛走出的房間前方的第二間房的上方。隔壁是教師辦公室。

女事務員敲了敲門,裏麵傳出一聲“請進”。說了聲“打擾了”後,她打開門,探進去半個身子:“來了一位學生家長。”

沒等她說完,藤野剛越過她的頭頂朝室內張望。圓臉的津崎校長正端坐在一張鋪著綠色台布的大辦公桌後麵。桌子前站著一名五十來歲、身材消瘦的女性。她向前彎著身子,像是要罩住校長一般。

藤野剛心中有了數。這樣的話,溝通就容易多了。

津崎校長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信。桌麵的文件夾、筆筒、電話、印台和文件都歸置得井井有條,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間,信就放在那兒。

津崎校長手執一紙信箋,應該是從那個信封裏抽出來的。就在藤野剛張望的瞬間,他迅速合上了信箋。

字跡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學校,和我們家那封一樣,也是剛到、剛拆封的。

“去年聖誕節出事那會兒,我們在邊門見過麵。我叫藤野剛。”校長從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視廳奉職的吧?”

站在辦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嚴肅。這個人也很眼熟。發現柏木卓也的屍體時,她肯定也在邊門那兒,好像是二年級的年級主任……對了,是高木老師。

在費口舌說明之前,藤野剛從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裏揚了揚。

校長和年級主任頓時臉色大變。

“快請進來。”校長說道。

身穿事務員工作服的女性給藤野剛讓了道,臉上掛著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剛盡可能輕地關上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城東第三中學校長津崎先生」

寄到學校的快信信封上是這樣寫的,和寄給藤野涼子的那封一樣,是一種筆劃直來直去的古怪字跡。沒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種,寄的也是快信,郵戳也完全一樣。

信箋內容相同,是複印件。

“是同一個人寄的吧?”

在校長室中央的會客沙發座上,津崎校長和高木老師並排坐在一邊,藤野剛坐在他們對麵。中間的桌子上放著那兩封信。

“你們怎麼看?”藤野剛問道。

“怎麼看……”高木年級主任看了看校長的臉。

“信中所寫的內容,校長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嗎?”

“當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長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非常驚訝。”

“學校裏是否有過類似的傳言,說柏木是被人從屋頂上推下來的?”

這次輪到校長看了一眼年級主任的臉。高木老師眉頭緊鎖。

藤野剛無視年級主任極不痛快的表情,正麵注視著津崎校長,繼續說:“柏木死後第二天召開的二年級家長會,我夫人去參加了。聽說會議上有人提到過大出的名字,還出現了他是否與柏木的死有關的討論――或者說情緒化的爭論。請問是這樣嗎?”

年級主任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津崎校長垂下目光,點了點頭:“有這回事。雖說並無明確的依據,但柏木死後,學生中確實流傳著類似的謠言。”

藤野剛見對方沒有用“沒聽說過,不可能”之類的說辭來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剛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觸過某學校相關人員,發現他們麵對不利於學校的問題時,會立刻予以否認。很多人似乎無權表示知情。

“學校有沒有公開麵向全體學生,對柏木的死作過說明呢?”

“今天早晨在開學典禮上說明過了。”津崎校長答道。

“說他是自殺的,對吧?”

“是的。說柏木的父母十分悲傷,以及大家要珍視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剛剛講過。”

高木老師板著臉說:“也有教師反對過,認為在開學典禮上沒必要舊事重提。反正學生們都已經知道了,參加葬禮的同班同學都聽過柏木的父親在出殯時的致辭。報紙也刊登過後續報道。”

藤野剛看到過那則報道,雖然它隻占了版麵上一個極小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