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女人威脅到美奈繪的生存權,還是在去年九月。具體的日子不記得了,反正是個星期天。那天午後,典史突然回來了。自他離家出走後,這還是頭一回。
他說是回來拿一些舊資料的,本以為在公司,卻怎麼也找不到,覺得應該在家。聽他的口氣,那些資料好像十分重要。
丈夫的房間裏,他用過的櫥櫃全部保持著原樣,他隨便何時回來,都馬上能夠使用。典史明明注意到了這一點,卻故意不動聲色,像警察入室搜查似的亂翻一通。美奈繪向他搭話他也愛理不理,為他煮了咖啡他也不喝。
日積月累的鬱悶和憤怒,在忍無可忍之下,終於爆發出來。美奈繪跟在丈夫身後,向他噴出一串尖刻刁難的話語。可丈夫毫無反應,隻顧找他的東西。他明顯地無視了美奈繪,而這無疑是在火上澆油。
美奈繪抓起手邊的物品,朝走動中的丈夫扔去,雖然沒有扔中,但看到丈夫瞪得溜圓的眼睛,她心裏舒暢得很,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她繼續扔,丈夫則從一個房間逃到另一個房間。
“你是不是瘋了?”扔下這句話,丈夫準備離開。美奈繪追上去,在丈夫打開房門的瞬間揪住他。她使出渾身的力氣,想把丈夫拖回房間。整個過程中,她都在高聲哭喊。丈夫推開美奈繪,衝到外麵的走廊想馬上逃離,拖著他的美奈繪反被帶了出去,滾到走廊上。這時美奈繪發現,隔壁的女人就站在眼前。
四〇三室的門開著,那女人一隻手握住門把,正朝這裏張望。估計她很吃驚,隔壁鄰居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典史也注意到了那個女人。他一直保持著的冷靜竟因此開始崩潰。他的臉頰和額頭霎時變得通紅。
“失禮了。”典史簡短地道歉後,用足全身力氣甩掉美奈繪的手。美奈繪因第三者在場而不自覺地畏縮了一下,結果被丈夫推開,腦袋撞到門,一屁股坐到地上。丈夫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腳步踏得震天響。
美奈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邊哭邊喊:“你等著瞧!我絕不會同意離婚的!”
一遍,兩遍,她不停重複著這句話。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注意到隔壁的女人仍站在她身旁。她那雙穿著涼鞋的腳就在美奈繪的膝蓋附近。
美奈繪抬起頭。隔壁的女人俯視著。兩人目光相交。
隔壁的女人在笑。
當然,看到美奈繪淚流滿麵的模樣時,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但美奈繪知道,她隻是緊急撤回了笑容。她還彎下腰,對美奈繪說:“你不要緊吧?”
她的話音裏居然還藏著笑意。她在嘲笑美奈繪。
美奈繪默不作聲,連滾帶爬般退到門的內側。回到起居室後,她將頭埋在靠墊下,又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太傷心了。不是因為典史。他那種冷冰冰的態度,美奈繪已然習以為常,早就不知不覺被迫適應了。
讓美奈繪傷心的,是隔壁那個女人的嘲笑。那女人的眼角和嘴邊流露出的些微神色,都在說著與典史一模一樣的話。
「喂,你是不是瘋了?」
不僅如此。自己的心事全都暴露了。美奈繪是個被人拋棄的女人,居然在大叫“絕不會同意離婚”,還硬纏著丈夫,醜態畢露。今後,無論美奈繪如何努力欺騙自己,都無濟於事了。因為隔壁的女人全部知道了。
從此,隔壁那個女人的影響力,開始在美奈繪體內如癌細胞一般不斷增殖、膨脹起來。
在此之前,美奈繪在公寓內外與別的女人擦肩而過時,頂多隻會彼此點頭致意。她向來都無視那些女人的存在。可現在不一樣了。見到別的女人,感受她們的視線後,美奈繪能從中讀出各種含義。
「腦子不正常了?
可憐巴巴的沒出息女人。
被老公甩掉了?
你就死了心吧。
像你這樣的大嬸,不被甩掉才怪!」
你的人生徹底失敗了。隔壁的女人總是這麼說。即使她沒有訴諸語言,沒有發出聲音,美奈繪一樣聽得到,一樣明白。
「我不會變得像你一樣悲慘。我可不是拖住男人痛哭流涕的、不知羞恥的女人。」
隔壁那個女人的職業好像是教師吧。剛搬來時,她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去年夏天,一些女學生到她屋裏去玩,嘻嘻哈哈,吵得不亦樂乎。
也就是說,她是個有工作的女人。在職場有一席之地,發揮著一定的作用。跟丈夫的情人一樣。
無論何時何地,見到她時,美奈繪總能從她投射過來的視線裏,以及不冷不熱的點頭致意中,感受到無聲的嘲弄。
白天遇見時――
「死纏著一心想跟你離婚的丈夫,遊手好閑地混日子。真瀟灑啊,大嬸兒。」
晚上遇見時――
「大嬸兒,沒什麼地方可去吧?沒人跟你約會吧?好可憐。可有什麼辦法呢?」
並且她還在笑。她在笑。她在嘲笑,在嘲笑美奈繪。
瞧你這走路的模樣,假模假樣的。大嬸兒,我什麼都知道哦。你是個被拋棄的女人。沒有你可以待的地方,誰都不要你呢。你就是個礙手礙腳的電燈泡。
如果美奈繪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哪怕隻有一個,那這個朋友定會忠告她,那些話並非來自隔壁的女人,而是她的自我責難和自我厭惡造成的幻覺。還會告訴她,應該受到責難的是那個自私自利的丈夫。要想與他抗爭,可以找到更好的途徑,但首先必須尊重自己。
遺憾的是,她並沒有這樣的朋友。
美奈繪也考慮過出去找工作。她知道老悶在家裏不好。如果自己賺得到生活費,便能成為和丈夫抗爭的資本。可是她發現,外頭根本找不到自己可以幹的正經活。眼下經濟景氣,臨時工作有的是,可美奈繪不喜歡按小時結算工資的工作。通過勞務公司的派遣工也不行,總有低人一等的感覺。美奈繪想進一流公司,想要真正的職業。
這樣一來,可供選擇的範圍一下子變得很窄。電視和報紙新聞都說,剛畢業的大學生很搶手,有不少學生沒畢業就簽下了合同。可對於年過三十、中途就業、無特殊技能、學曆和工作經曆差強人意的美奈繪,現實相當殘酷。所謂用工荒,恐怕隻適用於一小部分人才。
無論如何,也要找一份不輸給隔壁女人的工作。一定要進入一流企業。美奈繪就像中了邪,即使屢遭拒絕依然百折不撓。明知對方對年齡和學曆設了限,也仍然耐心地填寫簡曆,穿著新做的套裝參加麵試。在麵試官的苦笑聲中被淘汰後,她就直奔下一家、再下一家。
這時如果有一個頭腦冷靜並關心她的旁觀者,一定會提醒她,她的假想敵不該是隔壁的女人,而應該是丈夫的情人。可惜她連那情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無法直接展開攻擊,才拿隔壁的女人來做替身。鬱悶!窩心!憋屈!氣死人了!
什麼職業不職業的?什麼叫職業女性?我年輕那會兒,女孩子高中或短期大學畢業後,找家公司當幾年事務員,再找個老公結婚辭掉工作,那才是正道。一路走正道過來的我應該才是人生的勝利者。為何如今,我反而會被當成無業遊民對待呢?
“對不起,我們公司無法滿足您的要求。”
“如今招聘信息很多,您可以嚐試別的領域,譬如臨時性的工作。”
從退還簡曆給自己的招聘人員身上,美奈繪看得到自己丈夫的影子。從他們的恭敬言語中,她也能聽得見丈夫的聲音。
「和你一起生活太無聊了。你什麼也不願意學,也不想有任何長進。」
丈夫說,我是個什麼也不會的女人。
可是,當初你不就是希望我留在家裏嗎?我全力承擔家務,讓你在生活上沒有後顧之憂,能夠全身心投人工作,難道不是這樣嗎?如果我們有孩子,會不會不一樣呢?
我是想要孩子的。可你總是說,還沒有做好撫養孩子的心理準備,一拖再拖。我的要求你從來聽不進去。
難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跟我分手嗎?你說我們的婚姻失敗了,你到底是何時作出這樣的判斷的?
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呀!
美奈繪孤獨地呼喚著,在僅剩她一個人的四〇二室中,她的聲音回蕩於虛空,逐漸消失。內心的妄想和煩惱越來越濃,卻沒有人能給她一絲安慰。
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抽到下下簽,要遭這種罪呢?
隔壁的女人真叫人來氣,簡直是紮在心頭的一根刺。她都在幹些什麼?過著怎樣的生活?與什麼人交往?有沒有男朋友?她跟男朋友在一起時,肯定會拿我取笑作樂。一想到這些,美奈繪就夜不能寐。胡思亂想到最後,她終於鬼迷心竅了。
這個念頭來自偵探電視劇。劇中兩名擔當偵探角色的男女,打探著可疑人物身邊的一切。他們潛入那人的住宅,偷偷查看抽屜裏的物品和信件。
雖說這裏是精裝修的公寓房,門鎖都是統一安裝,但毫無經驗的美奈繪不可能輕易打開。那信箱呢?
對啊,如果隻是查看那個女人的信件,我也做得到。要是抓住點什麼把柄,就輪到我來嘲笑那個女人了。你別那麼一本正經的,你的醜事我全都知道!
我不能離開這所公寓,一旦離開,就意味著向丈夫和他的情人認輸。我要留在這裏等丈夫回來,必須找回我自己的生活。那就先揪住隔壁那個女人的弱點,將她掃地出門。
開始不過是心血來潮,一個意外的發現卻給了美奈繪極大的鼓勵。去年聖誕節,她發現隔壁的女人極度萎靡不振,實在有點稀奇。在電梯間擦身而過時,那個女人一反常態,沒有投來愚弄人的視線,隻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去,眼圈紅腫著,似乎在哭。
那個女人出什麼事了吧?我要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這一發現的刺激下,美奈繪幹勁十足地行動起來。
公寓的信箱都是用號碼鎖鎖住的。由於隔壁的女人存有戒心,很難在她打開信箱時湊過去偷看密碼。美奈繪絞盡腦汁,想出一個簡單有效的方法:在三十公分長的尺子一頭粘上膠帶,從投遞口探進去,將信件釣出來。較重的郵件估計沒法上鉤,但最重要的私人信件一般都比較輕。這個方法應該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