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裏爆發出一片笑聲。森內加了一句:“如果對我有意見,也可以借機稍稍控訴一下。”於是大家笑得更歡了。健一心想:其實你心裏根本不是這樣想的吧?
準備工作似乎非常費事,直到這個星期一麵談才正式開始。麵談的順序按學號,女生從前往後,男生從後往前。因此野田健一排在了向阪行夫前麵。
“小健,他們都問了你一些什麼問題啊?”
“呃,什麼問題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心理輔導老師是個和健一的父親差不多年紀的男子,規矩地穿著西裝。健一原本有個先入為主的觀念,以為心理醫生應該身穿白大褂,因此見到西裝筆挺的心理輔導老師時,他還吃了一驚。麵談開始時,那人自我介紹說,他是個臨床心理醫生。一旁那位城東警察署的刑警,出事那天見到過。短而整齊的頭發,濃濃的眉毛,給健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主導麵談進程的是尾崎老師。她說,談話的目的在於了解大家的心理健康狀態。看到尾崎老師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健一率先說出的竟是――媽媽又住院了。畢竟這才是他最想向他人傾吐的:老師,我隻想一個人待著。我想從父母身邊離開,一個人生活。老師,我這樣想,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可是,當著初次見麵的心理輔導老師和女刑警的麵,他沒好意思說出口。
晚上睡得好嗎?會隱約感到不安嗎?獨處的時候會害怕嗎?柏木去世後,想起過他嗎?早晨起來覺得頭痛嗎?肚子痛不痛?有沒有過不想上學的想法呢?
健一覺得,在麵談的過程中,他們對自己的觀察,似乎要比對其他同學更細致。這當然是因為健一是柏木卓也屍體的第一發現人。說來,他確實被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關於柏木的事,有誰跟你說過些什麼,或者給你打過電話、寫過信嗎?」
用意不明。反問他們“什麼意思”,他們又說“沒什麼”。
「因為此事見了報,你又是第一發現人,就想問一問,有沒有人來采訪過你?」
健一回答說“沒有”。心理輔導老師記了筆記,尾崎老師笑眯眯的,女警官則點了點頭。
「我覺得柏木死得很可憐。但也僅此而已。」
聽了健一這句話,這次是三人一起點了點頭。
事實上,健一幾乎把柏木卓也的事件忘記了。當然,柏木的身體凍得硬邦邦的觸感,雪花沾在他張開的眼睛上的情景,並沒有從健一的記憶中消失。那畢竟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具屍體呈現自己眼前。
或許正因如此,健一沒心思多考慮柏木卓也的事。他死了,已經安然長眠於地下。繼續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健一無法專注於他。對不起了。
“氣氛並不緊張。健一對著話筒說,“尾崎老師也在場,還給我倒茶喝。”
“哦……”
“用不著太當一回事,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煩心的事的話。”
“成績一塌糊塗,這不能跟他們說吧?”
“有什麼不能的?順便說說森內老師偏心眼也行。”
“你說了嗎?”
“我怎麼會說呢?”
“你太壞了。我也不說。”
就算是單獨麵談,可誰會真的說出心裏話來呢?
我隻把學校當成學習如何處世的場所,在此掂量自己的能耐,僅此而已。老師們用他們的尺子衡量我們,要求我們符合他們的標準。倘若真的按老師的要求去做,又會被當作失敗者對待。老師們隻想挑選極少數人進入成功者的行列。
這種話,誰會真的說出來呢?
而且與這些相比,我還有更實際的問題。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父母?怎樣才能從他們身邊逃走?又有誰會告訴我答案呢?
為了不讓父母失望,我一直很用功。可這份努力為什麼總是得不到回報?為什麼會如此不合情理?老師,請你告訴我。警官也好,心理醫生也好,請你們告訴我,我要怎樣做,才能獲得自由?
打發完盡聊些廢話的行夫,健一掛斷了電話。電話聽筒半冷不熱的手感,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晚餐的盒飯還剩一半,已經涼了。電視機開著,新聞結束了,開始播放綜藝節目。輕薄浮誇,低級庸俗,但電視裏那些人似乎都很開心,一個勁地笑個不停,仿佛在告訴健一:除了你所在的這個家,別的地方都充滿歡樂,幸福美滿。
柏木卓也用死亡的方式逃離了這個世界。
從走投無路的現實生活中,逃之夭夭。
一個在麵談時根本沒有出現過的念頭,像一個緊緊的擁抱,一下子揪住了健一的心。
死亡的擁抱。死神似乎就站在他身後,張開兩條有力的手臂。
我才不想死呢。離我被那兩條手臂抱住還早著呢。我有自己的人生。一定有,一定有。在我獲得自由,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前,隻有隱忍等待。
別的出路,應該會有。
為了能讓我一個人待著。
隻要爸爸媽媽不在就行了。
健一覺得自己仿佛在看厭了的風景中發現了新的建築物。
這時,家裏不知哪兒的一隻鍾響了。
*
為什麼女生不像男生那樣,從學號排在後麵的開始麵談呢?如果這樣的話,三宅樹理很快就能輪到了。
突然安排這樣的麵談,到底是什麼意思?肯定是想從學生嘴裏打聽點什麼吧。還設置了直接送信給校長的信箱,難道這就是校長對樹理的舉報信作出的反應嗎?
麵談還有刑警參加,也是因為接受了樹理的告發,警察才出馬的嗎?這也太隔靴搔癢了吧。要開展正規調查,何必單獨麵談呢?把大出他們一夥人押到審訊室,像警察劇裏那樣接二連三地拋出問題,嚴加審問不就行了?
三宅樹理以“作業很多”為借口,敷衍了事地吃過晚飯,縮到自己的房間去了。臉上新長的粉刺癢得厲害,她拚命克製著用手抓撓的衝動。
上星期,剛聽說要舉行單獨麵談時,樹理幾乎陷人恐慌。鬆子姓“淺井”,按照學號的編排方法,會排到第二個。鬆子這人沒心沒肺的,誰知道麵談時,她會說些什麼呢。樹理叮囑她:“我們一起去寄信的事不能對別人說。”
可她好像連樹理驚慌的原因都不太理解。
“讓老師們知道了不是很好嗎?這樣不行嗎?”她竟然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不是這個問題。讓他們知道是我們寄出的,可就糟了!”
得講得如此清楚明白,她才終於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也是個傻瓜。
樹理簡直想狠揍自己的腦袋。我為什麼要讓鬆子幫忙呢?唉,如果我有更機靈、更聰明的朋友就好了。
麵談結束後,樹理急忙問鬆子有些什麼問題,可她的回答仍然不著邊際,盡說些“老師可好了”之類的廢話。“老師問我還記得柏木嗎?我就說,我覺得他挺酷的。”
「“是嗎?他酷在哪兒呢?”
“他不輸給大出他們。還有,他經常在教室看書,看的書都是很難的那種,他肯定很聰明。”
“你跟柏木說過話嗎?”
“我長得這麼胖,男生都不喜歡我,所以我不敢主動跟他說話。”
“你怎麼能這麼想呢?你又沒試過,怎麼知道他不喜歡你呢?不一定吧。”」
鬆子開心地向樹理彙報麵談時的對話。盡是些無聊的廢話。她甚至還說,最近跟倉田真理子商量好,準備一起減肥。
“倉田人不壞。以前我以為她隻跟藤野好,看來並不是這樣。”
“她跟藤野是一夥的。”
“不是的,樹理。再說藤野也沒那麼討厭。她還陪我們去圖書館找介紹減肥方法的書呢。”
“你上當了。”
樹理說,鬆子要是跟藤野她們攪在一起,自己就跟她絕交。鬆子聽了十分為難。
“我跟你絕交,你就沒朋友了。明白嗎?誰都不會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