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50(1 / 3)

8

八月三日

檢方的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辯護方的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四人在北尾老師的帶領下拜訪了柏木家。

“我就是去打個招呼而已。要是我也參與其中,校內審判就失去意義了。”上午九點在三中校門前集合後,北尾老師開門見山道,“你們得親自說明開展這項活動的原因和意義。”

四名初中生今天全都穿著校服。聽了北尾老師的話,他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走吧,半路還要繞去花店一次。”

是啊。跟在北尾老師身後的涼子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他的意思是要去買供奉在柏木卓也靈前的鮮花。

“忘記了吧?”

“嗯,反正是老師掏腰包。”

藤野和佐佐木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到了柏木家,門口對講機裏應答的是女性的聲音,開門出來迎接的卻是一名男性。他就是柏木卓也的父親,柏木則之。

“正等著你們呢。”他眯縫起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麼耀眼的東西似的。他一一掃視完來訪者們的臉,又立刻轉過頭去,殷勤地請他們進屋。

一行五人被領到起居室。在起居室裏等待他們的是卓也的母親柏木功子,還有一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健一馬上認出了他,他是《新聞探秘》第二次報道這起事件時,接受記者采訪的那個人。

“我是卓也的哥哥。”年輕人從靠牆的椅子上站起身,搶先朝健一他們鞠了一躬。四名初中生趕緊在狹窄的起居室門口鞠躬還禮。

“特地為我們抽出寶貴的時間,真是萬分感激。”首先開口的是北尾老師。他的話語裏透著恭敬與誠懇,完全不同於和學生說話時那種大大咧咧的口吻。

柏木功子的眼裏早就蓄滿了淚水,柏木則之則顯得垂頭喪氣。兩人一直在凝視著眼前的學生們,仿佛視線被緊緊粘住無法移開。

卓也的哥哥很快失去了剛開始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坐回椅子上後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地板。

“我們和宏之提起這件事,他要求一同參加,所以……”這句話是對北尾老師說的。柏木則之的視線再次回到健一他們臉上。“他是大一學生,和你們比較接近,所以……讓他在場沒關係吧?”

“當然沒問題。”藤野涼子答道,嗓音清晰,似乎一點也不緊張,說完還深施一禮。一旁的佐佐木吾郎趕緊學著她的樣子鞠躬。

“不好意思,”柏木功子擦了擦眼角,像要逃跑似的站起身子,我去拿些冷飲來。”

“多謝了。不過,能否讓我們先祭奠一下卓也呢?”北尾老師說著,走上前去。

鮮花簇擁的遺像放在了起居室窗邊較明亮的位置。牌位也在那兒,卻沒有安放祭壇。大家輪流上香合掌時,健一心裏暗忖著。

這間起居室收拾得整潔幹淨,簡直像一間樣板房。房間裏沒有一件多餘的物品,堆滿雜誌的書報架、不知裝了什麼玩意的盒子、揉作一團的衣服,在這裏統統都看不到。看來這是個愛好整潔,講究品味的家庭。所以,放著卓也遺像和牌位的那張小桌子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室內裝飾的整體平衡被它破壞了。

然而在健一眼裏,這一點恰恰更凸顯出柏木卓也的死帶給這個家庭的影響。死亡的痕跡打破了柏木家的平衡。

柏木還活著的時候,擱置小桌子的那個位置是故什麼的呢?是觀葉植物,還是幹脆空置著?卓也的父母和哥哥估計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一位家人變成鮮花圍繞著的相片,被擺在那個地方吧?

“過會兒你們去看看卓也的房間,一切還保持著原樣呢。”

聽到柏木功子的話,四位初中生又齊刷刷地低頭鞠了一躬。健一感到自己的心跳停頓了一拍,攥緊的手心裏全是汗。柏木卓也的房間?我可不想看。保持著原樣?那更不想看了。冒出這個念頭的隻有我一個嗎?

磨得錚亮的整塊木板製成的矮桌上放著杯裝的冰凍大麥茶。柏木功子手拿四方形的托盤,坐在通往廚房的過道旁的高腳凳上。她似乎無法待在健一他們身邊,隻能獨自遠離起居室。

在北尾老師的催促下,大家一一起身報出姓名和自己在校內審判中擔任的角色。

“真是難為你們了。”柏木功子哽咽著說,“你們都跟卓也同歲,卻如此辛勞,真是過意不去。”

“沒什麼的。”涼子搖了搖頭。她看到柏木功子哭了起來,隻得閉上了嘴。

誰能接口呢?健一垂著頭,翻起眼珠打量著涼子和神原和彥。

這時,北尾老師身邊的藤野涼子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她開口之前卻被柏木宏之搶了先。

“爸,媽,可以進入正題了吧。”他將視線轉回四名初中生的方向,“這次校內審判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他的語氣很平靜,表情卻仍帶著些許執拗。

“是如何得知的呢?”北尾老師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這幢公寓裏就有三中和卓也同年級的學生,是那學生的母親告訴我母親的。那學生和卓也沒什麼來往,不過多少知道一些情況。”

為了確認,宏之還去三中見過代理校長岡野。

“岡野先生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宏之微笑著,剛才一直緊繃著的臉上終於呈現出略帶孩子氣的羞澀和緊張,“我去學校並不是為了表示抗議。”

北尾老師依然畢恭畢敬:“不,我想岡野會道歉,是因為他覺得卓也的同班同學將你弟弟死亡的悲劇當成了解謎遊戲。”

宏之眨著眼,用詫異的眼神凝視著北尾老師:“哦,這倒是沒想到。有誰這麼說過嗎?”

健一他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都瞪大了眼睛。

“在部分家長間確實有這樣的說法。”

“這就奇怪了。明明隻有我們這些遺屬才有說這種話的權利。”

“他是在為管教失當道歉吧?”柏木則之的聲音比宏之小很多。

北尾老師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的。如果柏木先生有同樣的感受,也可以理解。”

“這種擔心完全沒有必要。”柏木宏之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必要?”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老師。把弟弟的悲劇當成解謎遊戲的想法,我的父母從來都沒有過。我們完全理解你們的意圖。”柏木宏之注視著檢察官藤野涼子,後半句話是對著她說的。

涼子鎮靜地承受著對方的目光。

“暑假過後大家都要參加升學考試吧?我是過來人,完全懂得考試的分量。你們怎麼舍得把寶貴的時間白白荒廢在遊戲上呢?你們都是認真的人,覺得不解開這個疙瘩就無法真正解脫,才鼓起勇氣來作這樣的挑戰。作為卓也的遺屬,我們不會阻止你們。“柏木宏之的語氣強而有力。

他作出了全麵支持校內審判的聲援。可健一並不覺得高興,因為柏木宏之的眼裏沒有絲毫笑意。他似乎在生氣。

健一心中暗忖:是的,他在生氣。他現在的態度和表情,都和《新聞探秘》節目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們絕不會阻撓,反而會大力支持你們。”柏木宏之露出笑臉,眼神卻依舊冷若冰霜,“隻是可能的話,請不要驚動我父母。”

涼子低聲嘀咕了一聲。原來即便內心強大如涼子,竟然也會臉色慘白,無法控製自己的聲音。

“你說什麼?”宏之不慌不忙地問。

“對不起。”涼子端正坐姿,“感謝您能理解我們的心意。”她有點喘不上氣來,“校內審判的主要目的是弄清真相。”

“嗯,所以我理解你們。”

“不過這隻是我們的一廂情願,柏木的父母和您或許並不希望如此。”涼子說到“您”時,舌頭打了個滑。

“我也想知道真相。”柏木宏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直直地看著涼子。“藤野同學,我的父母親已經疲憊不堪了。卓也的死給他們帶來了沉重的打擊。家長會上眾說紛紜,奇談怪論四處橫行,還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舉報信,這些更使他們的身心飽受煎熬。事情稍有平息的時候,HBS的那個茂木記者又出來攪渾水。”

柏木功子耷拉著腦袋,整個人都快藏到托盤背後去了。柏木則之也縮著身子,用透著依賴與恐懼的眼神看著正在滔滔雄辯的兒子。

“對我的父母而言,比起真相,他們更希望事件能早日平息,讓卓也回歸安寧。可我有不同的意見,所以……”

“我說……”柏木則之的低聲呢喃傳入了宏之的耳朵。

宏之一下子緊閉嘴唇,回頭看向父親。

“其實,我和你母親也不是不顧事實真相。”

“我知道啊。”

“隻是覺得,到頭來也隻能認為卓也是自殺的……”

“不是‘覺得’也不是‘認為’,是‘事實’。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這些同學也一樣。父親,你還是不明白啊。”

柏木則之不吭聲了,與其說是被說服了,倒不如說是被兒子的氣勢壓倒了。

“隻要是能做到的,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也想通過你們來了解事實真相。拜托了。”柏木宏之將兩手放在膝上,俯身行禮。

“啊,那個……”佐佐木吾郎開口了。他坐在藤野涼子的身邊,看到涼子渾身僵硬,便趕緊出來救場,“您是怎麼想的呢?

“我不是已經表明態度了嗎?”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您還認為大出俊次是凶手嗎?”

柏木宏之發出短促的笑聲,就好像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似的:不知道。我判斷不了,所以才會期待你們啊。”

“是這樣啊……”佐佐木吾郎知趣地退下陣來,包裹著厚肩膀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變成半透明了。

“老師,我想問,HBS電視台還會來采訪嗎?”柏木宏之問道。

北尾老師眯起眼睛:“跟你們聯係過了?”

“至少現在還沒有,不過說不定馬上就會來,畢竟大家都喜歡議論這件事。對那位茂木記者來說,這也是個連續報道的絕好機會,肯定不會輕易放過的。如果他們來采訪,校方準備如何應對呢?”

“我們不會把學生課外活動的情況告知媒體。”北尾老師答道。

“就是會拒絕的意思?其實我也是這麼打算的。”說完,柏木宏之點了點頭。這模樣看上去像個臨陣發抖的古代武士。

這家夥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疑問在健一的心中逐漸擴散。說是“疑問”,其實更多的是“反感”。柏木卓也的這位哥哥是不是有點不對頭啊?

“那今天還要做什麼呢?關於卓也,你們沒什麼要問的嗎?”宏之把這個問題拋給了藤野涼子。涼子有點心不在焉,竟然沒注意到。

她和我一樣,既驚訝又失望,覺得無法應對。因為這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

“首先,我們想知道柏木在去世那天的活動情況。”答話的是神原和彥,他的語氣一如往常。

柏木宏之詫異地看著神原,好像剛剛意識到他的存在。也許對宏之而言,神原是個局外人,根本沒放在心上。

“不好意思,”神原對卓也的父母行了一禮,再將目光投向柏木宏之,“就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的行動。目前能夠確認的一點是,二十四日半夜前,柏木在三中。他是一個人單獨去的,還是和什麼人一起去的?是被叫出去的,還是自己主動去的?這些細節都有待調查。”

“連警察都不知道,”宏之說,“可能他們原本就沒有仔細調查過。”

“是的。”神原和彥維持著一貫的姿態,“我覺得讓你們家屬告訴我們柏木當天的行動狀況,正是弄清真相的第一步。”

柏木宏之看著神原和彥。他一定在想:這家夥是什麼來頭?

“這是檢方和辯護方都必須掌握的基本事實。”

他的語調是如此平靜,也看不出絲毫壓抑感情的跡象,根本不像在談論一樁死亡事件。

健一也在想:這家夥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我會做成書麵資料,明天交給你們。這樣可以嗎?”

“好的。”

“你們將成為法庭上交鋒的對手,要來最好分別前來。”宏之終於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要不然我們也很難辦。沒問題吧?暑假裏我有的是空閑,隻要來個電話,我可以為你們湊時間。”“明白。”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不約而同地答道。兩人對視一眼,涼子首先低下了頭。

“謝謝了。”

神原和彥先後向柏木則之、柏木功子和柏木宏之深深鞠躬。涼子、吾郎和健一也隨他一同鞠躬。真正的檢察官和辯護人不會像這樣連連鞠躬吧?

“這麼多人一下子湧進去實在過意不去,不如改天再來瞻仰。”在北尾老師的巧妙推脫下,大家躲過了四人同時擠進卓也房間的尷尬一幕。

來到公寓外,一看手表,發現隻過去了一個半小時,但感覺上已經超過了三個小時。

“呃……該怎麼說好呢。”佐佐木吾郎長出一口氣。

“慢說,先走起來!”北尾老師催促著四位初中生趕緊上路。

轉過一個街角,跨過兩道路口,等看不見柏木家的公寓時,北尾老師才終於忍不住似的長歎一口氣。

“好可怕啊。”這哪像老師說的話啊。所謂“語出驚人”不過如此吧。

“我剛才難受死了。”佐佐木吾郎用手帕擦著臉說道。手帕是新的,卻有點皺巴巴的。“小涼,你沒事吧?”

“我還好。”涼子答道。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脖子也被汗水浸濕了。涼子今天梳著馬尾辮,有一縷短發貼在後脖子上。若不是在當前這種狀況下,能近距離著到這番景致,會讓人覺得很幸運吧。

“那位大哥哥勁頭可真足。”佐佐木吾郎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樣,“是吧?可總覺得有點討厭。似乎不是那種‘大家一起查出真相’的態度啊。”

“又不是青春熱血電視劇。”北尾老師也滿頭大汗。他沒像佐佐木吾郎那樣帶手帕,隻能不停地用手擦。

“神原,”前方緩緩邁動步子的涼子突然提高了嗓門,“你沒對我們撒謊吧?”

怎麼回事?北尾老師、佐佐木吾郎和野田健一都站定了身子。涼子也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神原和彥朝涼子走近了兩步:“撒什麼謊?”

涼子大大的黑眼珠在盛夏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健一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這一位才夠可怕呢,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可怕。

“久野不是說過,神原你、久野和柏木在小學五六年級時是同班同學,上初中後也去過同一個補習班。”

“柏木很早就不去補習班了。”佐佐木吾郎連忙補充道。他這是在幫哪一方?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佐佐木吾郎就是這種性格。

涼子緊盯著神原和彥的臉:“可是,柏木的母親好像根本不認識你。上小學時就是兒子的朋友了,當母親的會不認識嗎?”

涼子這麼一提,健一也認為確實如此。在那種場合,藤野居然還沒放過這樣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