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茂木記者將眼鏡推到額頭上,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藤野同學,你可是勇敢地抵製了校方的反對,才發起了校內審判,不是嗎?現在情況對自己不利了,就又想躲到校方背後去了?這一手可太不光明正大了。”
麵對十五歲的少女,茂木記者的攻擊確實有些過分了。然而,盡管令人氣惱,他的話語卻是無懈可擊的。涼子咬緊了牙關。茂木記者則顯得遊刃有餘,笑盈盈地看著涼子。
“給我打電話的那位女性,”茂木記者繼續之前的話題,或許是受心理作用的影響,涼子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變得更加從容不迫了,“可是一直在擔心呢。她擔心不公正、半吊子的校內審判會傷害某些學生。說那樣會冤枉無辜的人,使其終身擺脫不了陰影。”
不僅如此,真相也會被永遠塵封。
“她真是這樣說的?
“是啊。我作過記錄的。”
“舉報人口中的‘真相’,指的應該是舉報信的內容,對吧?”
“是啊。”茂木記者點點頭,“那位女性隻是一味強調她看到柏木卓也被大出俊次、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殺害的現場。”
涼子開始恢複平靜了。她必須保持清醒,必須開動腦筋。“那就怪了。她為什麼不跟我們檢方聯係呢?你手裏的這張紙上不是寫得很清楚了嗎?在校內審判中,大出已經成了被告。”
“這道理還不明白?”茂木記者提高嗓音,“她不相信你們檢方。一開始要做大出俊次辯護人的學生後來竟成了檢察官,怎麼看這場審判都不可能公正。結果明擺著,肯定會判大出無罪,檢方敗訴,還高呼‘敗訴萬歲’。”
這樣的結果也是城東三中最能接受的。
“柏木卓也是自殺的,他懷有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煩惱。舉報信隻是個惡作劇。柏木的自殺雖然遺憾,三中的體製卻沒有什麼大問題。各位同學,請刻苦用功,加上柏木的那份,回到中考複習中去吧。”
這時,一直在心頭的茫茫黑霧中摸索的涼子,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應該尋找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涼子正麵凝視茂木記者:“茂木先生,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茂木記者的雙肩微微抖動了一下。
“你在追求什麼呢?通過這次采訪,你想達到什麼目的?”
“我還當什麼大不了的呢。”茂木記者微微一笑,“報道事實真相。”
“那麼,你覺得那封舉報信說的是事實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我的采訪還不夠深入。”
“可是你在節目中,不是已經將大出當成殺人犯了嗎?”
茂木記者舉起一隻手製止了涼子:“等等,這是個誤解,這麼想也太草率了。我當時告發的並不是大出,而是放任如此之多的疑點既不追究也不調查,為明哲保身而隱瞞事實的城東三中的體製。”
出口沒有找錯。涼子終於理解對方的意圖了。說來也是,這家夥剛才也提到了“體製”……
“所以說,我支持校內審判。”茂木記者在長椅上挪動位置,靠近涼子,“你們不願意受校方的欺騙,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查清真相,非常了不起!應該為你們鼓掌歡呼。所以我想幫助你們。”
涼子的目光在空中遊移了片刻。樹上的知了正叫得起勁。
“茂木先生,你討厭學校吧?”
“哎?”好像被人絆到了似的,茂木記者晃了一下。
“你一定討厭學校。對學校沒什麼美好的回憶吧?”
“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你是在偷換概念。”
是嗎?對不起。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嘛。
“所謂學校,是社會中‘必要的惡’,可是現在……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今後連‘必要’都不存了,隻剩下‘惡’。學校會成為‘社會的惡’。”
“所以怎麼攻擊它都是無所謂的,是嗎?”
“不是攻擊,隻是糾正‘惡’的部分而已。這次的事件不正是如此嗎?通過校內審判,就能擠出三中積聚許久的膿血。”
“你為什麼能如此滿懷自信地說我們學校的壞話呢?”
“事態不是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了嗎?”
“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解決,不需要外人的幫助。”
短短的一瞬間,茂木記者的臉上浮現出怒容。還是頭一次看到啊。雖然明知不能高興得太早,但涼子還是覺得很痛快。
“學校這一體製是如此頑固。老師們太狡猾,為了保全自己,會憑空說瞎話。這一切你們都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嗎?”
“這種情況,我以前報道過好多次了。”
“都大獲全勝了嗎?都狠狠地教訓了那些壞學校嗎?”涼子的音調一下子提得很高,連樹上的知了都不叫了。不隻是茂木記者和涼子之間,連整座公園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熱,簡直酷熱難耐。
“你不想得到信息嗎?”茂木圮者改變了進攻策略,“我可是跟舉報人在電話裏交談過的。”
“是不是真正的舉報人,還不清楚吧?”
“嗯,可以這麼說。”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恢複了悠然自得的表情,“那人很興奮,語速很快。‘我做了什麼,我是這麼想的,我希望怎麼樣’,我連插句話的空隙也沒有。可她說得太起勁,結果說漏了嘴。”
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在該說‘我’的時候,她竟然說成了‘我們家樹理’!”
知了聲又響成了一片。
“就是那個一直被傳言說成是舉報人的女孩,對吧?”
被汗水浸濕的襯衫緊貼在背上,涼子覺得難受極了。
“全名是叫三宅樹理吧?”
給茂木打電話的是三宅樹理的母親?涼子感到一陣暈眩。怎麼會這樣?
“見了麵,聽過說話的聲音,就能確認。我還錄了音,拿出來一放,對方也不得不承認。”
“你要去采訪她嗎?”
“當然。”即使汗流浹背,茂木記者的內心似乎暢快,說起話來像哼歌一般輕鬆,“這正是記者的工作。”
真了不起。
“所以我要繼續采訪下去。無論是對大出,還是對三宅樹理。”
令人懊惱的是,涼子無法阻止他。
雖然無法阻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對抗的手段。
“給一張名片。”涼子伸出一隻手,茂木記者有點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從放在長椅靠背上的西裝口袋裏取出名片,遞給了涼子。
想想辦法。集中注意力,想想辦法。將目光投在名片上,涼子努力激勵著自己。現在可是到了緊要關頭,想想辦法。
我不能禁止他采訪,也不能阻止他采訪。那麼,該怎麼辦……
利用他。
涼子看著茂木記者的臉。看著那雙藏在淺綠色鏡片後麵的眼睛。
“盡快查明真相,擠掉城東三中淤積已久的膿血、治愈相關者的心靈創傷。這就是你的目的,對不對?那你的目的跟我們的一樣。”
沒事,我現在相當鎮靜。
“我們的追求是相同的。那麼,你是否能協助我們?”
茂木記者瞪大了眼睛:“你說協助?”
“希望你能成為我們檢方的證人。”
“證人?”茂木記者首次露出畏縮的神情,“要我出庭作證?”
“這還用說嗎?”
說出你一開始就編好的故事――話到嘴邊又換掉了。
“請你在法庭上將四月份那期節目中展開的推測重新陳述一遍。你可以說舉報信的內容是真實的;柏木是被大出三人幫殺害的;柏木與大出之間存在著不為人知的複雜糾葛,而這就是殺人動機。”
這些正是檢方要證明的東西。
“你不是報道這類事件的專家?你能夠論證柏木與大出他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吧?所以要拜托你。”涼子低頭鞠了一躬。
“我說,藤野同學……”茂木記者的話音中透出了困惑。
“什麼?”
涼子露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誠摯表情。這時可以參考神原和彥主動提出要當辯護人並遭到眾人質疑後,鎮定自若力排眾議時的表情。
這些事情才正是要在法庭上辯論的吧。
既然無法將茂木悅男排除在校內審判之外,就幹脆拖他上法庭。
“請求我協助的含義,你自己清楚嗎?”
“什麼含義?”
“這等於是完全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了。”
涼子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當然相信了,這還用說嗎?所以我才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了嘛。”
嗔覺靈敏的茂木悅男對這種說法不會沒有反應。
“怎麼說?”
來了,來了。他的鼻翼在掀動。
“你是掌握到了什麼確鑿的證據才當檢察官的?”
上鉤了。他並不知道我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的細節。“這個隨你怎麼想。”涼子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剛才真是吃驚不小。原來你在四月份做節目時,並沒有完全相信舉報信的內容。你不是說采訪還不夠深人嗎?不過這也難怪,就連我們當時也是一頭霧水呢。”
言外之意好像在說:現在不同了。
茂木記者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小孩子家想欺騙大人,那可沒門。”
“胡說什麼,我可沒騙你。”
“連我都沒有得到的信息,你們這些初中生怎麼弄得到手呢?”
“那是當然,你是專業的,我們都是些外行初中生。不過我們可是當事人。”涼子將手掌按在胸口,“因此能掌握到一些外部人物不可能掌握的信息。”
涼子的大眼睛與茂木悅男的小眼睛,四目相對。
“難以置信。”茂木記者說道。
涼子扮出一個笑臉:“好吧,我提供一個證據給你。雖然是別的事。”
“別的事?”
“你剛才不是向我透露三宅樹理母親的電話嗎?作為回報,我也要告訴你一點情況。”故意稍作停頓後,涼子繼續說,“森內老師真的沒有收到舉報信。本該送給她的那封舉報信中途被人偷走了。”
茂木記者大驚失色。涼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張的神情。啊,真痛快。
“在節目裏,你把森內老師貶損得夠厲害的,說她毀棄了如此重要的舉報信,既無責任心又無能。但你並沒有去仔細證實過吧?這可是個重大失誤。如果森內老師去告你,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說的是真的?”
完全上鉤了。茂木記者大汗淋漓。
“你怎麼會知道的呢?”他問道。
“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內部人物。你還是早點確認,妥善應對為好。”涼子說得像在為他著想似的。
“嗯,這個嘛,我也會去調查的。”
“請便。”涼子莞爾一笑,“你可以在確認這件事之後,再決定是否做我們這邊的證人。到時候請給個答複,可以嗎?”
茂木記者不怎麼痛快地點了點頭,太陽穴處淌下了汗水。
“就算你隻想采訪校內審判,也是站在我們一邊方為上策。”
“方為上策?”
覺得好笑,是吧?行啊,現在你盡管笑好了。
“難道不是嗎?老師們捂得緊緊的,辯護方也不會輕易鬆口。最讓人擔心的還得數大出的老爸。這次你要是得罪了他,可不再是挨頓揍就了事的了。如果你願意光榮負傷,我也不會攔著你。”
不能得意忘形。涼子調整一下呼吸。
“與其橫插一杠,還不如讓我們搞好校內審判,這樣你也能順利采訪。等到確實地弄清真相後再報道不好嗎?如果是我,肯定會這麼做。”
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浮現出令人討厭的冷笑:“你是說,你會透露信息給我?”
涼子裝出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怎麼可能!我是檢察官,透釋信息給你,審判不就搞砸了嗎?”隨後她又輕笑道,“可如果你是我們的證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兩人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煩人的蟬鳴又停了,大概樹上的知了也察覺到氣氛不對頭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悅男輕輕抬起雙手,高舉過頭頂,又點了好多次頭。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檢察官的提議。”
成功了。涼子在心裏歡呼道。
“可是,如果森內老師的事純屬子虛烏有的話……”
“絕不可能。”
必須馬上跟她聯係,一定要讓森內明白,讓她協同作戰。
“合同成立。”涼子猛地站起身,飛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記者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雙方簡短地握了手,兩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說定了。在我們完成校內審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壞審判的舉動。”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樹理。她是我們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們就不好辦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證多少遍才夠?沒想到藤野涼子你還有這麼難纏的一麵。”
“請你稱其為‘慎重’。”
茂木記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開朗:“審判允許旁聽吧?”
“有這個打算。”
“不會有記者席吧?”
“如果你想確保旁聽,就去想別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門路。”
茂木記者哼了一聲,眼光流轉之際留下一個微笑,便轉身走出了兒童公園。涼子目送著他離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見他為止。
剩下我一個人了。
突然,涼子膝蓋一軟,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涼!”有人高喊著飛奔過來,伸出兩條細細的胳膊想抱起涼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過頭來看著涼子的臉。
“你沒事吧?”
“哎?哎?哎?”
一下子冒出許多冷汗,都滲到了眼睛裏。
“你們倆在這裏幹嗎?”
“還問我們幹嗎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兩人一同扶住涼子,讓她坐在長椅上。身穿白色連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絲手帕,在涼子臉旁扇著風。
“我們到你家去,聽瞳子說你跟著一個陌生大叔到公園去了。”
“所以趕緊找來了。”
今天,原本約好三個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寫的那份報告的。
“我們看到你在跟那個記者爭論著什麼,就藏在了那邊的樹叢裏。我都做好了準備,一旦那家夥有不軌舉動,就跳出來教訓他。”
“我還說要叫山崎來呢。”
“是嗎?”涼子無力地笑了。現在想來確實挺可笑的。
“我們之間的談話,是從哪裏開始聽到的?”
兩位檢察事務官互相謙讓似的對視了一眼。
“我們知道偷聽別人談話是不好的……”
“沒事、沒事。”
“是從小涼你要他做我們的證人那段開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臉,涼子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們覺得怎麼樣?”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個好主意。這是管住那個記者的最好方法。我聽著聽著,就覺得特別興奮。”
讚不絕口。是嗎?原來我幹得真不賴。
“我也是這麼想的。”話出口後,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涼這麼想,吾郎也讚成的話。”
哎?一美也叫我“小涼”了嗎?
今天萩尾一美塗了口紅,頭發上插著好多閃閃發亮的發卡,看起來不像是來當檢察事務官的,倒像是要去看電影。這樣確實符合一美一貫的作風。
“小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考慮這個的?”
“臨時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謝謝。不過我們不能光顧著高興,必須盡快通知森內老師。”
“森內沒有問題的,她一定會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讓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嗎,一美?”佐佐木吾郎問道。
“我不理解沒關係,隻要森內理解不就行了?”
涼子終於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的事務官真是一對黃金拍檔。
“還有,三宅樹理的母親……”
涼子簡單明了地向兩人說明了情況。
佐佐木吾郎聽後臉色大變:“糟了……”
“我們不能再傻等舉報人自己站出來了。我們要主動去找三宅樹理。”
“結果還得這樣啊……”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果然是三宅樹理。可是,怎麼是她媽媽承認的呢?”
“別老在這兒聊了,我們找上門去吧。”
那報告怎麼辦?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報告就拜托你了。你仔細讀一下,然後按照時間順序製作事件列表。辯護方已經這樣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下我一個人嗎?”
昨天,涼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訪時沒帶一美去,讓她做了些事務性工作。
其實安排她工作是假,因為一美說過“柏木的哥哥長得帥”,所以不想帶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樹理攤牌,說服她做檢方的證人。帶上早就對三宅樹理有嚴重反感的一美,隻會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帶她去。
三宅的媽媽為什麼要給茂木記者打電話呢?
“不知道。她這麼慌亂,估計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樹理和她母親之間說不定也沒有好好溝通。三宅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給茂木記者打過電話。
“走吧。我已經沒事了。”
藤野涼子站起身,率領兩名檢察事務官走出了公園。
?
辯護方的兩位學生走出櫻井伸江的公寓後,便回城東三中去了。
“要是能馬上找到岩崎總務就好了。不過他一直很忙。
“暑假裏也很忙嗎?”
“即使放暑假,老師們也要來學校,畢竟還有社團活動呢。”
他是否願意配合校內審判還不清楚。老師們很可能已經對他吹過什麼風了。
“總務的態度,怎麼說,一般而言應該是偏向現有體製的。”
“現有體製。”神原和彥重複一遍後,笑道,“還是先見了再說吧。”
然而,這已經不可能了。岩崎總務辭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東三中,由本校員工承擔保安、清潔之類事務性工作的總務製度已經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覺到這番變化,如今便隻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簽訂了非常駐性質的保安協議。”
楠山老師被太陽曬得黝黑,就像剛去夏威夷或關島度過假似的。考慮到他這副身板和樣貌,也會懷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幫工了。當然,野田健一不會向楠山老師提起這些猜測。
楠山老師被曬黑的原因,就在於正在操場和體育館刻苦訓練的一二年級學生。對運動社團而言,暑假是他們的“旺季”。
為避免碰上楠山老師的尷尬局麵,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從邊門進入學校,走人西側走廊。如果北尾老師在學校裏就好了,否則會比較麻煩,因此兩人準備進人學校後直奔總務室。就在他們關上邊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楠山老師的喊聲。楠山老師身穿運動服,脖子上掛著條毛巾,正好從教師辦公室裏出來。真是出師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來這兒幹嗎?是為了那個“過家家審判”嗎?你也是成員之一吧?
“你們來一下。”
健一還以為自己要被帶到教師辦公室去,誰知楠山老師卻打開了旁邊的總務辦公室的房門。裏麵沒有人,隻有一些辦公桌和櫥櫃。楠山老師就近拉過一張轉椅坐下,讓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麵前,已然一副老師訓誡學生的架勢。
“以前沒見過你啊。這麼說來,你是辯護人?”楠山老師開門見山,看神原的眼神相當凶惡。
“我是神原和彥。”
“是東都大學附中的吧?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摻和到別的學校的麻煩事裏來,閑得發慌嗎?你好自為之吧。”
說好聽點是心直口快,說難聽點就是粗魯無禮;從好的方麵看是值得依賴,從壞的方麵看就是剛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師的這副德行,可現在見了麵,還是有些害怕。現在就是這樣,劈頭蓋臉的,一上來就嚇唬人。
總務辦公室裝有空調,卻沒有打開。所有窗戶都緊閉著,房間裏熱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彥雖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臉上的表情仍然不溫不火。
“我們來是為了做一些必要的調查,為辯護做準備。我們本想去教師辦公室請示許可,現在可以向您請示嗎?”
楠山老師板著臉,瞪起眼睛看著神原和彥:“調查什麼?”
“調查內容恕無法告知。我們來是想和岩崎總務見麵的。”
楠山老師突然高聲大笑起來。他告訴兩人:岩崎總務辭職走人了!城東三中廢除了專職總務製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實施夜間巡視。
“代理校長和教育委員會交涉過了。這個區域裏有另一所采用保安公司的學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過費用不能報銷,要學校自行負擔。今後就得過苦日子了,最受影響的就是運動社團的器材。哦,你是體育盲,反正跟你沒關係。”楠山老師對野田健一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侮辱。
在害怕和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驚。這算什麼態度?這是老師應該對學生說的話嗎?
“這樣的話,岩崎總務的工作都會由校工和老師們承擔嗎?”神原和彥站得筆直,語速不緊不慢。楠山老師又向他投去凶惡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這些事情和外人無關。”
“我現在是參與校內審判這一課外活動的成員。”
“什麼課外活動?是誰在什麼時候批準的?嗯?”楠山老師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嗓門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過家家審判’,簡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時候你考不上高中,哭著求我,我也不會管你。還有你……”
“神原,”神原和彥冷靜應對道,“我叫神原和彥。”
“如果你行為不軌,我們可是要通知你的學校的。你父母都是幹什麼的,怎麼不管管你?”
健一察覺到神原的臉上這才掠過了一絲緊張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認真負責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門。
敲門聲響起,沒等任何人作出反應,房門便被拉開,北尾老師出現在門口。
接下來的一瞬間可謂意味深長。北尾老師滿麵怒容,楠山老師一臉厭惡,而這兩副表情隻在他們的臉上維持了一秒,便立刻換成了兩張笑臉。
“我聽到你們的說話聲了。對不起,楠山老師,這兩位學生由我負責照看。”
“課外活動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聲調說著,楠山老師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凶惡,投向健一的視線和剛才一樣帶著侮辱的意味。
“他們聲稱是來向岩崎總務了解情況的。”在說“了解情況”這幾個字時,話音裏分明帶著厭惡,“且不論外校學生,連野田也不知道岩崎總務已經辭職,這不免令人吃驚。我說你,得到岩崎總務那麼多照顧,卻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才會沒注意到他不在學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處。健一不由得垂下眼簾。
“畢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沒有理會楠山老師的挖苦,“這事也沒向家長彙報,知情者僅限於幾名PTA的委員。對了……”北尾老師朝楠山老師笑了笑,他的臉也曬得像鞣製過的皮革,一笑起來,眼角處會出現很深的皺紋,“第二學期開學後,我們來為長年照顧大家的岩崎總務寫封感謝信,您看怎麼樣?”
“哦,好啊。”楠山老師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師乘勝追擊:“運動社團的同學受他照顧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覺得很遺憾,應該能寫出熱情洋溢的感謝信吧。”
“我會考慮的。好吧,他們倆就交給你了。”為了表明自己並非敗退,而是戰略性撤退,楠山老師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複習,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沒有答複他。楠山老師出門時反手帶上了總務辦公室的門。由於他用力過猛,移門關上後又反彈開,現出一道十公分的縫隙。
北尾老師伸手重新關好移門後,苦笑道:“中招了吧?”
“對不起。我們輕舉妄動了。”神原和彥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來之前身子卻發顫了。我就是如此膽小懦弱,真是沒用。
“楠山老師在學校裏守株待兔,專等你們這些參與校內審判的成員前來自投羅網。他有意埋伏在這裏,逮到誰就大肆恐嚇,就像剛才那樣。”北尾老師看著健一的臉,咧嘴一笑,“別垂頭喪氣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師。其實我也討厭他。”
怎麼這麼熱?北尾老師在辦公桌上找到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嘩――”的一聲,空調吹出一股帶焦味的風。
“你們也坐下吧。”說著,北尾老師在剛才楠山老師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見神原和彥沒坐,健一也跟著站著。反正已經不緊張了,站著還挺輕鬆的。
“我和陪審員們也說過,除了返校日,平時不要來學校。實在有事要聯係,可以先打電話給我。”
一直到校內審判平安結束為止,北尾老師每天都會來學校。“藤野他們呢?”
“那天之後還沒來過。不過藤野他們有殺手鐧,楠山老師不敢對他們輕舉妄動。”
“殺手鐧?”神原看著健一。
“哦,神原還不知道。”北尾老師笑道,“為了這件事,藤野涼子被年級主任打過一個耳光。她母親來學校抗議,說這是不折不扣的體罰。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師們見到藤野涼子都會抬不起頭來。”
是的。”健一點了點頭,“這就是校內審判的……”
“免罪符,對吧?”神原和彥笑得很開心,“真是名符其實的殺手鐧,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親更厲害,連我都心悅誠服。”北尾老師說。
神原和彥吃吃笑道:“我們今後得隨身藏一台錄音機,剛才楠山老師的話可真是過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師對健一說,“他的話不符合老師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氣量。別理他。”
健一也垂頭喪氣地強裝笑臉:“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學校去,也很麻煩的吧?”
“怎麼,楠山還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
聽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師的臉陰沉起來。真是不像話。
“我不怕。反正我又沒做什麼壞事。”
“我估計楠山不會這麼做,不過,如果真的發展到這一步,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北尾老師發出了明確的宣言,“慎重起見,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訴我,還有辦公室的電話,記得嗎?”
“我們那兒叫作初中部學務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一問一答的當兒,那台散發著焦味的空調終於開始製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師,能告訴我們岩崎總務家的地址嗎?”
聽到神原和彥的請求,正在做記錄的北尾老師停下了手裏的筆:“還是想跟他見麵?”
“是的。因為他當天在現場。”
“不見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彥。神原答道:“有這個必要。”
“不好辦啊。”北尾老師咕噥道,“最好不要把這個人牽扯進來。能不能看在我的麵子上,放過他?岩崎總務什麼也不知道,因為這次他辭職,就有讓他承擔責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潛入學校、跳下屋頂的整個過程,他都沒有發覺,就連邊門處有一具屍體他也從未察覺。
一直到我發現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岩崎總務也很倒黴。一切都是因為那場雪。大雪遮蓋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彥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應:“這樣的話,這個處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說神原,別這麼苛責好不好?”北尾老師灰心喪氣地說。
“可不是嗎?既然要追究他的責任,不早該這麼做了嗎?”
北尾老師撓了撓理得很短的頭發:“確實很早就有過這種意見,說總務的職責就在這裏,巡夜不正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嗎?”
津崎校長庇護了他。
“校長說岩崎總務沒有受過安保培訓,當天又是那樣的天氣。要是學校裏有學生打架還另當別論,隻是有人偷偷溜進來跑到屋頂上,他沒發覺也情有可原。”
當時,教師和PTA成員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長的說法,對岩崎總務采取同情態度,結果便沒有處分他。
“岡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認為,既然津崎校長都自行了斷了,岩崎總務不受任何處罰根本說不過去。後來才有了新的變化,”北尾老師的敘述開始帶入幾分牢騷,“PTA中有人原本就認為岩崎總務負有責任,隻不過後來發生了一連串事件,沒顧得上責備他。等後續時間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總務責任的說法又浮出了水麵。
“同時也有人認為,岩崎總務不在學校會省掉不少麻煩,是吧?這樣他就不會參與校內審判了。”神原和彥幹脆地說出了意見。
北尾老師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們放過岩崎總務可不是這個意思。岩崎總務年紀大了……”
“明白,您不這樣想,但PTA的成員和校長那邊就難說了。”
北尾老師眨著眼,嘴裏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正因如此,得讓他們知道,讓岩崎總務辭職這一手不管用,就算從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證言,隻要他出庭,便會有相當的意義。”
“藤野怎麼說?”
“還沒和她商量過,估計她也是這麼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話進來:“岩崎總務說,‘那天夜裏並無異常,學校一片寂靜。’這番證言對檢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們叫來柏木,或者強迫他來,帶到屋頂上再將他推下去,肯定會有動靜的吧?”
“嗯。”神原和彥點點頭,“你說得對。可就算這樣,藤野也不會聽任那些要排除岩崎總務的人。再說好好間一下岩崎總務,說不定能問出些什麼。”
“至今沒有出現的信息,今後也不會出現。”
“問法得當的話,還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轉過頭看了看北尾老師。北尾老師正在仔細端詳健一,四目相對後,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麼了?”
“你還挺行的。”
什麼意思嘛,老師。
“其實我對你並不怎麼了解。不過教師之間經常會交換看法,這種交流遠超你們學生的想象。”
關於學生的性格、成績、能力、個性、長處短處,等等。
森內老師和教理科的高橋老師都說過,野田或許是故意裝出一副老實巴交、軟弱可欺的模樣,就像戴著麵具似的。至於為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驚,完全愣住了。
“你現在的樣子很帥氣啊。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隱藏著吧?至於隱藏的原因,我就不問了。”北尾老師笑道,“其實學校本是個複雜的環境,絕不是天堂或樂園。你大概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吧。無論如何,你絕不是沒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彥接過話頭,“剛才那位老師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師說你是差生?他長著那雙眼睛是用來出氣的?”
“可是,我的,成績……”健一結結巴巴。
“那也是一副麵具吧?不光是你,這種現象並不少見。有些學生覺得當優等生反而會不自在。一般而言,這類學生到了高中或大學都會露出鋒芒。”
“說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都笑了,健一也戰戰兢兢地跟著他們起笑了起來。
我確實戴著麵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師,辯護人,我心裏有一個真正的秘密。隻有這個不是麵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樣的呢?”神原冷靜地問道,“老師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師把捏緊的拳頭放到鼻子底下,兩人以為他在思考,可誰知他立刻打了個大噴嚏。
“空調冷過頭了。”他關掉了空調,“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個怎樣的人?”
“用提問來回答提問嗎?”
“好老師都這樣。我當真想聽聽你對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為了柏木,才主動跳進了三中的是非漩渦嗎?”
誰知神原和彥竟搖了搖頭:“不,我參與校內審判,並不是為了柏木。”
“是嗎?真的嗎?”北尾老師反問道,“可在我眼裏,你就是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會是為了大出俊次吧?難道說,是為了藤野涼子?”問句中帶著點嘲弄的味道。
少見的一幕出現了。神原在考慮怎麼回答。健一覺得他是如何擺脫這個問題。
一種毫無理由的不安冒上健一的心頭。這種不安沒有內容,仿若幽靈,卻切實地存在著,令人焦慮。
可以說“不自然”,也可以說“不和諧”。總之,神原和彥身上竟會出現本不該有的破綻。
“是出於對事件本身的興趣……”這麼說通不過吧?”
“說什麼謊呢,你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嗎?”
“想一試身手的野心?”說出口後,神原和彥自己都搖起了頭。北尾老師笑了:“有這種野心嗎?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