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51(3 / 3)

“想耍帥?”

“給誰看?果然是藤野嗎?”

“藤野很可愛呀。”

北尾老師大笑起來:“言不由衷啊,虧你說得出來。”

健一表示異議:“老師,你是說藤野長得難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當然是個美人,長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愛,不是那種會撒嬌、惹人憐愛的女孩。”

你這麼說我就懂了。由於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時的亢奮便沒了著落。反正我就是覺得藤野挺可愛的。既可愛又善良。

不僅如此,她還十分勇敢。鼓起勇氣的藤野涼子是最可愛的。

“如果我……”神原和彥的語氣變得平緩起來,像是在確認著什麼似的,“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選擇自殺。”

“嗯?”北尾老師不知何時恢複了嚴肅的麵容,“自殺?”

“我絕不會讓人們為了我自殺的原因而爭論不休。更不用說被懷疑為殺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師沉默了。健一也默默注視著神原。神原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無論說什麼,他總是擺出同樣的表情。目光清澈,沉著冷靜。

“我想,柏木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是你所了解的柏木卓也嗎?”

神原和彥點點頭:“柏木是個很難親近的……”

“這個我也有同感。”北尾老師應道。

“甚至有點不合群。”

“對,我明白。”

“但絕不是個冷漠到就算有人為他蒙冤也不管不顧的人。”

“可是,如果他知道受冤枉的是大出俊次這樣的人,說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了。”北尾老師說著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我覺得柏木卓也是個小大人。”

身體還是小孩,頭腦巳經是大人了。

“而大出俊次是個大小人,身體跟大人差不多,內心還是個小孩,跟柏木卓也正好相反。”

小大人和大小人是水火不容的。小大人知道這一點,而大小人不會懂。

“柏木卓也蔑視大出他們,甚至不把他們視作和自己一樣的人類。在柏木卓也眼裏,他們就像昆蟲一樣。”

不隻是大出他們。那種類型的人在柏木卓也眼裏都一樣。“經不住眼前誘惑,輕率使用暴力,喜歡惹是生非。對任何事情從不認真考慮,隻知道好不好玩。以柏木卓也的定義,這種人劃不進‘人類’的範疇。”

太直截了當了,聽得健一直打顫。北尾老師注意到了他的變化,故意放低了聲音。

“隻是在這裏說說。老師不應該說這種話的。”北尾老師冷笑兩聲,似乎覺得挺無聊,“柏木卓也這樣的小大人不時會出現。對老師來說,這種孩子很難教。他們往往連老師都不放在眼裏,心想,別以為當老師就了不起了。如果被他們視作昆蟲,那就完了。”

“覺得自己最了不起,對嗎?”健一忍不住拋出一個問題北尾老師雙手抱胸,哼了一聲:“不,不是這種稱王稱霸的感覺。大出他們倒是這樣的。”

神原和彥用背書般的語調說:“目前的環境裏不存在任何對自己而言有價值的東西。在這個世界某個角落確實存在非常有價值的事物,如今的自己卻隻是被一大堆垃圾包圍著。要到什麼時候,該怎麼做,才能從垃圾堆中脫身呢?”

北尾老師直起身子,點點頭:“正是如此!這就是柏木卓也。”

“可我們是初中生啊。”健一嘟嚷道。

“所以說,柏木卓也不承認自己隻是個初中生。他會想:‘為什麼我不是個大人?我能不能快點成為大人?成為大人要花上太多的時間,這讓他痛苦不已。”

這種痛苦會一直持續到周圍的人都承認他是個大人為止。

“是不是聰明過頭了?”健一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道。

北尾老師沒有馬上回答。

“真正的聰明人懂得向時間妥協,能理解自己身為孩子的意義。隻要明白了,便自然會忘記這一點。”

但柏木卓也不一樣。

也許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和是否聰明無關。雖然他不是傻瓜,但正是這一點成了他的不幸之源。”

身為小大人的不幸。

“就是這樣的人在觀察‘昆蟲’。”北尾老師放低聲音。“並不是出於興趣,而是昆蟲就在身邊,自然而然地進入了視野。他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做些什麼,比如捅一下蟲子,或者把蟲子翻個身。”

在理科準備室和大出他們打架,就屬於這類舉動。

“之後他拒絕上學,並不是因為害怕大出他們。反正對方被捅之後的表現果然是昆蟲。問題在於,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了。這才是他無法接受的。幹傻事無所謂,但被人看到就丟臉了。”

北尾老師停了一會兒。窗外傳來運動社團的呐喊聲,在沉默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喧鬧。

“我們問過大出,關於在理科準備室打架的原委……”

北尾老師頗感興趣地坐直了身子。健一的話頭卻被神原和彥飛快地攔住了。

“這是辯護方掌握的信息,老師也不能說。”

哎?是這樣嗎?健一嚇了一跳。作為助手,我失職了嗎?

北尾老師微微瞪大眼睛,苦笑起來。明白,明白。

“他們打架時,我被其他學生叫到了現場。我以為是大出先動手的,可一問,卻說是他被柏木卓也耍了,才打起來的。問他是如何被耍的,他又沒法表達清楚,反倒弄得我很狼狽。”

那兩個跟班也一樣。柏木卓也則像一尊石雕菩薩,毫無表情,死不開口,到最後也沒說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現在,我還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可既然辯護人這麼說了,也就算了。”

“對不起,我以後注意。”健一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神原和彥笑著搖了搖頭。

“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北尾老師“吱呀”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關於柏木,你們要去問問森內老師。還有,”北尾老師看著健一,“教美術的丹野老師跟柏木交談過幾次。這挺讓人意外的吧?”

丹野是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男教師,學生們為他起了個綽號叫“幽靈”,因為他總是臉色慘白。他身材高瘦有點貓背,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上課時幾乎聽不見他在講什麼。學生們上他的課不是睡覺就是聊天,丹野老師也從不發火。就算他發火,學生們也都不怕他。

“那位老師膽子特別小,凡事一直悶在心裏,對誰都不說。他聽說我在帶頭置辦校內審判的事宜,就主動來找我了。”

他說,我可以對那些搞審判的學生講幾句嗎?

“我說,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所以隻要你們去問,他一定會說的。不過可別逼太緊,他會哭的。”說著,為了將不知不覺間積聚起的陰霾一掃而光,北尾老師大聲笑了起來。

“我從沒跟三宅樹理麵對麵說過話。要不是為了現在這件事,估計不會有任何機會。”

烈日當空,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正快步走在去三宅家的路上。

涼子的情況和佐佐木吾郎差不多。要是不看通訊錄上的地址,連三宅家在哪裏都不知道。

涼子並不了解三宅樹理。對於這名同班同學,涼子腦中隻有模糊的印象,也從未和她親密交談。而三宅樹理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就更無法想象了。

如今她卻要將一顆炸彈投向三宅母女。

要是尾崎老師也在場,會不會好一點?

涼子搖了搖頭,將這個沒出息的念頭從腦海裏趕走。要是尾崎老師在場,我就沒有發揮的空間了。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樹理和涼子來說,都是如此。

“佐佐木,我覺得我們很難開口。”

“啊?是因為三宅樹理在淺井鬆子死後一直說不出話的緣故?”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三宅樹理的母親知道樹理是舉報人,且不論她是如何知曉的。或者,她雖然不知道,卻是如此堅信的。所以她昨天才會給HBS的茂木記者打電話。可好好的一通匿名電話,她卻由於太緊張,透露了女兒的名字。

“不過,三宅樹理並不一定知道媽媽打過電話吧?”

有可能是母親想庇護女兒,自作主張打了電話。

盛夏陽光的照耀之下,佐佐木吾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會、會有這種事嗎?”這話雖是脫口而出,不過他的腦子轉得挺快,“也能當成一種可能性吧?”

“等會兒你想辦法把樹理和她母親分開,讓我跟樹理單獨交流。隻要一會兒就行。我知道這很難,我也會想辦法製造機會。拜托了!”

“知、知道了。雖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會盡力而為。”

這才是“後援專家”吾郎嘛。

三宅家是一棟白色牆壁的二層建築,門牌處鑲有一片洋氣的鋼製圓盤,上麵寫著一家人的姓名。樹理的父親名叫達也,母親名叫未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三宅工房”的標誌,看來樹理的父母可能是搞設計的。

三宅未來在對講機裏應答後開門走了出來。她的模樣並不優雅,和門口的招牌一點也不相稱。她身上套了條褪色的圍裙,腳上的拖鞋沾有絮狀的灰塵。門廳有三疊大小,是個與二樓相通的共享空間,牆上胡亂掛著些裝裱過的油畫和速寫。角落裏還堆著些塑料袋,裏麵裝的是垃圾還是有用的東西,不得而知。整個空間顯得擁塞不堪。

涼子之所以觀察得如此仔細是因為他們剛剛報完姓名,三宅未來就一刻不停地數落開了。

“你們不知道樹理現在是個什麼狀態嗎?沒聽尾崎老師說過嗎你們來,得到老師的允許了嗎?沒有吧?你們往別人家亂闖,不覺得愧疚嗎?”她站在高處,祉開又高又尖的嗓門,機關槍似的說個沒完,“你們根本就不懂得體諒別人,也不好好遵守學校的規定。樹理不願意去上學,就是你們的責任,你們也不知道上門來道個歉。現在來也已經太晚了。我們家樹理是不會跟你們來往的……”

三宅未來罵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抓住這個一縱即逝的空隙,涼子開口道:“伯母。”

三宅未來眼角吊了起來:“誰是你伯母?別跟我套近乎!”

涼子沒有理睬她。

“三宅同學的媽媽。”涼子緩慢而又清晰地說道,“昨天,你給HBS電視台一位叫茂木悅男的記者打了電話,對吧?對他說,那封舉報信是你寫的,是嗎?”

三宅未來的表情僵住了。

“你說,如果校內審判不公正,舉報信告發的真相就會被封殺。這樣的話,‘就救不了我們家樹理了’,對不對?”

三宅未來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什、什麼?”她的怒容中摻雜進些許驚慌之色,“你在說什麼?”

涼子依然口齒伶俐:“聽說,茂木記者將電話內容錄了音,整個通話過程全部保存了下來。”

三宅未來臉色大變,從臉部外圍開始,血色正在迅速褪去。眼珠毫無目的地遊移不定。

她在拚命回憶,慌忙回想昨天打電話時說過的話。

“哎?我、我說出樹理了嗎?”她在問自己。

看到她這副模樣,涼子感到痛心,仿佛是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誤。這個人在電話裏說出了女兒的名字,可她自己並未察覺,可見她當時有多麼興奮。

“我們就是掌握了這個情況才來登門拜訪的。茂木記者說,接到你的電話後,就準備開始采訪。所以我們非常擔心……”

“胡說些什麼!”相比怒吼,更像是在悲鳴,“你們操什麼心?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房子並不大,這裏的唇槍舌劍會傳到樹理耳朵裏吧?就算聽不清內容,也會察覺到不對勁吧?

出來吧,樹理。拜托了,出來露個麵吧。

我才沒給電視台打過電話呢。我才不會做這種傻事呢!你們快走!”說著,三宅未來趿著拖鞋來到外麵,伸出手一把推開涼子,準備關門。

就在此時,與大門相連的短走廊右側,一扇磨砂玻璃移窗拉開了。三宅樹理從窗中露出臉來。

好啊!涼子感到膝蓋又是一陣發軟。和剛才在公園裏那次不同,這次是因為興奮。

“你好,三宅同學。”涼子沉著地向三宅樹理打了個招呼為了抑製住內心的興奮,她握緊拳頭藏在背後。“我們貿然前來打擾,真是對不起。”

說完,涼子低頭鞠了一躬。佐佐木吾郎見狀也跟著鞠了一躬。

“啊,樹理,你不用出來,媽媽會趕走他們的。”

雖說不在室內,但大門口畢竟曬不到太陽,要比外頭涼快多了。可即使如此,三宅未來的汗水依然如瀑布般流淌下來。

樹理來到走廊上。她穿著白色長T恤和短褲,光著雙腳,一步又一步,她朝門口走來。

“你不用出來,樹理。”

樹理不耐煩地躲開母親要將她擋回去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藤野涼子。涼子也鎮定地看著她。

她瘦了。

三宅樹理原本就很瘦,現在更是瘦得像隻大蚊子。也許是長時間不見陽光的緣故,她的臉白得可怕。

她的皮膚變幹淨了。作為三宅樹理的負麵商標,臉上的粉刺基本消失了,眼睛下方和臉頰處的肌膚變得相當光滑。正如涼子自己,樹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是藤野涼子,在校內審判中擔任檢察官二職。我想和你談談,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下一秒,七月二十日悶熱的體育館裏發生的那一幕幾乎重演。三宅未來舉起手,眼看就要抽到涼子臉上了今天沒有人會從背後抓住三宅未來的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三宅未來的理性,或者說身為母親的本能讓她刹住了車。

三宅未來落下手臂,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她回頭看向自己的女兒。佇立在大門內的樹理向母親投去了混合著詰難、斥責與厭惡的銳刹目光。那眼神如同鋒利的鋼針,能一直紮進母親心底。

她聽到了。三宅未來給茂木記者打電話時說漏了嘴,提到了樹理。這一切都被三宅樹理聽到了。

三宅未來的臉扭曲了。又是這張臉。扇了我一個耳光後,高木老師的表情不就是這樣的嗎?

“樹理……”三宅未來快要哭出來了,似乎馬上要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

“三宅同學的媽媽,”佐佐木吾郎臉上繃得緊緊的,說話的語氣和平時沒什麼兩樣,“還是給尾崎老師打個電話,讓她過來一下比較好。你能給她掛個電話嗎?事情的原委,我來向她解釋。”

三宅未來渾身打顫,連嘴角都在發抖。回到走廊上後,她一聲不吭地朝磨砂玻璃窗後麵的房間走去,簡直像在逃跑。

佐佐木吾郎朝涼子點了點頭,說了聲“打擾了”,便脫下鞋子,跟了進去。

門口隻剩下涼子和樹理兩個人。涼子注視著樹理,樹理卻移開了視線。

“你都聽到了?”

白白的臉頰,尖尖的下領。樹理留起了長發,長T恤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事實就是這麼回事。我剛才親耳聽茂木記者講的。他來我家找我了。”

三宅樹理的目光不住地晃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

“你跟你媽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你媽媽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給茂木記者打電話,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茂木記者說,你媽媽認為是你寫了那封舉報信。從電話內容來看,我也認為隻能這樣理解。”停頓片刻後,涼子問道,“真的是這樣嗎?那封舉報信真是你寫的嗎?”

三宅樹理沒有回答。她的臉顯得更白了,眼睫毛在微微顫動。

“如果真是這樣,那三宅同學,你就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我會保護你,因為我有這樣的責任。

“作為檢察官,我必須保護你,不讓茂木記者驚擾你,也不會讓大出俊次來傷害你。我會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驗證你舉報的真相。我保證。”涼子說道,“所以,請參加校內審判,成為我們檢方的證人吧。拜托了!

這可不是炸彈,因為沒有爆炸嘛。

這是個無比沉重的鉛疙瘩。我將它拋給了三宅樹理,她會接過去再拋回給我嗎?隻好賭上一把了。

藤野涼子留給三宅樹理一張寫有自家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之後便離開了。她對三宅樹理說:“任何時候打電話來都可以。你要我來,我會馬上跑過來。”

三宅母女隔著餐桌對麵而坐。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母親都是在這裏以及隔壁的起居室度過的。樹理很少待在這裏,絕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今天是碰巧才來這兒的。對,是碰巧。由於發生了那樣的意外,樹理有必要來觀察媽媽的情況。

多傻呀。怎麼會給HBS電視台打電話呢?怎麼會對茂木記者說出我的名字呢?

媽媽總是這樣,越說越起勁,直到忘乎所以。即便是現在,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依然值得懷疑。她臉上正掛著討好樹理的笑臉,看著樹理。

然而,更傻的不是我嗎?

我一時衝動,竟會去寫那樣的信。竟會動用萬用房間裏的文字處理機,結果被媽媽逮個正著。

真想抽個耳光,一把抓過來,再狠狠地揍一頓。

對誰?媽媽,還是我自己?

樹理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已經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還是死掉算了。

“樹理,尾崎老師馬上就來。”母親蹭上前來,柔和的聲音裏帶著討好的味道,“她來之後,你就把藤野涼子他們的事告訴她,讓她去教訓他們。隻要尾崎老師向岡野老師說一聲,那些人就會服服帖帖的。”

沒明白。媽媽還是沒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關於校內審判,樹理聽尾崎老師仔細說明過。尾崎老師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還一有空就來家訪。所以,藤野涼子一開始是大出俊次的辯護人,後來又轉當檢察官,這個變化過程樹理也全知道。

樹理不想采取任何行動,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尾崎老師也認同她的態度:在一旁靜觀就行,這事與你無關。

尾崎老師總是那麼和藹可親。隻有她才會站在樹理這邊。她說這事跟三宅樹理沒關係,還說了好多遍。

說是說過,可是……

就連尾崎老師是否真是這麼想的,我也越來越搞不懂了。

樹理曾經認為,校內審判就是個笑話。聽說藤野涼子要當辯護人時,她笑了。後來聽說藤野涼子要改當檢察官時,她又笑了。當什麼不都一樣?說到底,不就是玩“過家家審判”嗎?

可尾崎老師並沒有說起過,藤野涼子向所有初三學生發出了尋找舉報人的信。那封信寄到我家了嗎?就算寄來,也會被媽媽毀掉的吧?可我還是得看一下,這樣多少能預料到今天發生的事。

不,不可能預料到。誰會想到媽媽做出了那樣的傻事呢?

剛剛聽說校內審判時,樹理的父母曾經怒不可遏,口口聲聲說要向學校提出抗議,要求校方出麵阻止。後來也是被尾崎老師勸住的,說這事跟三宅樹理沒關係,隻要不參與就是了。

就是啊,媽媽。你為什麼就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呢?

藤野涼子竟然說要我做他們檢方的證人。她那張假正經的臉,無論什麼時候看到、無論看多少次,都叫人來氣。

“樹理,你不用理他們。”媽媽嗲聲嗲氣地說,“樹理隻要考慮如何考上好學校就行。三中的事就忘了它吧。上了好的高中,自然會有配得上樹理的朋友。還管什麼藤野涼子呢?”

藤野涼子不用管,校內審判也不用管。可是,媽媽,事到如今,我不管不行了。你還不明白嗎,媽媽?

樹理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臉頰。掌心光滑的觸感真叫人開心。

自從樹理不去上學後,母親改變了家中的飲食習慣,主動采用了以前樹理說過好多次都被駁回的建議,還買來樹理想要的化妝品,帶她去看皮膚科專家。於是,曾經如此嚴重的粉刺竟奇跡般地消失了。

剛才,藤野涼子也看到了吧。樹理變漂亮了。隻要臉上沒粉刺,隻要從無法淹飾體形缺憾的校服中解放出來,樹理就是個完全能與涼子匹敵的可愛女孩。

可是,好不容易變可愛了……

這樣下去,我又會被茂木記者推到風口浪尖,會成為他暗地裏打探、調查和追究的對象,他把媽媽的電話錄了音,留下了證據。以前,樹理是舉報人的說法不過是個傳言。既然是傳言,就算是記者也做不了文章。可現在不同了。

今後,在節目裏受指責的將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三宅樹理。是寫了舉報信的三宅樹理。

樹理低下頭,躲開媽媽自下而上的目光。

在四月份播出的節目中,茂木記者操之過急,將大出俊次當成了殺人嫌疑犯,結果讓自己陷人難堪。在後續報道的節目中,他不再露麵,節目的立場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估計是受了大出家火災的影響。

而現在,茂木記者可以將四月那期節目的方向性錯誤全部歸咎於三宅樹理,說自己上了舉報信的當,並大肆渲染舉報信的荒誕不經。

將一切全部歸咎於樹理一個人。

還可能發生更嚴重的事態,那就是將淺井鬆子死亡的責任也扣到三宅樹理身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為了避開這些,我隻能做檢方的證人,藏在藤野涼子身後。

她不是說要保護我嗎?那就讓她來保護我吧。

可是,藤野涼子真的能保護我嗎?她是有充分的自信,還是在充優等生的麵子呢?

樹理回想起淺井鬆子徘徊於生死線那天,自己躺在學校保健室的白色圍簾後冒失地笑出了聲。當時藤野涼子那張驚恐萬狀的臉又現在眼前。

那一幕無法抹去。涼子不可能忘記,那她還說要保護我嗎?還聲口口聲聲說,樹理是重要證人?如果我相信了她的話,會不會上了她的當呢?這難道不是個精心布置的圈套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樹理沒有選擇的餘地。一切的一切,都是好出風頭、管不住嘴的媽媽犯下的錯。

你自己知道嗎?知道的話,就該向我道歉,說自己“犯了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說“對不起”。

“天真熱啊。樹理,要不要吃冰淇淋?”媽媽打開冰箱又關上,開始在桌上擺弄玻璃器皿。這個人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絕望之中,突然想到了什麼。樹理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

「你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我會保護你,不讓茂木記者驚擾你。」

藤野涼子並沒有說“我相信舉報信的內容”,並沒有說“我相信樹理”。

真陰險。

雖然陰險,也隻能指望她了。已經別無他法了。

媽媽在盛有冰淇淋的玻璃碗裏添了一把勺子,放到樹理麵前。

“樹理,媽媽不介意那件事。”母親自我辯解似的說了起來,“你寫那樣的信,隻不過是想發泄一下,媽媽能理解你。”

想這樣糊弄過去?想這樣回避自己犯下的過錯?

樹理現在仍然發不出聲音。不過,她覺得這樣挺好。這樣就不用拚命抑製想大喊大叫的衝動了。

我必須考慮對策,必須自己開動腦筋。在誰都靠不上的情況下,要保護好自己,使自己處於較為有利的地位。

這時,淺井鬆子的臉浮現在樹理眼前。

馬大哈鬆子。老好人鬆子。

我還有鬆子。鬆子死了,但她依然能夠幫助我。我能夠讓鬆子做我的幫手。

樹理感到,緊緊裹挾著自己的黑暗中,射入了一縷陽光。

我能行。

是的。不是還有這一手嗎?在藏到藤野涼子背後之前,還可以藏到淺井鬆子背後去。

樹理看向桌麵,尋找著什麼。母親趕緊遞來交流用的小白板。自從樹理無法說話後,便一直使用這塊小白板與他人交談。

“你要說什麼,樹理?”

樹理拿起筆,目光落在白板上。這麼做沒問題嗚?一旦開了頭,就無路可退了。

“吃冰淇淋啊。都快化了。”

樹理在白板上飛快地寫下一句話,再調轉白板給母親看。

「我要協助藤野他們,說出以前沒有說過的真相。」

媽媽手裏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當晚八點,藤野家的晚餐結束了。涼子幫助母親邦子收拾盤子搬進水槽。今天父親藤野剛難得地回了家,還趕上了晚餐,這神情況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爸爸,今晚要住下來嗎?”瞳子毫無顧忌地問道,惹得大家苦笑連連。

“住下的。”藤野剛答道。

父親最近一直待在某樁凶殺案的偵查本部。那是由親戚糾紛引發的一起兩人被殺、三人重傷的悲慘事件。起因是與遺產繼承相關的土地房屋買賣,凶手是受害人的一名男性親戚,現逃亡在外,好像還有多名同犯。

在眼下的異常行情下,即便不是資本家或大地主,一個普通公司職員的家庭將自己居住的土地賣掉也能發一筆大財。類似的案件便因此層出不窮。“真是利令智昏啊。”父親用苦澀的語調說道。雖然知道這類話題不適合在餐桌上談論,但由於土地買賣和遺產繼承與母親的工作有關,會有許多共同語言,結果還是忍不住扯到這上麵來。

“這麼看,那些同犯都是花錢雇來的?”

“估計是吧,都是些小流氓,跟那些靠驅趕住戶收房子賺錢的中介公司串通一氣。”

“既然已經了解到這種程度了,還不能把他們抓起來嗎?”

“受害人全都生命垂危,沒法取得證言。那些沒有卷進案子的親戚也和受害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頭緒很多,亂得很。”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坐在電視機前的翔子飛快地站起身,搶走了電話聽筒:“喂,這裏是藤野家。”

兩手沾滿泡沫,正用海綿洗碗的涼子,從妹妹臉上綻開的不懷好意的笑容裏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姐……”翔子將聽筒按在胸口,輕輕跳了跳。

“我的電話?”

“嗯。”

涼子趕緊擦手。翔子臉上滿是詭笑。

“是個男――孩――子打來的哦。”

父母親一齊抬頭看著涼子。“一定是佐佐木。”涼子說道。

“不是吾郎哦。”翔子又跳了起來。見涼子伸出手,她故意將電話聽筒舉得遠遠的。

“那是誰?那個‘神原’,是誰呀?”

哎?涼子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我是神原和彥,請涼子同學聽電話。”

涼子恨不得馬上給她一個耳光,但還是忍住了,隻是一把搶過了電話聽筒。

“翔子!”媽媽邦子斥責道。

“涼子同――學。”

“翔子,別吵!”涼子喊道。

真想踢她一腳。

“喂,我是藤野涼子。”

對方頓了一下,說道:“我是神原和彥。剛才是你妹妹嗎?”

神原和彥似乎在笑。涼子感到臉上火辣辣的。

“對不起。我把電話轉到我的房間去。”

按下通話保留按鈕放下聽筒,涼子說了聲“是校內審判的事”,便飛快地朝走廊跑去。翔子還在歡鬧,連瞳子也開始幫腔了。真是兩個不懂事的傻妹妹。

關上自己房間的房門,涼子做了好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劇烈的心跳平靜下來。

“讓你久等了。剛才我妹妹瞎鬧騰,真是對不起。”

“不,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該道歉的是我。本想明天再說,可總覺得放心不下。”語句簡短,也很沉著。即使在電話裏聽起來,神原和彥的說話聲也跟平時沒什麼不同。

“出什麼事了嗎?”涼子問。

“嗯,有一個最新得到的信息,我認為應該跟檢方共同掌握。”

最新信息?我這裏也有。是有關三宅樹理的,她願意配合我們。

“你的父親是警視廳的刑警吧?”

“是啊。”

“是負責殺人、搶劫、縱火的嗎?”

“縱火案有專門的偵查組。我爸爸負責的是殺人案、搶劫案。”涼子低聲問道,“怎麼了?”

“不負責縱火案啊……”神原和彥也放低了聲音。

“怎麼回事嘛。”

“嗯,”神原說,“我們是從某人那裏得到的信息。”

“不能說出信息來源,是嗎?”

“是的。不過信息是確鑿無疑的。”

“明白了。是什麼呢?”

“大出家的火災確實是縱火。並且縱火犯不是外行,是專業級別的。警察正朝著這個方向偵查。”

涼子用沉默催促對方講下去。

“不過,這事原本就跟我們的校內審判沒關係,對吧?”

“是啊。”

“所以隻要記得有這麼回事就行。那家夥是個‘煙火師’。”神原和彥說。

“哎?什麼意思?”

神原作出說明有人聽到警察和消防署的人在這麼說。從前後文判斷,他們講的是作案手法。‘煙火師’可能是某種黑話、暗號或俗稱。”

“是啊,我也覺得是這樣。”

涼子的心跳又開始加劇了。專業級的作案手法、“煙火師”,還有不分青紅皂白訓誡自己和吾郎,說“別碰大出家的火災”的爸爸那張可怕的臉。是因為案件有這樣的背景嗎?

“我想,藤野同學的父親或許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才打電話來的。可這不是你父親的專業範圍……”

“為了滿足好奇心,問一下也沒關係。”涼子說道。

“真的嗎?”神原和彥提高了嗓音,“那你能告訴我,提起這件事時你父親的反應嗎?”

涼子的心跳明顯變快了:“為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沒有理由,怎麼會在意呢?”

“說得也是。”神原和彥笑著,又頗為慎重地補充道,“我感覺,如果你父親知道‘煙火師’的含義,一定會要求我們搞校內審判時別觸及這件事的。”

涼子重新握緊電話聽筒,歎了一口氣。真讓人懊惱。

“神原,你有千裏眼還是順風耳啊?”

“哎?”

“你的感覺早就應驗了。我爸叫我別碰大出家火災的案子,說得可凶了。那張臉簡直要吃人似的。我當時隻是理解為,他讓我們不要把這件事和柏木的死混為一談。現在看來,好像不止於此啊。”

“是這樣啊?”

“我決定接受我爸的忠告。你最好也這樣。”

“明白。謝謝。時候不早了,對不起。”

掛斷電話下樓來到起居室時,涼子發現大家正嚴陣以待。真討厭,怎麼一個個都這麼八卦?

“都說了些什麼呀?”翔子依然很興奮。涼子沒理她,徑直走到母親身邊、父親對麵的位置,拉出椅子坐了下來。

“爸爸。”

“怎麼了?”手裏捧著茶盅的藤野剛笑盈盈地看著涼子。

“有一種縱火手法,叫‘煙火師’,你知道嗎?好像是什麼黑話。”

藤野剛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飛快地將茶盅放到桌上。

“你說什麼?你剛才說的是什麼?”

涼子眨眨眼睛,看著父親。這反應是怎麼回事。

“我說的是‘煙火師’。”

“你從哪裏聽說的?”

“不是我聽說的,是辯護人不知從哪裏聽到的。他覺得爸爸或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和大出家的火災有關。”涼子說完便沉默了。父親的臉上的表情變得相當正經。

“真讓人吃驚。”父親看著母親的臉,說道,“那個辯護人是叫神原吧?耳朵是怎麼長的啊?”

“真有這麼讓人驚訝嗎?”

“你有沒有問他,是在哪裏聽到的?”

“他說信息來源保密。”

拿起茶盅嘖嘖有聲地喝了幾口,藤野剛又連呼了幾聲“吃驚”。

“這確實是指某種非常特殊的縱火手法。這種手法很誇張、很招搖,就像放煙火一樣,故意讓人知道某處著火了。”

“這不就怪了嗎?”母親邦子插嘴道,“難道是為了好玩?”

“並非出於惡作劇目的。我不是說了嘛,那是職業罪犯。就是說……”藤野剛似乎在考慮該不該告訴涼子,“是一種故意引人注目、卻不造成人員傷亡的縱火手法。”最後他還是說了出來。

“為了讓著火的屋子裏的人快點逃走?”

“就是這個意思。”

“哦,還是一種尊重他人生命的專業縱火手法呢。”

聽到涼子的揶揄,邦子不禁笑了。父親藤野剛依然板著臉。

“你們千萬不要碰大出家的縱火案。”父親嚴肅地說,“昨天我不是說過嗎?你告訴神原,讓他把‘煙火師’這個詞忘了。”

“不用我忠告,他已經對我說過,‘你父親會這樣說吧?’”

啊,我太老實了。眼見父親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嚴厲,涼子感到有些後悔。

“真是後生可畏,”藤野剛說道,“你遇到了一個相當厲害的對手。”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涼子話音未落,大門口對講機的提示音響了。媽媽邦子按住了立刻就要跑出去的翔子和瞳子,自己走了出去。很快,她就帶著一副像是吃了不明不白的東西似的表情回來了。

“涼子。”

“是誰?”藤野剛問。

“三宅樹理,”邦子深吸一口氣,“是跟她父母一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