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56(2 / 3)

可不一會兒,神原便臉朝腳尖,答複了她。

“本人。”

什麼意思?

“什麼?”

神原和彥抬起身子,看向涼子的眼睛,如同經過仔細玩味似的,用清晰而緩慢的聲音說道:“打那通電話的,就是本人。”

“本人?”涼子眨了眨眼睛,“你是說柏木本人?”

神原凝視著涼子的眼睛,仿佛在尋找著什麼。涼子從他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絲失望的神色。失望?為什麼失望?難道是我看錯了?神原點了點頭:“是的。就是這個意思。”

“怎麼可能?他為什麼要向自己家裏打電話?”

“也許他在外邊時,想和父母說些什麼吧。”

“又不隻有一通電話,那天打了好多通呢。”涼子竟搶先捅出了這個線索。

“那全是他打的。我們也在考慮這種可能性。”

“所以才搞不懂啊。他為什麼要給家裏打那麼多電話呢?”

神原微微偏著腦袋,注視著藤野涼子。他的眼眸十分深邃,盯著他的瞳仁看,好像會被吸進去。

“或許他在猶豫不決吧。”

“柏木嗎?猶豫什麼?”

“自殺。”

涼子屏住了呼吸。噴泉的飛沫濺到了眼睛裏。

“那天柏木說不定還沒到半夜就想到自殺了。他為了這個目的而離家到處遊蕩:又想到要向父母告別,所以不停地打電話。”神原和彥的語調沒有半點抑揚,“可那些電話都沒打通,就算聽到錄音提示也沒有留下語音,這恐怕也是因為他在猶豫不決吧。”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柏木不可能離家這麼長時間。”涼子說。

“可是,柏木的父母並沒有掌握他當天的行動。他並沒有一大早就外出不歸,也沒有一會兒外出一會兒回家。那些電話亭都在離家不太遠的位置,其中有一半就在他家附近,即使是在新宿和赤阪的,坐地鐵三十分鍾也能到。”

“你忘了?那天五點知左右,野田還看到他在天秤座的麥當勞裏呢。”

“下一通電話是在新宿打的,是在下午六點零五分,對吧?不是來得及嗎?”

“他為什麼要到處跑呢?”

“也許是在尋找自殺地點吧。”神原的語氣很平淡,話語卻相當幹脆,“結果他沒死成,又回了家。然後,他在半夜又選擇了城東三中的屋頂,估計就是這樣。”

“可那時,他都沒跟父母說過什麼話,連遺書也沒留下!”

“這其中的原因,和打電話時什麼都不說是一樣的吧。”

他的解釋確實相當有條理。涼子真的有點害怕了。小林電器店的小林大叔也說過,在那間電話亭裏打電話的男孩看起來又冷又累,身上散發著不同尋常的氣氛。對他說“快點回家去吧”,他就老老實實、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種種跡象都表明,他確實想自殺。撥打七點三十六分的那通電話時,或許正是那位好管閑事的小林大叔救了他。即使沒有徹底挽救他,在那個場合下也算救了他一命。

不行。我怎麼可以像中了催眠術似的,盡朝一個方向想呢?

“這就是你們辯護方的主張?”

神原點了點頭,進一步說明道:“這樣就不用再考慮大出是否想叫柏木出門,有沒有實際聯係過他。”

涼子咬了咬牙:“你們給小林大叔看過柏木的照片嗎?”

神原和彥笑道:“連這個都告訴你,你欠我的人情就不是一點點即使咬緊牙關,涼子也快要忍不住了。真是個令人氣惱的家夥!

“讓你們久等了。”

這時,挽起袖子,眯眼看著兩人的藤野剛出現了。

“涼子,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等得不耐煩,跟人吵架了?”

坐在噴水池邊沿上的依然是兩個人,隻是成員換成了藤野剛和神原和彥。

藤野剛是故意讓涼子先回去的。

“作為信息提供者,我希望能公平對待你們兩方。涼子,你要是在場,就談不上公平了。我向你提供信息時,神原可不在場,所以要請你回避一下。”

“我明白!”涼子撅起小嘴,“我隻是介紹一下而已,哼!”

憋了一肚子火的涼子一扭頭,快步走出了公園。藤野剛發現女兒臉頰通紅,眼角吊起。不過他知道,惹女兒生這麼大氣的並不是自己。他還沒來時,女兒已經在和眼前這位辯護人爭辯著什麼了。

涼子是個很強的小姑娘。她的表情說明她的好勝心爆發到了最大限度,也意味著她正處於劣勢。

涼子與同齡的孩子爭辯,一般不會如此氣急敗壞。雖然作為她的父親多少有點自誇的意味,但藤野剛確實認為女兒非常優秀。那麼,她今天是如何落敗的呢?因為她遇到的對手,是這個擔任辯護人的“強悍”少年嗎?

藤野剛很意外。神原和彥看上去並不強悍。在藤野剛的想象裏,神原應該更有氣勢一些,至少跟擔任法官的那個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差不多吧。藤野剛看過學校活動的照片,也聽涼子提起過井上康夫,所以對他還是比較容易想象的。

神原和彥給人的感覺,似乎比井上康夫懦弱得多。藤野剛以為他像涼子的某個同班同學那樣,是個老實本分、不引人注意的男孩。

對,就像野田健一那樣。

眼前的神原和彥身材瘦小,相貌俊秀。和他相比,涼子倒更像個男孩。

“承蒙您接受了我過分的請求,真是萬分感謝!”

一開口,連聲音也是軟綿綿的。變聲期應該早過了吧,可他的音色依然柔和,似乎挺適合當配音演員。藤野剛對那個行業幾乎一無所知,隻是不由自主地如此聯想罷了。

“沒關係。你是因為擔心大出,才想了解一些情況的吧?”

“是的。”

“他的父親近期內無法回家。會拘留二十天,能不能保釋還很難說啊。”

神原抬起眼角:“保釋?”

藤野剛看了看手表:“十五分鍾前,他在審訊室被捕了。”

他目前的嫌疑是,以詐騙保險金為目的燒毀現住房,以及偽造蓋章私人文書。

“偽造蓋章私人文書與燒毀住宅是互不相關的。大出社長聲稱他母親給了他任意處置自己名下土地的委托書,可他母親後來否認了這一說法。”

而事實上,這一情節較輕的事件就是縱火案的起因。

“不過,這和你們的校內審判沒有關係。”

“是嗎?”神原嘀咕道。

“也和大出沒有關係。針對他的詢問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很快能回歸正常的生活狀態。”藤野剛又苦笑著補充了一句,“或許很難說正常吧。”

“您剛才說,大出社長有縱火嫌疑,可他不是雇傭了專業縱火犯嗎?”

藤野剛針鋒相對地反問道:“‘煙火師’的信息,你是從哪裏得到的?”

“這個我不能說。”

回答很幹脆。嘿,真有種啊。

“他雇傭專業縱火犯為他安裝好點火裝置。”藤野剛做了個安裝物品的手勢,“可按下裝置的是大出社長,因此認定實施犯罪的還是他本人。”

“原來如此。”

“當然,並不是說,出了這樣的事,就不用在柏木事件上替大出洗刷冤情了。其實反而更有必要了。所以,你們不能退縮。如果大出打退堂鼓,你們就猛踢他的屁股,讓他振作起來。”

神原笑了,笑得有點害羞。藤野剛據此修正了自己對他的印象。這個少年也有吸引人的地方,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

然而,他身上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沉氣息。是因為緊張的緣故嗎?

“就目前而言,我掌握的信息也很有限,不能為你們提供更多重要情況。不過,逮捕大出的父親不會影響到大出的校內審判,也不能影響。”

“是的。”

“這便是我以前說過的――你應該聽涼子說過吧?不要碰縱火案。”

“大出社長的法律顧問也對我們提出了同樣的忠告。”

那位律師相當有分寸,不是嗎?

“既然如此,今後你們不要再為此事操心了。可以嗎?”

“好的。”重重點頭後,神原和彥直直地仰視著藤野剛,說道,“我想和您見麵,是因為我還有另一個請求。”

藤野剛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擦汗的手。

“柏木卓也去世的那天晚上,大出家來了三位客人,一直待到淩晨兩點多。估計是‘環球興產’的人吧。”

藤野剛扭頭注視著神原端正的臉龐。

“那時,三人中很可能有誰見過大出。對此我想確認一下,因為大出俊次的不在場證明或許能因此成立。”

藤野剛心中暗忖道:喂喂,他到底想幹什麼?

“‘環球興產’是大出社長的同犯吧?他們那邊的相關人員也應該被捕了吧?”

“是又怎麼樣呢?”

“憑我們的力量無法接觸那三名客人。他們在聖誕夜與大出社長見麵,也許是為了商量縱火的事,或許還談過土地出售的事宜。”

神原停下來喘了一口氣。

“你們在審訊時,能不能問問那三名客人,那天夜晚,他們是否見過大出俊次?我們需要這樣的證言,卻沒有能力獲得。拜托了!”

神原站起身,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看著他的頭頂,藤野剛一時無言以對。這孩子,可真會嚇人一跳。

“你先坐下吧。”

神原躲著藤野剛的眼神,乖乖坐下了。

“‘環球興產’的事,是今天早晨聽涼子說的嗎?”

藤野剛心想:即使如此,他的反應也太快了。

然而,神原卻搖了搖頭:“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該感到驚訝。因為他連“煙火師”的事情都打聽到了。

“那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我不能說。”

依然底氣十足,不過他的聲音略有些顫抖。

“大出家的顧問律師……不是吧,那位先生跟我一樣,要你們遠離縱火案。”

神原沉默不語。

“可就算這樣,你們還在想方設法打探線索。”

真是些不肯聽大人忠告的小鬼。

藤野剛歎了口氣,同時調整說話的語氣。

“去年聖誕夜的來客就是‘環球興產’的相關人員,你作出這樣的推測,有什麼依據嗎?”

“有。但具體內容無可奉告。”

他也太有種了,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了。

“我覺得這有點異想天開。大出社長再怎麼獨斷專行,也不會在自己家裏和人商量這種事吧?”

猶豫片刻後,神原和彥看著藤野剛的眼睛,說道:“會的。如果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什麼樣的理由?”

“譬如,讓‘煙火師’查看房屋構造,確認家庭成員的長相。”

藤野剛的眉毛抖動了一下。他暗自責備自己:太不謹慎了!

“還有電線的走向、家具和家電的位置,這些都需要‘煙火師’進行實地考察。再說,大出社長自己可能也要做一些準備工作。”

話一說開去,神原的聲音便不再顫抖。藤野剛為了不表露驚訝的神情,就隻得惡狠狠地板起臉來。

這小鬼到底是什麼來頭?簡直叫人難以置信。

“嗯,你說的這些,我明白。”為了隱藏起對神原和彥的欽佩,藤野剛故意慢吞吞地說,“很遺憾的是,我並不參與大出社長與‘環球興產’這樁案件的偵破工作。”

“這就需要你……”神原不假思索地加重了語氣,可在藤野剛的嚴厲注視下,他的態度又軟了下來,“當、當然了,我知道自己的請求有點強人所難。”

“是的。你的要求非常過分。”

“可是,這可關係到大出俊次的名譽啊。”

“和我有關係嗎?”

神原的臉色也變難看了。

“既然是校內審判,就是校內的事情,應該在校內解決。”藤野剛說。

神原瞪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藤野剛。藤野剛也以同樣的眼神盯著他。

“您的意思是,不惜拋棄大出?”

“你們是不會拋棄的吧?我隻說跟我沒有關係。”

“在極有可能驗證他的不在場證明的情況下?”

“不能采取別的方法嗎?”

“如果有別的方法,還需要懇求您嗎?”大聲說出這句話後,神原和彥哭喪著臉,猛地低下了頭,“所、所以要請求您。”

聲音越來越低,眼神也變得遊移不定。

“對不起了……”

藤野剛覺得很累。他要拚命忍住笑,還要忍住伸手去拍眼前這名少年肩膀的衝動。

了不起,這個小鬼真了不起。他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是怎麼教育他的?他們為這個孩子感到自豪嗎?還是覺得撫養這樣的孩子太辛苦?就像自己對涼子的感受一樣?

“這條路並沒有錯。”

神原和彥抬起了頭,似乎感到很意外。

“隻是太性急了。再好好把握一下。”

神原小小的喉結在細細的脖子裏上下移動了一下。他輕聲咕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他的話語中首次現出幾分懦弱。藤野剛將目光轉向噴水池。

“我或許能找出那三個人,或許不能;關於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裏發生的案件,或許能取得證言,或許不能;或許會有同事告訴我那些信息,或許不會。”停頓片刻後,他接著說,“即便條件齊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願意告訴你。”

藤野剛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希望你能用熱情來打動我,讓我願意告訴你這些信息。這對你很重要,可我不知道,你是在經過努力依然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提出請求,還是僅僅為了讓自己輕鬆贏得訴訟。至少在你展示出你的努力前,我無法判斷。”從噴水池的邊沿上站起身,藤野剛又說,“開庭後,我會去旁聽。”

神原和彥並沒有跟著站起來,依然怔怔地坐著。

“你拋出一塊石頭,‘咚’的一聲掉在我的池塘裏。這塊石頭到底會激起多方的波浪,還得看你。不,應該說,還得看你們。”

他想起了野田健一,因而糾正了自己的話語。

“今天,野田在做什麼?

神原如夢初醒似的回答道:“在家等大出的電話。”

“大出經常跟他聯係嗎?”

“今天早晨出了住宅搜查的事,大出首先通知了他。”

藤野剛胸中有一股暖意正漸漸彌漫開來。那個大出俊次竟會首先想到通知那個野田健一?這樣啊,原來如此。

“你不太了解他們的過去,也許不會有太深的感受。其實,這可稱得上是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嗯,好像是這樣的。野田很有能力。”神原和彥說,“我覺得即使沒有我,他一個人也能幹好。”

“不,這就不對了。應該說,正因為有了你對他的刺激,他才會有這麼大的改變。”

藤野剛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明明很重要,可之前一直忘了問。

“你是為了什麼才當辯護人的呢?雖然我聽涼子講過一點,但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你難道不覺得辯護人的工作很麻煩嗎?”

他會作出聰明學生的回答嗎?譬如見不得別人平白無故地受冤枉,覺得大出太可憐,諸如此類。他也許會采取避實就虛的回答方式,說這事兒挺有趣,正好用來打發暑假的空閑時間,等等。

神原和彥並沒有馬上作出回答。如果他沉默的時間再長一些,藤野剛也許會以為他心不在焉,根本沒聽到自己剛才的提問。

事實上,他在猶豫如何回答,就像打牌時不知該出哪張牌一樣。

藤野剛等待著,興趣盎然地等著他的回答。

神原和彥開口了:“因為我有責任。”

藤野剛大為震驚。但更震驚的是說出這句話的神原自己。他歎了一口氣,連這聲歎氣似乎也隱藏著太多複雜的意味。

在審訊室麵對著犯罪嫌疑人時,藤野剛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在相互試探和相互妥協的過程中,時不時會出現這樣的小插曲。簡而言之,就是打錯了牌。

“我的意思是,既然接受了這個角色,我就負有相應的責任。”神原和彥急忙補了一句,隨後移開了視線。很明顯,他想蒙混過關。因為藤野剛問的正是他為何要接受這個角色。

真正的回答,也就是他真正的動機,如今他正在極力回避。作為經驗豐富的刑警,藤野剛自然不會看不透這一點。

與此同時,神原和彥肯定也知道,自己被對方看透了。他在出汗,不是因為熱,而是由於內心的感情變化而湧出的汗水。

他心裏一定隱藏著什麼。

“你……”

“大出他……”

後者的音量蓋住了前者。眼睛注視著幹燥的地麵,神原和彥說:“他是絕對孤立的。除了我們,再也沒有別的朋友了。”

藤野剛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想為他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在這方麵,我有責任。”

他在往出錯的牌上扔下新的牌,想蓋住那張牌。這等於在說:剛才的不算、不算。

他的真心在哪裏?

“我也覺得自己時常會有些意氣用事,做得有些過頭。野田也會經常提醒我。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原諒。”

他收起牌,整理好,放回口袋。

既然如此,估計再怎麼追問,他也不會說了。良機已失,時不再來。如果他現在願意講,當初就不會主動接下辯護人的角色了。這個少年帶著一層薄薄的陰影。

涼子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野田健一又如何呢?大出俊次呢?

藤野剛對眼前這名少年產生了嶄新的興趣,同時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擔優:“快回去吧。說不定大出已經打電話過來了。”

在藤野剛的催促下,神原和彥站起身來,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給你。”藤野剛將名片遞到他的麵前,“我把話說在前頭,如果你為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打電話來,那我今天說過的話就全數作廢。這樣可以吧?”

“好的。”接過名片後,神原說;“沒問題。謝謝!”

顫抖的聲音,遊移不定的眼神,這一切已蕩然無存。他恢複了令人惱火的冷靜。他的表情表明了他的決心:我再也不會出錯牌了。

真是塊硬骨頭。可不知為什麼,藤野剛覺得他在向自己求助。

“拜托您了。”

白色的校服襯衫正飛快地離去。眼見小小的背影消失,藤野剛便朝公園相反方向的出口走去。同時,他還在心底發問――這家夥到底是什麼來頭?

回到家一看,還好,家裏空蕩蕩的,很安靜。涼子坐在自己房裏的書桌前,心中一片茫然。

眼下這個時候,萩尾一美正奮力整理著增井望的陳述書,而佐佐木吾郎應該在小林電器店裏。剛才跟父親和神原和彥分手後,涼子馬上打電話將辯護方的假說通知給佐佐木吾郎。佐佐木吾郎說,他會準備好照片立刻給小林大叔看,之後還要到井口充和橋田佑太郎家裏去轉轉。

“井口充那邊,我隻是以事務官的身份去打個招呼,打探一下狀況;橋田那邊嘛,倒是要確認一下他如今身處的狀況。雖說我不認為他會參與校內審判,甚至連讓他參與的苗頭也找不到。但是總得抱有一絲希望吧。”

真是對不住你們了。涼子兩手托著下巴,心中昏昏沉沉地思量著。他們兩人都在奮發努力,我卻……

她雙手抹了一把臉,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大堆筆記和文件資料。

最上麵的,是昨天他們三人一起研究過的那份柏木卓也的電話通話記錄。

「打那通電話的,就是本人。」

不知為何,涼子對神原和彥的說法總有點耿耿於懷,不能釋然。

「也許是在尋找自殺地點吧。」

五間電話亭,既有附近的,也有在新宿、赤阪那邊的。五間柏木卓也可能用來打過電話的電話亭。

去年的那一天,他可能徘徊過的場所。

涼子手拿通話記錄,站起身來。

她首先去的是小林電器店,卻沒有見到佐佐木吾郎。看來是剛好錯開了。也沒有見到小林大叔模樣的人,店門口隻有一名婦女在打掃衛生。

別處的電話亭裏都貼滿了各種小廣告,小林電器店前方的這間卻一張也沒有,連窗戶都擦得幹幹淨淨。可見小林大叔說自己十分看重這間電話亭並非虛言。

上午十點二十二分的那通電話,是在城、東聖瑪利亞醫院附近的電話亭裏撥打的。在那間電話亭裏,可以清楚地看到醫院的急診出入口。附近一家裝潢時尚的咖啡店,店門口擺放著花盒。

佐佐木吾郎說,他是在這家醫院裏出生的。這是一家在當地頗有曆史的醫院,還帶有一座小教堂。

柏木也是在這家醫院裏出生的嗎?

不會的。他出生在大宮。

那麼,他為什麼會來這裏打第一通電話呢?從柏木家到這裏並不算遠,可半路上不是還有好多間公用電話亭嗎?

是因為這裏有教堂的緣故嗎?馬上就要去死的柏木卓也,是受到三角形尖屋頂上的十字架吸引,才來到這裏的嗎?

然後,他往家裏打了電話,告訴他的父母,他馬上就要死了。但事實上,電話並沒有打成。沒等到有人接聽電話,沒等轉換成電話錄音,他就撂下電話逃走了。

第二通電話是在秋葉原車站內的電話亭裏撥打的,與第一通電話之間相隔兩個半小時左右。不過,從聖瑪利亞醫院到秋葉原,坐電車還花不了二十分鍾。

卓也回過家嗎?也許是上哪兒逛了一圈?第二通電話為什麼要選在秋葉原打呢?為何選擇被賣場的噪聲和車站的喧囂聲包圍的電話亭呢?他到底想在什麼地方自殺呢?

第三通電話是在赤阪郵政局附近打的。換乘地鐵過去,頂多隻需二十分鍾。隔著電話亭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郵政局裏站著的工作人員。赤阪雖說也是個熱鬧的地方,但仍然不同於一般的商業街,是商務樓聚集地。滿街都是盛夏的陽光,兩旁是落滿灰塵的樹木。不過,去年的那天可是個陰天,當時應該下著小雪吧。

第四間電話亭在新宿車站的西出口。這裏人流量大,相當嘈雜。嚴格來講,這不能算電話亭,因為它並不是一個獨立空間,隻是車站角落裏的一排公用電話。如果不一一核對電話號碼,就無法知曉卓也他拿起的是哪個電話聽筒。

是右起第三個,來自一台被塗鴉抹得髒兮兮的電話機。

涼子拿起了這個電話聽筒。卓也為什麼要來這裏?是因為這裏有高樓?難道他想在某棟高樓樓頂跳樓自殺?自殺前想跟父母說說話,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結杲沒等電話接通就掛了。

車站裏悶熱異常,涼子已經汗流浹背了,可她還在極力揣摩一名一心自殺的十四歲少年的心思。

背後,有人親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涼子回頭,見一名三十來歲的小個子婦女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你好。我正在學看手相和麵相,你的麵相十分出眾,能讓我看上一看嗎?”

涼子盯著這位婦女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問道:“如果要在這一帶自殺,你看哪兒比較合適?”

婦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還是高樓比較好。可這一帶人很雜,風水不好,空氣中有股腐臭味,令人作嘔。”婦女的眉毛動了幾下,“你想自殺?那可不行。生命隻有一次,寶貴得很。你還是去跟我的老師談談吧。”她說著便來拉涼子的手,但被涼子猛地撥開了。

“看來你的眼光不行。還沒學到家吧。我現在的麵相,哪有什麼出眾的地方?”說完,涼子拔腿就走,一直來到檢票口。

上了電車,涼子手拉吊環,陷入沉思。

不對!沒道理的!

在日比穀公園聽神原和彥說起這個假設時,還覺得挺在理的,當時幾乎不假思索地全盤接受下來了。

然而邁開雙腿實地跑過一圈,她發現那樣的假說極不自然。

為了尋找自殺場所,柏木卓也在東京都內四處遊蕩。來到某個場所後,為了向父母彙報自殺的意圖而撥打電話,沒等電話接通又因為下不了決心而掛斷了。然後再換一個地方。

這樣的行為合乎常理嗎?

他是在事先查看自殺地點嗎?可有必要每到一個地方都給家裏打電話嗎?

五個地方並沒有共同點。如果在柏木卓也心中,這些地點具有某種共通的意義,那他應該對每個地方都更加慎重一點。要知道這可不是約會地點,而是自殺地點。一天之內跑這麼多地方來決定自己的自殺地點,這也太輕率了。

何況他中途還回了一趟自己的居住地,在天秤座大道的麥當勞裏吃了東西。

可見辯護方的假設十分脆弱,經不起推敲。也許是神原根據通話記錄憑空想象出來的,並沒有實地考察過。他一定沒有實際體驗每次移動所需的時間,觀察各處的景色,親自嗅聞各處空氣的味道。

涼子覺得,這些電話隻可能是另一個人打給柏木卓也的。

又去小林電器店張望了一番,涼子轉到橋田佑太郎母親經營的小酒館“梓屋”。這次很巧,竟然看到橋田佑太郎和佐佐木吾郎站在下了卷簾門的店鋪前對話。

“啊,小涼。不,檢察官。”

佐佐木吾郎一邊用手帕擦著汗,一邊朝她揮著手,走了過來。橋田佑太郎上身穿著皺巴巴的T恤,下身一條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涼鞋。他那副彎腰曲背、麵無表情的模樣一如往常,一雙原本並不小的眼睛半睜著,顯得很沒精神。

“你好。”

對於涼子的招呼,橋田佑太郎毫無反應。

“今天歇業,他媽媽出去了。”佐佐木吾郎說,“店裏一直沒人,我來過好多次了。”

涼子點了點頭,望向高個子的橋田佑太郎,說道:“我們來找你……”

橋田佑太郎開口了,聲音也是昏昏沉沉的:“跟我沒關係。”

果然如此。

“橋田,你跟神原和野田見過麵了?”

沒反應。易怒的大出俊次,瞎起勁的井口充,而作為第三人的這個家夥,在大出的三人幫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他們要你做辯護方的證人嗎?不回答也行。”涼子話說在前,“我們不想指手畫腳地讓你做什麼,因為早就覺察到你不想參與校內審判。”

那你們還來這兒幹嗎?到底為了什麼呢,藤野涼子同學?

“你如果能來旁聽,我們會很高興。在體育館,十五日開庭,我們等著你。”說完這句話,涼子就催著佐佐木吾郎離開了。

“這是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嗎?”佐佐木吾郎揮汗如雨地追著一路小跑的涼子。

“大出父親的事,跟橋田說了嗎?”

“說了,他沒反應。晚報上登出來了吧?”佐佐木吾郎說道。一看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六點。

“也沒有表現出擔心大出的樣子吧?”涼子問道。

“橋田已經沒必要擔心大出了。”

“小林電器店那邊怎麼樣?”

“毫無進展。那位大叔人是不錯,可惜記性太差勁,沒認出一張照片來。”佐佐木吾郎說道。

“連柏木卓也的照片都沒認出來?”

“他隻說感覺上有點相像……”

涼子的內心又是一陣躁動。

藤野家就在眼前。這時母親邦子正好開門出來,在邀請什麼人進屋。那人身上的服飾十分惹眼,原來是一美。

“小涼,吾郎,你們好啊。”

三人又聚在了涼子的房間裏。邦子招呼他們說:“今天也吃了晚飯再回去吧。”結果,今天的涼子就有了和對手一起吃早餐,和同伴一起吃晚餐的經曆。

涼子向兩人彙報了今天一大早以來的遭遇。兩位事務官都顯得很驚訝,不過驚訝的重點各不相同。佐佐木吾郎認為,神原和彥聲稱的“五通電話是柏木卓也自己打的”這一說法相當不可思議;萩尾一美則覺得,辯護方兩人一大早跑來涼子家,卻反因涼子而大吃一驚的情節非常有趣。

自殺還往自己家裏打電話?虧他說得出來。”佐佐木吾郎覺得這種說法簡直是異想天開。

“說說無妨,紙上談兵罷了。去現場看看就會明白,這根本不可能。”

不過,神原和彥當時的表情確實有些古怪。對這一點,涼子依然耿耿於懷。至於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這使得她的內心焦躁不已。這時,敲門聲起,母親邦子探進頭來,遞來一份晚報。

“登出來了。”

三人將腦袋湊在一起,閱讀社會版上的一則重要新聞。這篇報道的重點落在“環球興產”上,大出社長被捕一事反倒成了點綴。警方對“環球興產”方麵也實施了搜查,並逮捕五人。他們的嫌疑內容包括:強行妨礙業務、脅迫恐嚇、綁架監禁、暴力傷害、縱火殺人、偽造蓋章私人文書。

“真是一群無法無天的家夥。”佐佐木吾郎嚇得臉色慘白。

“與這樣的公司聯手,大出的父親真是病得不輕。”

一個念頭在涼子的腦海閃過:說不定大出社長也是“環球興產”的受害者,不知不覺間被他們拖了進去,等他回過神來,事情已無可挽回,連自己也成了罪犯。

“城東三中的事情一筆都沒提。”

大出社長叫人撥打恐嚇電話的情況也沒上報。

“今後會一件件披露出來的吧。”

“怎麼說呢,即使是問題少年,大出也還是未成年人。他的事情會上報嗎?”

“我們也要多加小心,要時刻提防著媒體。”

“對了,小涼,這個給你。”萩尾一美說著,在她的尼龍包裏翻找起來,“是北尾老師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