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八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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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田健一被電話鈴聲吵醒了。
然而鈴聲很快停止,也許是父親健夫接了電話。當轉移呼叫音響起時,健一拿起電話聽筒,裏頭傳出的果然是父親的聲音:“是大出俊次打來的。”
健一看了看枕邊的鬧鍾,才早晨六點剛過。俊次這是怎麼了,要和小學生一起做廣播體操嗎?
健一困得不行,連眼睛都睜不開。但不管怎樣,他還是踢開了散發著汗臭味的毛巾毯,將電話聽筒貼到耳朵上。
“是野田嗎?”大出俊次聲音嘶啞,“老爸被警察帶走了。”
他的聲音不高,還說得很快。健一揉了揉眼睛,再次確認時間。從照射在窗簾上的陽光來看,現在是早晨這一點確鑿無疑。
“這麼早?”
“就在剛才,他們突然衝了進來。”
“你父親是被逮捕的?”
“不知道。”
大出俊次的身邊很靜,沒有嘈雜的人聲和雜音。
“不知道?如果是逮捕的,他們會出示逮捕證的吧?”
“我沒看到!我沒有走出過房間!”
估計他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偷聽到的。
“你父親已經走了?”
“嗯。老媽正在跟警察說話。你說,老媽也會被他們帶走嗎?”
即使在大腦清醒的狀態下,健一也回答不了這種問題。
“連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麼可能知道?”
大出俊次沉默了。聽得出,他喘得很厲害。
“你先冷靜下來,心急是沒有用的。聯係風見律師了嗎?”
“老媽跟他聯係了吧。”
“那就不用擔心了。在事情沒弄清前,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電話的那頭好像有什麼動靜。大出俊次似乎放下了聽筒,電話裏傳來“哐當哐當”的碰撞聲。
健一一動不動地等著。
大出俊次回來後,嗓門變大了:“說是馬上要進行住宅搜查。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健一此刻已經完全清醒了。睡著時出的汗粘在身上黏糊糊的。
“住宅搜查……”
就在他發愣的當兒,電話那頭有大人的說話聲,好像是叫大出俊次掛斷電話。健一雙手緊握聽筒,一鼓作氣地說:“大出,你最好按照你媽媽和風見律師說的去做。不要反抗,反抗沒什麼好處。”
大出俊次竟然乖乖地“嗯”了一聲。事後回想起來,健一仍會覺得十分驚異。
“等事情搞明白後,方便聯係時,請隨時聯係我。神原那邊我會告訴他,你不用擔心。”
這時,電話裏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大出俊次頂了一句:“知道了!煩不煩啊?”
“聽好了,總之你要冷靜,千萬別衝動!”
電話那頭開始嘻雜起來。說話聲、器物碰撞聲,亂成一片。還有不知什麼人在對大出俊次喊:“快把電話掛了!”
健一猛然想起一句話。隻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話語。
“加油啊!”
在他如此呼叫的同時,電話被掛斷了。也不知大出俊次到底有沒有聽到。
?
十五分鍾後,在離自家很近的兒童公園裏,健一和神原和彥見了麵。公園裏有住在附近的小學生、幼童以及他們的家長,町會(注:一種居民的自發性組織,相當於我國的居委會。)的人在做廣播體操。
剛才大出俊次掛斷電話後,健一立刻給神原家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神原和彥的母親。以前健一聯係神原時,他父母都在工作間裏幹活。健一還從未和神原的母親說過話呢。
就如神原不在意健一的父母,健一也早就把神原的父母忘得幹幹淨淨。聽到是他的母親接的電話,健一有點驚慌失措,一個勁地道歉說:“這麼早打擾你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神原的母親似乎並不驚奇,馬上就讓神原和彥來聽電話了。他們立刻商定了見麵地點。健一臉都沒洗就衝了出去。神原來時倒穿戴得整整齊齊,沒有一點剛睡醒的樣子。
“你起得真早。”
“碰巧罷了。”他簡短地回答,隨即又反問道,“野田,你沒事吧?”
健一此刻心潮澎湃,一點不像“沒事”的樣子。
“坐一會兒吧。”說著,神原和彥朝公園角落裏的長凳走去。一邁開步子,健一就發覺自己的膝蓋在發抖。
孩子們的廣播體操做完了第一節,第二節正要開始。
“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沒什麼可做的,隻能靜候事態明朗。”神原和彥雙手抱胸,看著自己的腳尖說道,“出了這樣的事,還是通知一下檢方為好吧?”
“嗯,還有北尾老師。”
“是啊。”
“開庭說不定要延期了。”
“怎麼會?逮捕的又不是大出俊次。”神原的語氣意外地輕鬆。受對方的影響,健一調整呼吸,問道:“神原,校內審判的事,你真的沒跟父母講過嗎?”
神原瞪大了眼睛,反問道:“怎麼了?”
“你母親……怎麼說呢,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啊。”
健一剛才離家前和父親說明情況時,還鬧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父親健夫很驚慌,連說“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臉色都變了。
“我什麼也沒說。”神原說,“我父母完全不知道城東三中校內審判的事。”
“你當辯護人的事,也跟他們保密?”
“嗯,沒必要講。學校不一樣,家長間沒有交流,也不可能從別的途徑聽說。”神原解釋道。
“可是,你最近這陣子,不是幾乎每天都和我一起在外麵跑嗎?你用了什麼借口呢?”
“現在是暑假,哪需要什麼借口?參加社團活動,去圖書館看書,去學校的自習教室,怎麼說都行。”
這不是借口又是什麼?
“那剛才呢?這麼早就跟朋友一起出門,總顯得不太正常吧?”
“我說,我和朋友約好一起去做廣播體操,結果我忘了。”
好一副三寸不爛之舌。
“這麼說就行了?”
“沒問題啊。”
問題很大吧?健一心想。
“這可是撒謊啊,你怎麼能這樣呢?”
神原和彥再次瞪大眼睛,隨後又笑了起來:“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們家自有我們家的做法。”
你是養子,跟你父母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健一還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麼問也太多管閑事了。
可是……
如果沒聽到神原媽媽的聲音就好了。“早上好,您稍等一下,和彥他已經起床了,我去叫他。”是婉轉動聽的聲音。
“又不是在幹壞事,有什麼關係呢?這算課外活動吧。”神原說道。小孩子們的廣播體操結束了,音樂停止。神原的話正好在這個間隙裏響起,聽上去更有開脫的意味了。
話是沒錯,確實沒在幹壞事。可是,神原身上有秘密。他正隱瞞著什麼,瞞著健一,瞞著父母,也瞞著我們的校內審判。
還是不要問了。
“給藤野打電話嗎?”為了轉換心情,健一說著就站起了身。
“我們直接上門去吧。”神原和彥也站了起來,“雖說一大早就去女生家不太好,但這事在電話裏不太好說,也怕嚇著檢察官。”
確實,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可藤野涼子聽後卻沒有表現出半點驚訝,反令野田健一和神原和彥驚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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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嗝,打個不停,根本止不住。
一旁的神原和彥正極力憋著笑。健一很焦急,作了好幾次深呼吸,又捏住鼻子憋氣,可仍然止不住打嗝。
“我去給你倒杯水。”或許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藤野涼子說著就離開了房間。就在房門開關的一瞬間,門縫裏鑽進幾句小女孩的說話聲:“喂喂,姐,姐,他們是來幹什麼的?哪個是你男朋友?哪個是上次打電話來的人?”
看來涼子的兩個妹妹一直埋伏在樓梯口。“煩死人了!”涼子大喝一聲,她們反倒更起勁了。過了半晌,聲音才漸漸遠去。看來涼子一邊抵禦著兩個妹妹的話語掃射,一邊趕她們下樓梯。
神原和彥終於忍不住把手按在嘴上,笑了起來。
“妹妹原來這麼煩人的。看來,藤野也真夠嗆啊。”
“呃……咯。”健一的喉嚨裏又竄出一記打嗝聲,“你說得真輕巧。”
“是嗎?隻是心裏積了多少年的謎終於解開,心情舒暢嘛。哦,說‘積了多少年有點誇張了。”他又笑了,“原來藤野有父親這個特殊的信息來源,真是甘拜下風。”
當兩人帶著大出家已被警方實施住宅搜查的消息趕來時,藤野涼子立刻讓他們進了屋。不,應該說是涼子的母親藤野邦子讓他們進屋的,還以“兩個小姑娘太鬧了”為由,將兩人領進涼子的房間。
這是女孩子的房間,況且還是藤野涼子的。這裏有藤野涼子的書桌,藤野涼子的衣櫃,還有藤野涼子睡的床。健一覺得自己的腦袋、心髒和腸胃的位置全部換了個兒,某些部位時而突突直跳,時而開始發燙。
涼子的床收拾得幹幹淨淨,還罩著床覃。房間裏看不到睡衣,也沒有亂扔的衣物,估計是因為健一他們要來而刻意收拾的,不過平時多半也是如此吧。健一覺得,這和藤野涼子一絲不苟的性格很相符。
涼子想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可當她靠近時,健一和神原便一起畢恭畢敬地正坐在了地板上,她隻得學他們的樣子坐到地板上。
涼子說:“我們知道大出的父親近期將會被逮捕。昨天還在和事務官商量要不要告訴你們呢。”
接下來的話,健一隻有瞪大眼睛聽著的份了:自導自演的火災鬧劇、大出木材廠資金周轉不靈、騙保、出售土地、虛假的恐嚇電話。
聽著聽著,健一就開始打嗝了。
一邊用眼睛的餘光關注著與打嗝作艱苦鬥爭的健一,檢察官和辯護人一邊開始了熱烈的交流。
“警方如果隻是要逮捕大出社長,那早就動手了。由於他委托的實際執行者另有組織,而這方麵才是警方的主攻對象,因此來取了極為謹慎的動作。”
“到底是受大出社長的委托,還是他們唆使大出社長那麼做的,這方麵也很難說。”
“什麼意思?”
“你要不要猜猜看那個組織的名稱?”
“不就是‘環球興產’嘛。”神原和彥的回答讓涼子大吃一驚。
“你怎麼會知道?”
“那你又是聽誰說的?還是你爸爸?”
“信息來源保密。”
“我也一樣。”
涼子側目望著神原,說道:“對了,你們那邊不是有大出家的顧問律師嗎?是叫風見吧?”
神原和彥不為所動,滿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在這個短暫的沉默間隙裏,健一插入了一聲打嗝:“呃……咯。”
“不會在昨夜今晨這麼短的時間裏動用了那家偵探事務所吧?”
“呃……咯。”
“我倒要問你,你們不會瞞著我們利用偵探事務所探查大出家的內情吧?”
“我才不會用那種卑劣的手段……”
“呃……咯!”
涼子說了聲“我去給你倒杯水”,就起身離去了。
神原拍打著健一的後背,說道:“振作一點嘛。”
“對不起。是因為……呃……咯,太震驚了。”
房門打開,涼子回來了。媽媽藤野邦子也跟了進來,手裏端著一個大盤子,上麵堆著烤麵包、煮雞蛋和色拉。
“你們還沒吃早飯吧。”將盤子放在地板中央,藤野邦子對健一和神原笑了笑,“涼子承蒙你們照顧了。餓著肚子可沒法戰鬥,快吃吧。”
她又朝涼子點了點頭,便幹脆利落地走出了房間。涼子將盛了水的杯子遞給健一。
“謝、謝謝!”
“對不起。”神原兩手放在膝頭,對著涼子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看來還是打電話過來的好。”
“客氣什麼?我媽媽見到神原和野田,可感動了。”
“感動?”
“她對你們非常感興趣。你們的事情,是聽章子講的。”涼子說,“就是戲劇社的古野章子。你們不是見過嗎?在圖書館裏。”
“哦,嗯。”
“她可是我的好朋友。她上我家來,聽她說了很多你們的事。她好像和你們非常有共鳴。”
“古野都說了些什麼?”
神原顯得有些惴惴不安,涼子不無嘲弄地對他笑了笑。
“這個嘛,保密。不過章子絕不是我的間諜。還有,我媽成了你們的支持者,這可是真的。你們似乎還有龐大的後援團吧,女生特別多。”
看到形勢對自己不利,神原連忙看向健一,問道:“怎麼樣,止住了嗎?”
玻璃杯中的水剩下一半。
“大概……呃……咯!”
“野田,你像平時一樣喝水,哪裏會管用呢?要想止住打嗝,得從杯口對麵去喝。快,試試看,屢試不爽。”
“啊?對麵?”
“是啊,對麵。離嘴巴遠的一麵。”
健一看著手中的杯子,心想:這可是雜技一般的高難度動作啊。
“水不會灌到鼻子裏去嗎?”神原也覺得很驚奇。
“就是要當心。既不灌進鼻子,又要喝到水。看我的,這樣。”
涼子拿起一隻倒滿牛奶的玻璃杯,為健一做示範。她上身向前傾倒,腦袋幾乎朝下。
“這樣?”健一跪著挺起了身子。
“還得朝前屈。不對不對,橫著怎麼喝呢?”
“啊……灑了灑了。”
或許是屋裏動靜過大的緣故,房門外又響起了妹妹們的聲音。
“姐――”
“你沒事吧?沒被襲擊吧?”
健一還是將水灌到鼻子裏去了,“噗――”地噴了出來,開始猛烈地咳嗽。他慌忙地撩起T恤衫的下擺,蓋住了整張臉。
“吵死了!”涼子回頭對著房門大叫了一聲,又笑了起來。神原也笑了。健一猛咳了一陣後,終於平息下來。
“止住了。”
擦幹了潑出的水,健一氣喘籲籲地又咳了起來。
“我的兩個妹妹太胡鬧了,真拿她們沒辦法。”
“她們擔心你也是正常的。”神原和彥說。健一也邊咳嗽邊點頭。美麗的姐姐被一大早找上門來的兩個男生堵在房間裏,怎麼不叫人擔心呢?
“是嗎?怎麼著?難道你們真的是打算來襲擊我的?”
“求、求你了,別開這種玩笑了。”健一覺得臉很燙,一定已經是通紅通紅的了,而且肯定不全是咳嗽鬧的。
笑容尚未退去,涼子便壓低嗓音說:“事態嚴重,可不能一笑了之。”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對不起。”神原和彥改成了盤腿而坐的姿勢,腿麻了。”
“哦,沒事兒。我也要放鬆一點。”說著,涼子也換成了抱膝的坐姿。薄棉布的短褲是鵝黃色的,十分惹眼。
“話雖如此,目前我們也沒什麼可做的。”神原說,“隻能靜觀其變。”
“不擔心大出嗎?”
“如果是他被逮捕,倒會有點擔心。再說,大出社長也不一定是被逮捕的吧?”
涼子緩緩地搖了搖頭:“你樂觀過頭了。就算今天早晨他是自願隨同警察去警署的,既然已經開始住宅搜查了,那馬上轉為拘留的可能性會很大。”
結合涼子剛才說過的話,確實可以這樣理解。隻有到了對“環球興產”的調查已取得成果的地步,警方才會果斷實施住宅搜查。
“由於收到過恐嚇電話,估計大出也會受到詢問。看來最近很難跟他見麵了。”
“可這也就兩三天了吧?比起臨近開庭再遇上這些事來,現在還算好的。”
今天是八月九日,開庭在十五日。從道理上講,或許是這樣沒錯。
“說不定大出會說出‘出了這麼大的事,還搞什麼校內審判’之類的話。”
聽聞此言,一直默默地聽著檢察官和辯護人交談的健一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注視起神原和彥的臉來。
神原苦笑道:“我想事到如今,他不會那樣說的。”
藤野涼子的大眼睛也盯著神原。健一納悶:她在看什麼?
涼子立刻用問題解答了他的疑間:“你那兒,是怎麼回事?”她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前做了個劃線的動作,“有瘀斑。”
這是昨天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發生肢體衝突時留下的痕跡。看來今天早晨神原和彥出門時太匆忙,沒穿帶領子的襯衫,隻套了一件圓領的T恤衫,脖子便完全暴露了出來。
然而瘀斑很淡,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涼子的眼睛真尖。
“有一點點濕疹。出汗弄的。”神原若無其事地答道。
涼子的視線依然盯在那兒,一動不動。
“果然如此。”輕輕歎息一聲後,她才轉移了視線,“發飆了,對吧,大出?”
感覺敏銳,表達貼切。
“上次你在圖書館身體不適,也是大出俊次弄的嗎?”
這當然是多慮了。可考慮到產生這種顧慮的緣由,健一還是大吃一驚:原來涼子竟然如此擔憂。
“對不起了。你這個角色原本是我的。”
涼子的眼中失去了光彩。神原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看到他這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健一不由得焦急起來。這時要是不說些什麼,就不像個男子漢了。
就在健一不知該說什麼好的時候,涼子朝他探出了身子:“我說……”
這時,神原開口打斷了她的話:“那麼,這就算是你欠我的。我可以趁此機會得到補償嗎?”
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涼子猛地縮回了身子:“哎?”
“我想請你把我介紹給你的父親。”
“你、你胡說什麼!”健一狼狽萬分,似乎又要開始打嗝了。
神原和彥根本不理會他。
涼子的眼神立刻嚴肅了起來:“你想幹什麼?”
“不能告訴你,這是我們這邊的秘密。”
涼子吊起了眼角:“我憑什麼為你們提供這種便利呢?”
神原不動聲色地說:“你剛才不是都道了歉嗎?”
“可你也不能得寸進尺啊。”
“得寸進尺?並沒有。你道歉,我接受你的道歉,然後將話題引向具有建設性的角度,僅此而已……”
健一的身子僵住了。我不在這裏,絕對沒跟他們在一起。
“什麼建設性啊?這種事情免談!”
“其實,我直接和你父親聯係也不是不可以,可跳過你,可能要多費一些周折。所以我認為,還是不要浪費機會的好。”
涼子真的生氣了:“簡直是無理取鬧!”
“沒有。”神原和彥的臉上擺出了極其認真的表情。不過僅限於臉上。健一明白,他心底一定很開心,不,是覺得很有趣吧。
藤野涼子一生氣,就顯得更可愛了。
“你的父親是人民公仆,承擔著公共服務性的工作。請求他協助我們的課外活動,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涼子直起身子:“因為他是我的爸爸!”
“你這叫公私不分。”
“什麼?我什麼時候公私不分了?你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呢。”
“等等!”健一高喊道,“等等,稍等,請等一下。你們這樣箅什麼啊?妹妹們又要擔心到別的地方去了。藤野,你冷靜一點。”
“擔心到別的地方?”涼子的臉倏地一下變得通紅。隨即,她便坐了下來。
“辯護人,你這種態度也不好。”
“哦。”神原和彥重新端正了坐姿。看這個人的眼睛,肯定覺得這麼做很好玩吧?
“其實是這樣的,檢察官。”健一故意如此稱呼涼子,“辯護人早就開始留意大出家的火災,一直很想了解內情,卻又不願意說為什麼如此關注的理由…”
涼子輪流看了看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似乎開始偏向身子縮成一團,顯得有點窩囊的健一。
“野田,你也不容易。”
“是的。我也覺得很夠嗆。剛才我不也被晾在了一旁嗎?”健一決定采用“不動聲色”的戰略,“我想,辯護人想見你的父親,大概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也許是有不得不這麼做的必要性。所以,還是麻煩你引薦一下。”
坐姿重新換成正坐後,健一對涼子低下了頭。
“可是,辯護人,當著藤野的麵,我想向你確認一件事。”健一轉向神原說道。
“什麼事?”神原一臉嚴肅。
“辯護人是否早就隱約察覺到縱火案背後隱藏著這樣的真相?”
不會吧?涼子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神原。不至於這樣吧?可話又說回來,神原和彥就是如此出人意料的角色。
“這個嘛,有一點吧。神原撓著頭,低聲嘀咕著坦白了,“不過沒有如此具體的情節。”
“難以置信……”
怎麼有氣無力的?原來藤野檢察官在歎氣啊。
“所以說,我並沒有很明晰的推測。都是籠統而模糊的……”神原和彥用一連串怪模怪樣的手勢幫助自己解釋。
“為什麼?”涼子直截了當地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呃……一定要說理由的話,應該就是火災發生的時機。”
大出家的火災和城東三中的一係列事件在時間上過於一致。
“不是嗎?《新聞探秘》節目提到大出他們和柏木的衝突後,就出現了一些偏激的人,是吧?大出社長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叫人假裝撥打恐嚇電話的吧?”
“是這麼回事。可是,其中也有些說不通的地方吧?”
“說不通?”
涼子瞪大眼睛正視著神原:“電視節目的影響力確實很大。可是,冷靜地想一想,難道真有人看了節目後義憤填膺,通過實際行動去教訓大出俊次和他的暴力老爸嗎?”
“不是已經有了嗎?那些暴風驟雨般的騷擾電話涼子緘口無言。神原點了點頭。
“不過,也隻是到此為止。騷擾電話嘛,隻要一時興起,誰都可能打。可是,要找到當事人家中放火焚燒,就不能同日而語了。”
“如果是城東三中的相關人員呢?他們知道大出家在哪兒。”健一插話道。
“那些相關人員,會有這麼大的‘勇氣’嗎?”
健一與涼子麵麵相覷。
“出現在電視節目中的大出社長,已經被‘柔化’了。”或許覺得自己的措辭有點可笑,神原和彥笑了起來,“節目裏並沒有播放他施展暴力的鏡頭,隻表達出‘他是個極具暴力傾向的人’罷了。”
可城東三中的相關人員了解大出社長,光是聽聽有關他的議論,就會了解得比報道更具體。
“既然大家知道他是這樣的人,還敢到他家去放火嗎?反正我肯定沒這個膽量。觀看節目時,我還是個局外人,可當時我就覺得,這是個‘可怕的家夥’。”
所以他覺得這起案件相當蹊蹺。
健一做了個深呼吸:“在你有了這種想法的情況下,‘煙火師’的信息又冒了出來……”
“嗯。”神原用力點了點頭,”因此可以斷言,那場火災是專業縱火犯的手筆。誰會去雇傭專業縱火犯呢?隻是為了惡作劇或者發泄憤怒,會願意花錢花工夫冒這個險嗎?”
怎麼會呢?
“因此,縱火案的關鍵不在於‘誰遭受了損失’,而在於‘誰有這麼做的必要’。這樣想來,眼前就豁然開朗了。”
“房子燒掉,可以拿到保險金;老房子沒了,土地就能翻新。”涼子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對!”
“所以你會關心大出木材廠的經營狀況?”
“是的。一開始,我還以為大出社長是為了博取世人同情才那麼做的。可當我了解到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後,就覺得不可能……”
“銀行的業務員去他們公司時,他還大喊大叫的呢。”健一補充道。他現在終於明白,當時神原為何對那個小插曲如此感興趣。
涼子目瞪口呆:“你從一開始就用這樣的眼光看待大出家了?”
她的瞳孔縮小了。
“我說,神原……”她欲言又止,隨後轉過頭來對著健一,指著神原說,“野田,和這種人搭檔,真是難為你了。”
“這種人?”神原看起來有些受傷。
涼子堅決不理踩他。“我們來個語文測驗,‘這種人’是指什麼樣的人?”沒等健一回答,她便一鼓作氣地說了出來,“這叫‘滑頭’!”
說著,涼子拍著手大笑起來。
“狡猾,太狡猾了。可是……”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後,涼子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用來對付大出,或許是不二人選。”
神原很害羞。健一察覺到涼子也在害羞。
健一覺得,有一件事其實也應該告訴藤野涼子,那就是神原和彥的過去。涼子並不知道,神原的雙親用如此悲慘的方式結束了人生。因此她不會知道,神原已經成了遊蕩於沙漠中的幽靈。
神原之所以能作出那樣的推理,是因為他知道,世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家人親情也好,社會規範也罷,人們有時會將這一切都統統拋在腦後。
但是現在,這個被涼子忽而貶損忽而褒揚的神原和彥,並非孤獨遊蕩於沙漠之中的幽靈。他在這裏,和我們在一起,就在當下。
所以,健一又不希望藤野涼子知道神原和彥的過去,隻希望她了解眼前的神原。
“回家去換件衣服再來。”終於止住笑後,涼子對神原說,“這身打扮,警視廳可是不讓你進門的哦。”
?
“這裏是警視廳?”
在藤野家碰頭的一小時後,涼子和神原並排坐在了日比穀公園噴水池的邊沿上。
“別發牢騷。在這兒見麵可以省去繁瑣的手續,不是很好嗎?”
而且,能立刻聯係到藤野剛,已經足夠幸運了。
然而,涼子心裏多少有點不爽。她向父親說明情況並要求見麵時,父親的答複很不爽快。可她一說起自己和神原在一起,父親的態度立刻發生了轉變,並答應馬上見麵。
“在公園裏見。或許要你們等一會兒,別急。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神原和彥回家換了東都大學附中的校服,涼子也穿上了城東三中的校服。身處日比穀公園的兩個穿校服的初中生,就像出現在水族館裏的兩條鯽魚,明顯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穿著校服特別悶熱。校服的透氣性為何總是這麼差呢?難道是為了培養學生的忍耐力?
一旁的神原鼻尖上也現出了汗珠,後脖頸處的頭發也濕了,不過應該是被噴泉水花打濕的。
涼子扭頭看他,原本想跟他說說話,竟一下子看呆了。多麼令人難以理解的男生啊。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可一旦明白了,又總是如此驚世駭俗。他的腦袋很聰明,卻並非總是條理清晰。他似乎很擅長扯歪理,但又沒什麼惡意。
而且,雖說這家夥眼下有點無精打采,但他的臉確實長得比一般的女生還漂亮。
或許是感覺到了涼子的視線,神原和彥也朝這邊看過來,涼子慌慌張張地眨了眨眼睛。
“你幹嗎?”涼子條件反射一般顯出氣勢洶洶的態度。
為了等大出俊次的電話,野田健一留在了家裏。涼子的兩個事務官仍然要對付增井望。檢察官和辯護人單獨相處,今天還是頭一回。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神原和彥緩緩地說,“藤野同學的父親是最初就讚同開展校內審判的嗎?”
涼子放心了。比起沉默,開口說話要輕鬆得多。自己今天這是怎麼了?不說話就會覺得窘迫。
“最初確實是反對的。就算現在,他的真實想法也很難猜,也許還是覺得不搞為好吧。”
“可你父親不是在大力協助嗎?”
“話說在前頭,他可不會什麼都聽我的。”
神原笑了:“你是想說,檢方沒有什麼特別有利的地方,對吧?明白,明白。”
這時,涼子有了一個小小的發現。若不是靠得這麼近,絕對發現不了。神原一笑起來,眼角會出現皺紋。這在十四五歲的男生裏應該非常罕見吧。
“在老爸來之前,我想跟你做筆交易。”
“你一直叫你父親‘老爸’嗎?”
還是叫“爸爸”比較多吧,可幹嗎挑刺挑得那麼仔細呢?
“我把你介紹給我老爸,你也要告訴我一些信息。”
“可這樣的話,你不又要欠我的情了?”
“欠什麼欠?這樣才祉平嘛。”
“好,好。”神原和彥輕輕舉起雙手。
“柏木的那份通話記錄,你看過吧?”
“嗯。”
“分析後,就發現了有趣的東西,對吧?”
“什麼有趣的東西?”
還想反套我的話?沒門。
“別反問我,不告訴你。但你得告訴我,小林電器商店……”涼子說道,“就是下午七點三十六分的那通電話。是從天秤座邊的小林電器商店前方的電話亭裏打出來的。”
必須一鼓作氣,不給半點喘息的機會。涼子的太陽穴處流淌下一道汗水。
“你們在設法尋找那個打電話的人,對不對?想縮小範圍找出那個人。野田給電器店老板看照片確認過。”
神原神色如常,一點也不為所動。
“不是大出,不是橋田,也不是井口。”涼子壓低聲音繼續說,“那到底是誰?”
神原朝前彎下身子,抱著膝頭。這樣的坐姿,隻要稍稍低下頭,就看不到他的臉了。涼子從下往上窺視他的臉。別藏著,露出你的眼睛。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