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靜一點。”今野證人小聲說道。幾個坐在旁聽席前排的人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呃……今野先生。”
神原和彥驚慌失措的模樣實在不多見。但藤野涼子沒法輕鬆地嘲笑他,畢竟來到現場的是真正的法律專家。
“稱呼我‘今野證人’就行。”證人微笑道。
“好的。下麵我開始向今野證人提問。”
助手野田健一在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大出俊次一臉茫然:聽這家夥剛才的長篇大論,其中提到的“被告”好像不是我。
“今野證人,你能告訴我們委托你來此作證的人的姓名嗎?”
“不能。”
―開始便立刻遇到了“無可奉告”的問題。
“我不能在此場合公開委托人的姓名,理由我剛才說明過了。”
“在接下來的詢問中,我們該如何稱呼此人?您有什麼較好的建議嗎?”
“用‘我的委托人’或‘你的委托人’來稱呼,你看如何?”
“明白了。你是出於何種緣由為你的委托人辯護的?”
“在法院受理針對我的委托人的起訴時,我被法院選為被告的指定律師。在我提供的書麵證據第一頁,有委托人的‘指定律師申請書’複印件。”
“就是這個,對吧?”神原辯護人翻開這一頁,高高舉起,上麵塗黑的部分應該是委托人的姓名。
“是的。”
“你的委托人是以什麼罪名被起訴的?”
“起訴的罪名有好多個,我可以隻舉出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嗎?”
“可以。”
“焚毀現居建築物。”
涼子的心”噗通”猛跳了一下。估計坐在旁聽席上的一些大人也會為此感到心驚。旁聽席又聒噪起來,陪審員們倒沒什麼反應,或許是還沒有反應過來。
“是故意點燃有人居住的房屋,企圖將其燒毀。”今野證人向陪審團解釋道。陪審員們的臉上都現出理解和驚訝的神色。
坐在涼子身邊的佐佐木吾郎喉嚨裏漏出呻吟聲。萩尾一美僵在原地,保持著拔分叉頭發的姿勢。
“那起縱火案是何時、何地發生的?”
“今年七月一日淩晨一時許,發生在大出勝家中。”
旁聽席上的吵鬧聲更大了。井上法官敲響木槌,高聲喊道:“肅靜!請保持安靜。”
“大出勝就是此次校內審判的被告大出俊次的父親。”證人繼續說,“在那起火災中,大出家的房屋全部焚毀,而我的委托人被指控為親自去大出家放火的犯人,對此,他已主動認罪。”
“那麼,你的委托人為什麼要去大出家放火呢?”
“有人委托他這麼做。”
“是誰委托他的?”
今野證人微笑道:“我不能回答。”
“媒體報道過此案,當地人一般都有所了解。就算這樣都不能說嗎?”
“新聞報道未必是事實。”今野證人反駁道,“是什麼人於何時以怎樣的方式委托我的委托人點燃大出家的房屋並將其焚毀,無論是對我的委托人,還是對因同一事件受到起訴的大出勝,都無疑是庭審爭議的焦點。因此在目前階段,我無法作出回答。”
“明白了。你的委托人以前和大出勝有來往嗎?”
“沒有。”
“那麼,在大出家縱火後,你的委托人能得到什麼好處?”
“金錢報酬。”
“他是為了賺錢去放火的,對嗎?”
“是的。直白一點說,我的委托人就是幹這種勾當的。”今野證人掃視一遍陪審員們的臉,“各位,你們聽說過‘掀地皮’嗎?”
包括竹田陪審長在內,有零星幾名陪審員點了點頭。作為回應,今野證人也對他們點點頭。
“在如今經濟景氣,大都市內地價飆升的形勢下,這個詞頻頻出現在報紙和雜誌上,大家應該會有所耳聞。不過我還是費一些口舌,在此對這個詞作一番簡要的說明。”
這時,野田健一悄悄站起身,將辯護方的黑板拖到前麵。他用白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掀地皮”三個字,又悄悄坐了回去。由於緊張,他的字寫得歪歪斜斜,走路的姿勢也很不自然。
“謝謝!是的,就是這三個字。”今野證人對野田健一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掀地皮’,指的是在違背本人意誌的前提下,將建於某土地的住宅租戶,或租用某土地建造住宅或店鋪、並居住其中或經營商店及企業的人們從該土地上強行趕走。那麼,這種粗暴的行為意圖何在?”
今野證人來到前方,像是要親自來寫板書。
“土地所有權人――通稱‘地主’,具有根據自身意願自由出賣、出租或使用該土地的權利。若地主在該土地上建造民居並出租,那依據租賃合同,租戶也會得到相應的權利。這時,地主必須尊重租借人的權利,切實履行合同條款。然而,時常會出現地主遭遇某種變故,希望解除租借合約或不願續約的情況。此時地主必須事先通知租戶,並履行必要手續,比如支付一定的搬遷費用。在多數情況下,手續都會順利辦妥,但偶爾也會發生問題,例如租戶拒絕搬遷,出於種種緣由無法在地主希望的時間內搬遷,搬遷補償費用談不攏等等。地主和租戶畢竟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這些問題在所難免,雙方能協商解決還是比較理想的。可談判破裂後,地主一方會去騷擾租戶,使租戶難以留在土地上,從而達到驅趕租戶的目的。這種行為便是‘掀地皮’,承接此類業務的個人或團體會被叫成‘掀地皮的’。”
陪審員們零零星星地點起了頭。
“剛才,我用了‘地主一方’這樣的表達方式,因為采取‘掀地皮’行為的並不僅限於地主。有時,即使地主本人沒有這樣的意願,介入地區開發的房地產開發商也會使出類似的手段。甚至會有外人看中某塊土地的升值空間,用‘掀地皮’的方式趕走租戶,使地主收不到房租,逼迫其變賣土地。實際情況多種多樣,請各位陪審員不要誤解,別以為每個地主都是貪得無厭的壞人。”
旁聽席上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
“房地產本就是高價商品,在如今地價飛漲的年代,價格更是高得嚇人。因此,與房地產相關的衝突事件正在不斷增多,甚至釀成親屬間同室操戈的悲劇。大出家的案件就屬於此類。”
今野證人豎起右手食指,舉到臉旁。
“親屬中的某一人擁有土地所有權,並在該土地上建造房屋,與家庭中的其他親屬一同居住。”
他又豎起左手的三根手指,兩手靠攏。
“欲將該土地當作資產變賣的某家庭成員,與擁有土地所有權的另一家庭成員之間發生意見衝突,協商後也未能取得一致。前者便雇傭了我的委托人,結果在燒毀房屋的同時,導致了親屬的死亡。這是一個令人痛心的悲劇。”今野證人加強了語氣。
“在‘掀地皮’行為中,縱火是一種經常使用的手段嗎?”
“房屋燒毀後就無法居住了,因此縱火確實是一種直截了當的手段。但縱火可能殃及鄰居,甚至造成傷亡。所以作為終極手段,往往不敢輕易采用。”
“你的委托人卻是這方麵的專家,是嗎?”
今野證人用認真的眼神回望一臉天真的神原辯護人,說道:“是的,我的委托人是個老練的行家。”
法官席上的井上康夫皺起眉頭,現出厭惡的神色。
察覺到這一點的今野證人立刻轉向井上法官說道:“稱其為‘專家’或‘行家’確實不夠謹慎。我的委托人犯了法,對於他的惡行毫無辯解的餘地。但是,我希望正處於成長期的各位冷靜思考,努力理解,人是各式各樣的。有人選擇了我的委托人這樣的生活方式,並擁有與此相應的自豪。”
神原辯護人似乎正等著這句話。他立刻接過話頭:“具體而言,你的委托人為什麼而自豪?”
停頓一拍後,今野證人大聲回答:“自己經手的案子從未出現過火災傷亡,即絕不傷害人體。”
“在有人居住的房屋內縱火,有可能做到不傷害人體嗎?”
“在大出家的案子之前,我的委托人從沒有傷過人。他承認總共實行過十起縱火案,隻有大出家這一起案件死了人,因此可以認為,我的委托人沒有前科。”
“他之前沒有被警察盯上過,對嗎?”
“可以這樣說,即使被盯上,也沒有被抓到過把柄。”
神原辯護人緩緩點頭。“這樣的作案――或者說縱火手段,是你的委托人特有的嗎?”
“是的。我的委托人因此得到了專用稱號。他作案時,能讓建築物裏的人立刻發覺火災,迅速逃離現場。為此,他放的火在引人注目的同時,又能得到良好的控製。”
野田健一又開始寫起了板書,字跡依然是顫抖的。涼子的手也在發顫,於是將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原來如此,今野律師果然是“煙火師”的辯護人。
“可是,大出家那次,他失敗了,對吧?”
今野證人看了一眼大出俊次。“是的。大出勝的母親,俊次的祖母在那場火災中喪生。我的委托人為此事感到深深的遺憾。”
大出俊次臉上並沒有怒色,隻是顯得更加萎靡不振。
“你的委托人作為一名‘煙火師’,為了不出現一名死者,肯定動了不少腦筋吧?”
“是的。”今野證人也像早就等著辯護人這個問題似的,立刻答道,“具體細節,我在此無法說明。但我告訴大家一點,關鍵不在於技術,而是在於委托人的細致用心。”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委托人在每次作案之前,一定要與目標住宅裏的住戶一一見麵。一般隻是看看對方相貌,偶爾也會說上幾句話。”
神原辯護人眨了一下眼睛:“見麵?特地登門拜訪嗎?”
“是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說,隻有在見麵之後,才能將完成委托必需的信息一一銘記在心。不是幾樓住多少人這種幹巴巴的信息,他必須了解住戶在建築物內是如何生活的。”
陪審團中的山野紀央像是遭到了打擊,渾身微微一顫,雙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因為自己麵對的不是空蕩蕩的建築物,而是活生生的人。而自己要做的事,很可能會奪走人們的生命。你的委托人正是為此才特意前去與建築物中的住戶見麵,對嗎?”
“是的。但即使他這樣做了,也不能減輕他的罪名。還有,如果住戶中有病人、老人或孩子,就必須為他們提供避難的幫助,預先踏勘可以為此確認現場細節。”
“可是,萬一被對方記住自己的長相,不就麻煩了嗎?”
“是的。他說,這樣的風險在所難免。”
終於聽出點名堂了。涼子的膝蓋抖得厲害,根本止不住。她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自己的腳。
“你的委托人一直是這麼做的?”
“是的。他一定會這麼做。”
“一次例外都沒有?”
“沒有。”
“在大出家作案時,你的委托人也事先去拜訪過?”
“拜訪過。”
神原辯護人挑釁似的輕輕揚起下頜:“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的委托人總共去大出家勘察過三次現場,第一次是在去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
整個法庭都炸開了鍋。井上法官不得不猛烈敲打起木槌。
今野證人提出要喝水,野田健一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證言中斷了一段時間。喧鬧平息後,旁聽者和陪審員們都難以掩飾內心的驚恐和激動。
神原辯護人重新開始詢問:“你的委托人具體是在幾點,以怎樣的方式拜訪大出家的呢?”
“他與參與此次行動的兩名同伴一起受大出勝的邀請,以打麻將的名義前去拜訪。大出家有專用麻將室,裏頭設置有高檔麻將桌。三人到達大出家的時間是將近晚上九點,離開時已是淩晨兩點多。”
“在大出家滯留的時間相當長。”
“因為要打麻將。”今野證人微笑道,“這倒不是純粹的借口。順便一提,那天的麻將隻有我的委托人一個人在輸。畢竟另有目的,他有點心不在焉了。”
“那天夜裏,你的委托人去大出家的目的,在於查看房屋結構並與家人見麵,沒錯吧?”
“是的。他們一到大出家,大出夫人就出來打招呼,還在大出勝的引導下,在他母親的房間裏見到了他母親。”
“和俊次見過麵嗎?”
“和夫人一樣,大出勝也叫了俊次,可他並沒有露麵。據說大出勝為此十分惱火,斥責他不出來向客人打招呼,太不像話了。”
“那次拜訪時,你的委托人幾乎一直在麻將室裏嗎?”
“是的。但他曾以上廁所或活動腿腳為借口,瞞過大出夫人走出麻將室,去各處查看,每次花的時間都很短。”
“這樣就能完成勘察任務了?”
“對他來說,這就夠了。還有,聽說當天他拿到了房屋設計圖。房屋竣工至今已超過三十年,設計圖十分陳舊,改造和重新裝修的部分都未反映在圖紙上。那份圖紙隻能提供大致的情況。”
“在拿到設計圖的同時,你的委托人應該從大出勝那裏得到了家人居住位置的情況。”
“是的。”
“廚房在哪裏,浴室在哪裏,俊次的房間在哪裏,等等。”
“是的。不過,我的委托人還說,光有這些信息還不夠,為了加強實際感受,必須用自己的眼睛一一觀察、確認。有人實際居住的房間,往往會有一些不到現場無法了解的情況,例如家具電器的擺放位置,設計圖上畫著的窗戶有沒有堵住,等等。”
神原辯護人放下文件,兩手空空地站立著。他臉上的表情表明,目標已經明確,不必拐彎抹角,隻要發起最後攻擊,定能一舉拿下。
“這麼說,你的委托人當天一直沒能見到俊次?”
“聽說大出勝利用麻將室的電話,還吩咐他夫人去叫了俊次好多次,但他就是不肯露麵。大出勝還發火說,今天叫那小子不要出去,他就鬧起了別扭。我的委托人還和同伴一起安慰過大出勝。”
“見不到俊次,你的委托人不會很為難?”
“倒也不會。即使當天夜裏見不到,以後還會有機會。因為正式行動要到半年之後,我的委托人不必太著急。可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今野證人慢慢說道。
“偶然的機會?”
“我的委托人要喝水,去廚房時遇見了俊次。”
神原辯護人也緩緩地問道:“那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當時,放在廚房的小電視機正播放著NHK的新聞節目,那天夜裏在下雪,對吧?大雪一直下到天亮。”
“是的,首都圈播報了大雪預警。”
“據說那時,電視畫麵上出現了氣象圖,就是NHK報道天氣時常見的那種。”今野證人用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四方形,還指了指左上角,“播出新聞和天氣預報時,屏幕的這個位置上不是會顯示時間嗎?”
“嗯。是的。”
陪審員們都在點頭。
“我的委托人看到電視機時,時間顯示為淩晨4020電子書零八分。”
野田健一立刻在黑板上寫下“0:08”。
“我的委托人說,他從小就擁有超群的視覺記憶能力。這和他成為‘煙火師’有沒有關係,我不得而知。不過,看到過的場景他絕不會忘記。尤其對於數字,他記得特別清楚。他說他肯定不會記錯。”
旁聽席不再喧鬧。聽到這番證言後,大家都在幹咽唾沫。
“請允許我確認一下。”神原辯護人說,“就是說,在去年聖誕夜變更日期後,十二月二十五日淩晨4020電子書零八分,你的委托人在本法庭被告大出俊次家的廚房裏見到了被告。是這樣的嗎?”
“是的。”
被告眼睛瞪得很大,舉起手撓了撓頭。他將腦袋偏向野田健一,低聲說了句什麼,野田助手立刻對被告說:“請安靜一下。”
“你的委托人到廚房去的時候,俊次已經在那裏了,是嗎?”
“是的。”
“你的委托人還記得當時俊次在廚房裏做什麼嗎?”
“他在用微波爐加熱什麼東西。我們會經常這樣做吧?將盤子或盒裝食品放入微波爐,設定好時間,在一旁等著聽‘叮’的一聲。”
“俊次在這麼做?”
“是的。”
“那你的委托人做了什麼?”
“我的委托人對俊次說了聲‘晚上好’,我剛才也說過,委托人之前和俊次沒有見過麵,隻是從年齡長相上推斷出,對方應該是大出勝的兒子,所以向他打了個招呼。
“當時,俊次有什麼反應?”
“他好像真的在鬧別扭,沒有搭理我的委托人。”今野證人一本正經地說,“我的委托人對他作了自我介紹,不過沒有報上姓名,隻說是‘環球興產’公司的。這是一家與大出家的案件相關的企業。他對俊次說,他和同事一同受邀前來打麻將。”
“俊次呢?”
“據說擺出一副很不痛快的樣子。”
被告現在也是一副很不痛快的樣子。
“微波爐很快就響了,俊次從微波爐中取出東西,又從冰箱裏拿了一瓶水,便跑出了廚房。廚房外就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我的委托人當時聽到了上樓梯的腳步聲。”
“你的委托人沒有和俊次交談過,是吧?”
“是的。”
“當時的俊次給你的委托人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正像大出勝說的那樣,是個鬧別扭又不愛搭理人的男孩。不過呢,這個年齡段的男孩都是如此,所以他沒有放在心上。”
“你的委托人還記得俊次當時穿的服裝嗎?”
“是一身藍色的薄運動服,光著腳,連拖鞋也沒穿。”
“在家中穿的休閑服裝,對嗎?”
“是的。我在家無所事事的時候,也穿這樣一身。”看到陪審員個個表情緊繃,今野證人又笑了笑,“俊次似乎很困,我的委托人覺得這大概是他不愛搭理人的原因。”
“他很困?”
“是的,一臉倦容。運動服是皺的,亂蓬蓬的頭發特別翹,似乎之前一直在自己房間睡覺,覺得餓了才下樓去了廚房。這很平常,不是嗎?”
“完全是隨隨便便的狀態?”
“是的。”
“有沒有馬上要出門,或剛剛從外麵回來的跡象?”
明知沒什麼用,但涼子還是舉手表示了反對:“法官,辯護人在詢問證人的意見。”
“反對成立。”井上法官機械性地應了一聲。
神原辯護人繼續問俊次走出廚房後,你的委托人又做了些什麼?”
“繼續看電視裏的天氣預報。他對大雪預警非常關心。”
“他在廚房裏一直待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天氣預報結束,也就是4020電子書二十分。然後’我的委托人就回到麻將室,對大出勝說,‘我見到你兒子了。’意思是說,與家庭成員見麵的任務在當天夜裏已經全部完成。”
“你的委托人還記得大出勝是怎麼回答的嗎?”
“大出勝說,‘那小子沒跟你好好打招呼吧?’他顯得很生氣,似乎覺得作為俊次的父親很沒麵子,還重新解釋了一遍,‘我今天不許他外出,他就跟我鬧別扭。’”
“大出勝要求俊次不準外出,就是因為那天你的委托人要去?”
“是的。他還對我的委托人說,俊次盡在外頭闖禍,自己感到很頭痛。”
“之後,你的委托人就一直待在麻將室裏?”
“他後來又上了兩趟廁所,順便查看了屋內的幾個地方。”
“這期間,他見到過俊次嗎?
“沒有。”
“最後,你的委托人在淩晨兩點多離開了大出家,對嗎?”
“是的。大出勝叫來出租車,我的委托人和兩名同伴在大出家門口坐上出租車,離開了。”
“是大出勝到門口去送他們的嗎?”
“是的。當時屋子裏很安靜,大部分房間都熄了燈。”
神原辯護人停頓片刻,今野證人稍稍活動了一下身體。
“在此之後,你的委托人又去了兩次大出家,進行實地勘察,對嗎?”
“是的。”
“那兩次,他跟大出夫人和俊次見過麵嗎?”
“沒見過。不過,當他得知,大出家聘用了兩名家政服務人員,其中一名專門照顧大出勝的母親,在他老人身體狀態不佳時會住在大出家,就要求大出勝安排自己與這名家政服務人員見麵。”
“實際見過麵嗎?”
“是的。後來見過一次。”
“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你的委托人與俊次見麵不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而是在之後兩次去的時候?人的記憶發生混亂也是常有的事。”
“不會。和俊次見麵是在首都圈下罕見大雪的夜晚,我的委托人記得很清楚。”
“你的委托人於去年聖誕節淩晨4020電子書零八分,在大出家的廚房裏遇見身穿運動服、光著腳、頭發亂蓬蓬、一臉倦容的大出俊次。這麼說沒錯吧?”
“沒錯。”
“謝謝!”重重吐了一口氣後,神原辯護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臉上的神情相當輕鬆,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今野證人對他點了點頭,似乎在說:好樣的,詢問很不錯。
“檢方需要作交叉詢問嗎?”井上法官高聲問道。在法庭內全體人員的注視下,涼子感到自己的身體異常沉重。
今野證人給出了決定性的不在場證明,所以說什麼都沒用了。
在昨天的非公開法庭上,三宅樹理麵對陪審團作出證言:去年聖誕夜,她和淺井鬆子兩人來到學校附近,觀看大鍾的指針指向十二點,於是意外看到了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一行。
三宅樹理的證言在時間描述上不夠精確。她們目擊到的事件到底發生在十二點之前還是之後,並不明確。其實,這是涼子讓她這麼說的。三宅樹理本想說出準確的時間,但涼子認為,遇到突發性事件還能記得準確時間,反倒會引起懷疑,還是模糊一些會比較好。反正柏木的死亡時間在4020電子書前還是4020電子書後,並沒有重大的區別。
是的,沒有區別。如果淩晨4020電子書零八分時,大出俊次在自己家中,由於肚子餓了,睡眼惺忪地去廚房熱夜宵,那柏木到底是死在4020電子書前還是4020電子書後,還會有什麼區別呢?
難道自己真的無計可施了?能在今野證人的證言中打進一個楔子嗎?哪怕一個也好,就能利用這個楔子來擊毀“不在場證明”了。
總不能不戰而降吧?
涼子站起身來:“我是藤野涼子,在校內審判中擔任檢察官。請多多關照。”
“哪裏哪裏,還請你多多關照。”今野證人應道。
此刻,佐佐木吾郎滿頭大汗。萩尾一美臉色慘白。陪審員們全都低著頭。隻有倉田真理子滿臉擔憂地看著涼子。
連真理子也明白,剛才的證言無懈可擊。
這樣想,不就拿真理子當傻瓜了?涼子心亂如麻。
一開口,涼子便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證人,在此情況下,我想同時詢問今野證人你自己和你的委托人。”
“哦。”
“你們是從什麼渠道得知校內審判的信息的?你們又是如何判斷出,委托人的證言對於校內審判極為重要?”
今野證人臉上浮起柔和的笑容:“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為什麼?”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就必須講明我在真正的法庭上將如何為我的委托人辯護,這樣可能會對委托人帶來不利影響。再說,”今野證人微笑道,“我和我的委托人都無法判斷這一證言對校內審判的重要性,隻能猜測‘或許會很重要’而已。判斷重要性的不是我們,而是這個法庭。”
“是啊,我失禮了。”
聚集到這裏的人,除了我,難道全死光了?如果還活著,怎麼會這麼安靜?涼子心中暗忖著。
在如此寂靜的場合,真不想問這樣的問題。
“你的委托人在校內審判的法庭提供了對俊次有利的證言,估計能從大出勝那裏得到某種形式的回報。比如說,在對你的委托人的公審中,作出能使其減輕罪名的證言。”
井上法官又皺起了眉頭,不過這副神態是在表示厭惡還是憤怒,就不得而知了。
今野證人的表情顯得越發柔和。
“這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出於維護委托人名譽的考慮,我就說一下我自己的判斷。在這個方麵,我的委托人並沒有以任何方式與大出勝達成交易。事實上,大出勝根本不知道我的委托人會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出庭作證。”
“這怎麼可能?”
“事實正是如此。”
“你是律師,不是能夠自由會見大出勝的嗎?”
“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說‘會見’,正確的說法是‘會麵’。”今野證人和顏悅色地說,“現在,法院對我的委托人和大出勝作出了‘會麵’限製,除本人的辯護律師之外都無法見到他們。在開頭我說明過,委托人被起訴的這起案子牽涉到很多人員,事實關係相當複雜,刑事偵查也尚未結束。因此,法院為了防止相關人員串供或隱瞞證據,會采取這樣的措施。”
涼子無地自容,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不是大出勝的辯護律師,不能與他會麵。”今野證人說。
佐佐木吾郎拉了拉涼子的裙擺,示意她不要硬撐了。
涼子揚起臉來,繼續說道:“在真正的法庭上,你的委托人被追究的罪名不止一個。”
“是的。”
“在這些罪名中,應該也有殺人罪吧?因為大出的祖母在那場火災中喪生了。”
“正是。”
“你剛才為什麼沒有提到這一點?”
今野證人立刻作出回答:“對此我應該道歉。剛才,我擔心這會有損委托人的形象,所以沒有點明。”
“這可是事實。”
“是的,不過……”今野證人稍作考慮,“有個情況我要在此說明,因為機會難得。再說,我覺得這或許對大家的校內審判有幫助。請問法官,可以嗎?”
“請吧。”井上法官同意了。
於是,今野證人對著陪審團,而不是對著藤野涼子一人,說了起來:“我國司法製度遵循罪刑法定原則,國家不能追究國民未經明文規定的罪責。而且,刑法意義上的‘殺人罪’需要根據采取行為並使人喪命時,嫌疑人是否具有殺人意圖來判定。”
陪審員們全都聽入了神。
“這個‘殺人意圖’有兩種,在法律上的認定標準有所不同。首先說第一種。”
今野證人豎起了右手的一根手指。
“被追究殺人罪的犯人,在作案時應具有殺死對方的明確意圖。要驗證這一點,可以根據本人的供述,也可以依據犯人是否製定過殺人計劃、是否準備了殺人凶器、是否事先公開宣稱要殺死受害人等類似的言行、旁證和物證來進行判斷。然而……”
他又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種情況就沒那麼直截了當了。犯人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導致某個人死亡,卻依然實施了該行為,結果確實造成了人員死亡。這種意誌被稱為‘未必故意’,如此致人死亡的情況一般被判定為‘具有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
野田健一走到放在前方的黑板前,寫下關鍵詞。
“謝謝!”今野證人道了謝。
“雖說都是些讓人頭痛的概念,還請大家借此機會學習一下。也就是說,有意識地采取某種行為,結果導致他人死亡,但在實施該行為時並沒有積極的殺人意圖。不過,明知自己的行為會導致人員死亡,卻還是以‘沒什麼大不了’或‘迫不得已’為緣由付諸實行,便是‘未必故意之殺人意圖’的認定標準。”
一直緊鎖眉頭專心聽講的陪審員蒲田教子突然舉起了手。
“對不起,這個有點難。”
“哦,哪裏不明白?”
“即使沒有殺人意圖,也會有由於事故等原因導致人員死亡的情況,對吧?”
“是啊。很遺憾,確實有這種情況。”
“這種情況並不構成殺人罪吧?”
“是的,不構成殺人罪。由事故導致人員死亡的情況會追究過失致死罪。所謂殺人罪,是在有意殺人的情況下才追究的罪名。”
“可是,‘未必故意’也不是有意殺人,隻是偶然造成了人員死亡,不是和‘過失’一樣了嗎?”
今野證人的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問得好。可是,‘過失’致死和‘未必故意’致死還是不一樣。前者的行為本身就是無意的,而後者是有意為之。雖說出現人員死亡的結果都是偶然,但後者在前期階段,可能致死的行為本身卻是故意的,並非一時馬虎。人的意誌在這一瞬間發揮了作用。”
“哦,是這樣啊。”教子嘟嚷道,“在這一點上不一樣。我好像有點懂了。”
旁聽席響起了久違的笑聲。
今野證人苦笑道:“你雖然在努力地弄懂這些概念,可我要遺憾地告訴你,對犯人是否有意圖的判斷,依賴於犯人事先對‘自身行為會造成人員死亡’的認識程度,而這種判斷是十分困難的,無論檢方還是辯護方,都必須切實地加以證明。”
連坐在蒲田教子身邊的溝口彌生也點起了頭。
“即便對法律專家而言,這也是個難題。老實說,我也在學習這方麵的判例。因為我的委托人正是根據這一標準被認定‘具有殺人意圖’而遭到殺人罪起訴的。”今野證人重新麵對涼子說道,“本案的檢察官認為,我的委托人已經預測到在大出家縱火會造成人員死亡,卻沒有改變計劃,為了獲取報酬實施縱火行為。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認為檢察官的事實認定發生了偏差,大出勝的母親沒能從火災中逃生,是我的委托人無法預測的意外變故,我準備依此為他辯護。”
“就因為你的委托人是不會燒死人的‘煙火師’?”涼子問道。
“是的。”看著涼子的眼睛,今野證人微微一笑,“我聽說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有時會無視真正法庭的死板規則。”
“不是‘有時’,是一直在無視。”井上法官說道,“所以陪審員會在不征求我意見的情況下,直接向證人發問。”
蒲田教子縮起脖子。
今野證人笑了起來:“是嗎?那好吧,我現在向法官提出一個請求。我可以向檢察官藤野同學提問嗎?”
“可以。”藤野涼子搶在井上法官之前作出答複。
今野證人看著涼子的眼睛,問道;“你為何要執著於我的委托人因殺人罪被起訴這一點呢?”目光溫和,卻能夠深入對方的內心。
涼子沒有避開他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為我覺得,如果他是個殺人犯,那他的證言並不可信。”
今野證人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感謝你坦率的回答。”
涼子垂下眼簾:“交叉詢問到此為止。”
“需要再次進行主詢問嗎?”
“不需要。”神原辯護人答道。
“既然如此,就請今野證人退庭。謝謝!”
今野律師最後掃視了一遍陪審員們的臉,對他們點了點頭,離開證人席,走到辯護方席位跟前。他主動朝站起身來的神原辯護人伸出手,和他握手。隨後輕輕拍了一下滿臉通紅的野田健一的肩膀,向大出俊次打了個簡短的招呼,邁開堅定的步伐,頭也不回地沿著來的路線走出體育館的後門。
“休庭。下午一點繼續開庭。”
在法庭如同突然蘇醒般的喧囂中,隻有涼子一人呆呆地坐著。時間仿佛停止了。
?
午休時,被告大出俊次換上了一件筆挺的校服襯衫,紐扣一個個全都扣上,褲子也不再邋遢地掛在胯上,而是用皮帶死死勒在腰間,連頭發都整理過了。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在短時間內也很難糾正過來,還顯得特別心神不寧。在驗證身份和宣誓的時候,他還是站沒站相,說起話來嘟嘟囔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