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63(3 / 3)

態度端正一點好不好?涼子不由得在心中嗬斥道。自己的名字總該大聲地說出來吧。

“被告,請在證人席上坐……”

神原辯護人竟然粗暴地攔住了井上法官的話頭:“不,被告應該站著回答問題。現在就開始詢問。”

旁聽席上到處有扇子和手帕在飛舞。神原辯護人繞過桌子,來到前方。他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拿。

“被告,上午今野努證人的證言,你都聽到了吧?”

被告抬起下巴,點了點頭。

“請回答。”

“聽到了。”

“被告,你自己還記得去年聖誕夜的事嗎?”

大出俊次哼了一聲:“聽人提起,覺得好像有這麼回事。”他嘟囔著,用手撓了撓耳背。

“就是說,你自己並沒有清晰的記憶,是嗎?”

“我要是記得,早就說了。”

“這可是關係到不在場證明是否成立的大事。難道你沒有努力回想過嗎?”

被告撅起嘴,不由自主地晃動著雙腿。

“那麼,剛才聽了今野證人的證言,你有沒有回想起來?”

“嗯,有那麼一點。”

“那天夜裏,你用微波爐加熱的是什麼,想得起來嗎?”

被告又小聲地哼了一聲。

“還能想起廚房遇到的那位客人的模樣嗎?哪怕一丁點也好。”

“不記得。”被告賭氣似的說,“那種雞毛蒜皮的事情,誰會記在心上啊。”

“對你來說,這事關重大,絕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們家經常有老爸的客人來,我到了半夜才起來吃晚飯也是常有的事。”一心急,嗓音就變高了,大出俊次的孩子氣暴露無遺,“怎麼可能一一記……”

“明白了。”神原辯護人雙手抱胸,盯著被告,“被告不記得自己在去年聖誕節深夜裏做的事情,是吧?明白了。下麵來確認一下被告沒有做過的事情,可以嗎?”

大出俊次又撓了撓耳背。

“那天夜裏,被告到本校來過嗎?”

“沒來過。”

“到樓頂上去過嗎?”

“沒去過。”

“遇見過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嗎?”

“誰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沒見過他們?”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見過柏木卓也嗎?”

“沒見過。”

“有沒有將柏木卓也帶到屋頂上去?”

“怎麼可能……”

“請回答,有沒有將柏木卓也帶到屋頂上去?”

“沒有。”

“有沒有將柏木卓也從屋頂上推下去?”

被告瞪起眼睛盯著神原辯護人。神原辯護人也盯著他看。

“沒把他推下去。”大出俊次用朗讀劇本似的腔調回答道。真是個蹩腳的演員。由於演技太差,看起來反倒像真的一樣。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到底彩排過幾次?他到底是怎麼把無可救藥的大出訓練成這樣的?

“被告有沒有殺害柏木卓也?”

陪審員們全都繃緊了臉――事到如今,用不著這樣吧?

大出俊次回答道:“沒有。”

“可是,井口證人說,被告在柏木死後,說過‘是我幹的’,還記得嗎?”

“誰他媽的……”一生氣就禁不住高聲叫喊起來。他隨即意識到這樣不妥,於是馬上閉上了嘴,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怎麼能把這種話當真呢?井口那小子明明也知道嘛。”

“這麼說,被告確實是對井口證人說過‘是我殺了柏木’這樣的話?”

“誰知道?早忘了。誰會把那種無聊的玩笑話記在心上呢?”

“你是說,即使說過,也是開玩笑的,是嗎?”

“當然如此。”

“被告並沒有殺害柏木卓也,是嗎?”

“你怎麼囉唆個沒完了,煩不煩?”

一直瞪著被告的勝木惠子,聽到這裏眨了眨眼睛。

神原辯護人繼續以平淡的口吻問道:“然而,被告被冠上殺害柏木卓也的罪名,來到了這個法庭。你覺得這是由什麼原因導致的?”

“這還用說?還不是為了那封胡說八道的舉報信?”

“是因為那封無中生有的舉報信嗎?”

“是啊。”

“也就是說,被告是被那封舉報信冤枉陷害了,是嗎?”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被告說道,“我不是早說過,我是被人陷害的嗎?”

“為什麼會被人陷害?”

麵對神原辯護人銳利的反擊,大出明顯露怯了:“為什麼?”

“我在詢問被告你如何理解寫信人的動機。舉報被告的人,為何要花如此心思撒下彌天大謊?”

被告靈巧地晃著腿,眼神卻遊移不定,分明在逃避神原辯護人的視線:“我怎麼會知道?這種問題,你要去問寫舉報信的人。”

“我在詢問被告你的意見。為什麼會遭人陷害,這其中的緣由,被告自己能否想到什麼線索呢?”

所有在場者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被告的臉上。被告則不停地閃爍躲避。涼子咬住了嘴唇。這樣的詢問他們也排練過嗎?由神原辯護人編排好,大出完全心知肚明……

可不知道為何,坐在神原辯護人身邊的野田健一也和涼子一樣咬緊嘴唇,連下嘴唇都看不見了。

“我再問一遍。被告,你是否知道自己為何會被人陷害?”

大出俊次沒有回答。他背部僵硬,肩膀上下聳動。

“各位陪審員,被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請大家記住這一點。”

神原辯護人一閃身回到桌子後方,“現在進入下一個問題。”

助手野田健一的眼神已由嚴肅轉為悲涼。對此,涼子有點納悶。野田,你這是幹嗎?

“接下來,我想確認被告以前的生活狀態,即在本校的種種行為。問題很多,被告請用‘是’‘不是’或‘有’‘沒有’來回答。如果我問的事情確實有過,就回答‘是’或‘有’;如果沒有,就回答‘不是’或‘沒有’。全部問題都可以這樣回答。”

事情交代得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語調冷峻異常。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嗎?這樣的對手戲都能應付,真是難為大出俊次了。

神原辯護人左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翻開後一邊看著一邊開始他的提問:“這是發生在前年四月末,被告剛成為本校一年級新生時的事情。被告在體育館後麵抽煙,請問有沒有此事?”

一瞬間,旁聽席上的觀眾似乎都愣了一下,隨後稀稀落落地響起了笑聲。

“被告有沒有抽過煙?”神原辯護人抬起頭,換了個問題,“請回答。”

大出俊次低聲說:“有。”

“在同一年的四月中旬,你有沒有從一年級二班男生的鞋箱中偷出幾雙鞋,並扔進校門口的垃圾箱裏?”

旁聽席上再次響起笑聲。

“什麼呀,這是?”或許是遭到嘲笑臉上有些掛不住,被告的眼角發紅了,“這算什麼問題?這個跟審判有關係嗎?”

“請回答問題,請用‘有’或‘沒有’來回答。”

被告猛地回頭,朝正在笑著的人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出俊次的凶惡本性暴露無遺。

嘲笑聲真的平息了。然而,神原辯護人並沒有為被告的凶惡眼神所動搖。

“‘有’,還是‘沒有’?”

“沒有。”被告說話的口吻像在吐唾沫。

“下一件事發生在同年五月長假之後,”神原辯護人繼續問道,“放學時,你從背後踢飛一名一年級女生背著的書包,該女生跌倒後,你又踩住了她的後背,是嗎?”

旁聽席上的人們又是一愣,連笑聲都沒有了。

“你說什麼?”大出俊次聲音變了調,臉漲得通紅,他想走近辯護人……

“被告,肅靜!”井上法官及時製止了他,守候在被告左後方的法警山崎晉吾迅速向前跨出一步。

神原辯護人看著文件上的文字,語調平淡地問道:“這樣的情況,有還是沒有?”

“這是誰他媽的……”

“問題不在於‘誰’。我問的情況,有還是沒有?請回答。”

“這是誰他媽告的狀?”

“你既然說‘告狀’,就說明有過,對吧?各位陪審員,請你們如此理解。”

井上法官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往上推了推滑落的眼鏡。

“繼續詢問。同年六月,也是在放學後。你是否用雨傘毆打過兩名同班男生?還說,‘看著就不爽,別在我跟前亂晃。’”

大出俊次直挺挺地站著。神原辯護人頭也不抬。

“誰知道呀……這種事。”

“回答是‘沒有’,對嗎?”

“是啊,沒有。”

“好的,下一個問題。同年暑假,你伏擊了一名參加完社團活動後正要回家的同班女生。你搶了她的書包,威脅她,想要回書包就必須脫光衣服跳舞,有沒有此事?”

“小涼……”萩尾一美輕聲喊了一句,眼睛瞪得圓圓的,“這算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佐佐木吾郎輕聲道:“噓……安靜。”

“需要我將問題重複一遍嗎,被告?”

“沒有。”大出俊次說道,聲音很小,簡直像蜜蜂叫。

“你說的是‘沒有’,對吧?”

“對。”

“請你大聲回答,讓陪審員們都聽得到。”

被告抬頭看了看陪審員們,臉上竟露出了一副膽戰心驚的神情。陪審團中回應他視線的隻有勝木惠子,其他人不是低著頭就是在記筆記。高個子竹田陪審長和他的矮個子搭檔,則用嚴肅的眼神看著神原辯護人。

“是不是時間說得太具體,反倒讓你記憶混亂了?好吧,下麵,我隻問事件內容,請你用‘是’或‘不是’來回答。”

神原辯護人的語氣簡直冷酷無情。

涼子覺得脊背發涼。大出俊次是真的不知所措了。這場被告詢問是即興發揮的,沒有經過排練。被告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場合下,自己竟會被問到這樣的問題。

這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辯護人的目的何在?

“你有沒有用拖把柄毆打過同班男生?”

“我什麼時候……”

“這樣的事情,有還是沒有?”

“沒有。”

“你有沒有將圖書館的書偷出去賣給舊書店?還對當時前來阻止的圖書委員說又不是你的書,再多管閑事就揍死你!’”

被告連耳朵都紅了,沒有回答。

“你有沒有從同學的書包裏偷走教科書和筆記本後扔掉?”

“沒有……”

“你有沒有將音樂教室的CD從窗口扔出去?”

“沒有……”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神原辯護人看著被告說了下去:“還笑著說,‘這是飛碟。’”

“我沒做過這種事情。”

“有沒有打碎過校內的玻璃窗?”

“沒有。”

這一回答引發旁聽席上的一陣聒噪。

大出俊次臉更紅了,立馬改口道:“有。”

“吃午飯時,由於看不慣同學吃飯的樣子,就將牛奶倒在對方頭上。這樣的事情有沒有?”

有旁聽者發出刺耳的笑聲,但很快閉了嘴。

“有沒有從同學的課桌或書包裏偷過錢?”

勝木惠子對這個問題作出反應,害羞地低下了頭。

“有沒有在學校附近的商店裏偷過東西?”

“沒有。”

“那麼,你有沒有強迫同學去偷東西?”

被告低下頭,身體輕輕搖晃著,沒有回答。

“有沒有在校內敲詐過同學?”

“沒有。”

“那麼,有沒有在校外敲詐過什麼人?”

“這個嘛,有過一點點……”

旁聽席上的另一個位置響起神經質的笑聲。

“有沒有將同班男生拖進男廁所,把他的頭按在馬桶的水裏?”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出俊次耳朵上的紅色消失了,血色正從他臉上迅速褪去。

“有沒有將同班女生拖進廁所,把她的臉按在地上,要她用舌頭把地麵舔幹淨?”

陪審團中的女孩們,有的閉上了眼睛,有的用雙手蓋住了臉。

“有沒有對同班同學或低年級同學說過‘去死吧’?”

沒有回答。

“有沒有說過‘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來上學了”

沒有回答。

“有沒有說過‘我一看到你這張髒臉就想吐,別來上學了’?”

被告沒有回答。他僵住了。

“有沒有將低年級女生拖到空教室,用刀子逼迫她脫下內褲?”

被告沒有回答。

神原辯護人語氣依然平淡異常:“這樣的事,有還是沒有?請回答。”

“別問了……”一名陪審員說到。好像是溝口彌生的聲音,她似乎馬上要哭出來了。

“下麵的問題,請回答次數,大致的次數就行。到目前為止,你動用過多少次暴力?所謂‘暴力’是指對他人拳打腳踢,或者在走廊上用腳絆倒他人的行為。”

被告沒有回答。

“無法回答嗎?”神原辯護人問道,“是不記得次數,還是次數多到數不清了?還有……”神原辯護人看著文件說道,“有沒有罵過什麼人是‘豬’?”

溝口彌生終於哭了出來。蒲田教子摟住了她的肩膀。

“有沒有罵過別人‘醜八怪’或‘妖怪’?”

大出俊次麵如白蠟。

“被告,我在問你,請你回答!”

“我……”

“有沒有在學校裏對什麼人說過‘我要殺了你’?如果有,說過幾次?”

神原辯護人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也沒有半點興奮和激動。這個人,似乎是沒有感情的。

“被告,請回答。”

大出俊次仰起臉,將呆滯的目光投向了神原辯護人,臉色慘白,連嘴唇都白得嚇人。

“我沒有殺死柏木卓也。”

“我問的不是這個問題。”

“我說過,我沒殺人!”

“沒問你這個!”神原辯護人提高嗓音,表情也發生了變化,“請認真聽清問題再回答。我剛才是這樣問你的:到目前為止,你有沒有在本校內恐嚇同學、動用暴力、開惡意玩笑、傷害他人、侮辱他人?這些情況到底有,還是沒有?你是承認,還是否認?”

你的回答是“有”,還是“沒有”?

“被告,請回答!”

大出俊次回答了,音量小得可憐,就像躲在角落裏用指甲刮擦物體發出的聲音一般。

“隻是……稍稍搞些惡作劇罷了。”

涼子覺得,被告口中說出的這句話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輕飄飄地朝旁聽席上空飛去。

隻是搞些惡作劇罷了。

“你的回答可以理解為‘是’嗎?”

被告說了一聲是。”

“你承認自己做過這些事情,是嗎?”

“是。”

神原辯護人吐出一口氣,掃視一遍陪審員們:“剛才我向被告提出的這些問題,隻是他在校內做過的壞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惡作劇’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類似的事實,一一確認會花費太多時間,我便在此加以省略。這些內容會以書麵證據的形式提供給陪審團,請你們過後再仔細研究。”

說完,神原辯護人“啪”的一聲,將手裏的文件放回桌麵。

“允許提交書麵證據。”井上法官說道。

“被告,”神原辯護人喊道,朝著低著頭,身體僵硬,勉強才能挺立住的大出俊次,“你還記得,你在‘稍稍搞些惡作劇’的時候,對方有什麼反應嗎?記得對方的表情嗎?記得對方說過些什麼嗎?”

被告沒有回答。

“你覺得,他們也跟你一樣,認為這種惡作劇很有趣嗎?”

此刻,法庭裏隻能聽到神原辯護人的聲音。

“他們也跟被告你一樣笑著嗎?”

反正隻是些惡作劇罷了。

“那些被你毆打的人叫過痛嗎?他們哀求過你,要你放過他們嗎?那個被你逼著脫衣跳舞的女生,曾經哭著抗拒過嗎?被告,你一定看到過,聽到過。”神原辯護人繼續說道,“因為,如果對方沒有一點反應,你的惡作劇就不好玩了,不是嗎?”

大出俊次沒有回答,隻是僵硬地站立著,動彈不得。

因為這裏是法庭,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無辜而主動走上的法庭。

因為無數人的視線將他釘在了那裏。

“被告在以前的學校生活中,有過被什麼人怨恨的經曆嗎?”

沒有回答。神原辯護人也沒有馬上說下去。法庭一片寂靜,涼子甚至聽到了大出的呼吸聲,如同打嗝一般不均勻的呼吸聲。

“下麵換一個問題。被告知道什麼叫作遭人怨恨嗎?”

勝木惠子看著大出俊次。她無能為力,隻能默默地望著他。

“被告有沒有考慮過,由於你的惡作劇,會有人對懷恨在心?”

有沒有考慮過那些受到被告暴力行為傷害的人們的心情?

“被告有沒有想過,你曾在本校這個小社會裏,做過許許多多的錯事?”

大出俊次的肩膀不自然地動了一下。

“被告有沒有想過,正是你的那些錯誤行為導致了這個結果?”

神原辯護人攤開雙手,指示整個法庭。

“被告有沒有想過,正是那些錯誤行為讓你站在了這裏?”

大出俊次的頭沉得更低了,根本不看神原辯護人的臉,牙關咬得緊緊的。

“確實,被告遭人陷害了。盡管沒有殺死柏木卓也,卻被人在編造的舉報信中明確地指認為殺人凶手。這當然是一種不正當的做法,畢竟舉報人聲稱自己親眼目睹了子虛烏有的事件,以此來告發被告。那這又是為了什麼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神原辯護人重複了這個問題,“因為對舉報人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是一個將毫無顧忌地用惡作劇傷害他人,踐踏他人人格和尊嚴並以此為樂的被告,趕出城東三中這個小社會的絕好良機。難道不是嗎?”

神原辯護人是在用提問的形式嚴厲指責被告。

“被告是被人陷害的,而且,陷害被告的機會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隻要是受過被告的傷害,對被告充滿怨恨的人,都能寫出類似的舉報信。因此,到底是誰寫了舉報信,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必要深究。無論誰來寫,都不值得大驚小怪,難道不是嗎?”

被告陷入徹底的沉默,沒有回答。

為了確定被告不會回答,神原辯護人等待了一段時間,才再次對陪審團說:“被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請各位陪審員記住這一點。我的主詢問結束了,請檢方進行交叉詢問。”

神原辯護人坐了下來。

這時,旁聽席上出現一陣騷動。一排排坐著的人們如同激蕩起的波浪一般散開了。涼子回頭看了一眼,就如突然驚醒一般站了起來。

三宅樹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似乎暈了過去。尾崎老師將她抱起,呼喚著她的名字。樹理的母親也邊哭邊喊女兒的名字。

“法警!”

沒等井上法官高喊出聲,山崎晉吾已經采取了行動。籃球社的誌願者們也跑了過去,嘴裏直喊著:“救護車!救護車!”

到場者全都陷入了不安隻有井上法官一人故作鎮靜。他敲了一下木槌,高聲宣布:“肅靜!休庭十分鍾。

將三宅樹理攙扶出去後,法庭漸漸恢複了平靜。直到審議重新開始,期間過去了不到一個小時。救護車穿過堅守在校門外等待庭審結束的記者群開了進來,將一名暈厥的女生運送出去。這幅情景,不引發騷動反而會讓人奇怪。法庭上到底出了什麼事?麵對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的追問,代理校長岡野不得不再去校門口回答記者的提問。

北尾老師將井上法官單獨叫了出去,好久都沒回來。終於現身的井上法官卻一臉別扭,就像肚子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坐到法官席後也是一動不動地發著呆。

辯護方席位上的景象簡直像在辦喪事。神原和彥看著自己的腳尖,默默地坐著。野田健一臉色蒼白,一個勁寫著什麼。大出俊次則像個石頭人一般僵硬,臉上並無怒色,仿佛真的變成了石頭。

“校內審判還能繼續下去嗎?”萩尾一美咕噥道。這時,在攙扶三宅樹理出門時跟在一旁,一度消失了的山崎晉吾又小跑著回來了。他的襯衫後背已被汗水濕透。

山崎晉吾來到法官席,對井上法官耳語了幾句。井上法官的銀邊眼鏡閃出一道寒光。

“明白了。”

點了點頭後,井上法官站起了身。山崎晉吾回到了他的崗位。井上法官敲了一下木槌,對法庭喊道:“對被告的詢問重新開始。請被告到被告席……”

涼子從座位上站起身,攔住他的話頭:“對不起,法官,我方不需要交叉詢問。”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緊盯著涼子問道不要緊嗎?”

“不要緊。”

“以後可不能重來。”

“明白,檢方沒有問題要問被告。”

為了這個法庭,也為了弄清真相,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

“既然如此,今天的審議到此為止。”井上法官再次敲響木槌,掃視一遍全場,“此次校內審判,明天十九日休庭一天,後天上午九點重新開庭。”

簡單交代一句後,井上法官掀起身上的黑色尼龍長袍,從法官席上跳了下來。涼子追在他身後,神原和彥也追了上去。

“井上!”

“叫我法官。”

井上法官轉到辯護方的黑板背後。涼子和神原也跟了過去。

“我正好有話要對你們說。”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鬆開長袍的係帶後,井上法官小聲說道。

“為什麼要休庭?”神原和彥問道。

“如果明天不休庭,說不定就開不了庭了吧?”

井上法官毫不掩飾地生起氣來:“不是不開庭,藤野,你可不要看扁我了。我以年級第一的自尊心起誓,一定會將此次校內審判撐到終審為止。我一定會讓陪審團作出判決。”

“可是……”

“不停一停,事態會很難收拾。”井上法官歎了一口氣,“三宅樹理那副模樣,外麵已經鬧翻天了。如果明天繼續開庭,恐怕就攔不住那些記者了。”

“所以岡野老師他……”

“是的,是代理校長建議我們這麼做的。我們也不得不妥協。”

用一天時間能完成冷處理嗎?

“這隻能交給代理校長和北尾老師去處理了。北尾老師會說話,能應付得來。比如三宅樹理的問題,他會逢人就說,‘體育館裏太熱,有一個女生中暑了。’”井上法官露出了與年級第一身份不太相稱的輕薄笑容,“還好暈倒的不是藤野你。”

“我幹嗎要暈倒?”

“這不是明擺著嗎?都毫無勝算了。”

涼子看了看辯護人而不是法官。看到剛才一直麵無表情的神原和彥,現在總算露出一點窘迫的神情,她反倒覺得放心了。可隨即她又為自己的這番想法生起氣來。

“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應該說,勝負未分。”

“還好……”神原和彥嘟嚷道。

這次輪到法官和檢察官一起看辯護人了。

“什麼‘還好’?”

“我是說,還好審判能繼續下去。”

“神原,打起精神來!從剛才起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神原回過神來,用手背擦了擦汗,笑道:“詢問時,我一想到大出會不會朝我撲過來,就害怕得不行。”

“你倒是沒事,說不定野田正替你挨揍呢。”

“啊,不好。我去休息室一下。”說完,神原和彥就跑開了。

體育館入口處被旁聽人員擠得水泄不通,其中有一些或許將會在校外接受記者的采訪。對於今天法庭上的問答內容外泄,必須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

“北尾老師提出,二十日的審理也采用非公開的方式,可估計這很難做到。”井上法官嘀咕的這句話,涼子沒有聽進去。

“井上。“

“怎麼了?”

“你覺得剛才的被告詢問,大出事先知道嗎?”

井上康夫沒有回答。

“你認為神原列舉的那些都是事實嗎?對於大出他們做的壞事,神原他們真能收集得這麼詳細?他們有那麼多時間嗎?”

“他們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嗎?如果真想收集,應該能夠辦到。有些事,連我們都聽說過吧?”

“聽說到的隻是傳聞,並沒有得到證實。”

“就算是傳言,像那樣連珠炮似的問出來,讓大出聽得麵無人色,效果也是一樣的吧?”

“那麼,你認為那些都是編的?”

“不是編的,是傳言。我熱死了,還是離開這兒吧。”井上法官露出疲態,“你們要在休息室消磨些時間再回家。小心點。”

“明白。”

出了體育館,就能看到圍住學校的鐵絲網外麵停著好幾輛電視台的實況轉播車。人群、人群、人群。車輛仿佛漂浮在人的海洋裏,一陣陣噪音隨著濕熱的夏風一同湧來。涼子隻覺得渾身發軟。

佐佐木吾郎正在檢方的休息室裏吃便當,萩尾一美則在閱讀一些書麵證據。

“小涼,你幾乎沒怎麼吃午飯。現在還是吃一點吧?這便當不錯哦。”佐佐木吾郎指了指色彩豐富的便當,這些都是豆狸校長叫人送來的午餐,每天的菜色還都不一樣。

嘴上說好吃,可吾郎吃得並不香。

三人等待著外頭平靜下來。涼子放空腦子,趴在桌上睡覺。一美一邊讀證據一邊記筆記,對筆記又擦又撕,最後摘起了開叉的頭發。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起,北尾老師的臉探了進來。

“藤野,有時間嗎?”

沒戴領帶,穿著浸滿汗水又皺巴巴的襯衫的北尾老師身後,還站著一個人。

“你出來一下,有話跟你說。”

“哎?”萩尾一美驚叫道。讓她感到驚奇的當然不是北尾老師,而是背後那個人。

順著萩尾一美的視線,佐佐木吾郎也看了過去:“是電器店的那個大叔!”

涼子一臉驚訝地看著那個人。北尾老師抓住涼子的胳膊,將她拖到走廊上,緊緊關上了休息室的門。

“這位是小林先生,電器店的老板,他有話要跟你說。”

小林電器店的大叔?就是那家門前有電話亭的電器店?出事那天,給柏木卓也君打的那些電話中的一通,就是從他的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打出來的。

“我不會旁聽你們的談話。不過,你們談完後,我要送小林先生到外麵去。我會在前麵等著。”說完這些,北尾老師就徑自離開了。

“你就是檢察官吧?”小林電器店的大叔穿著白襯衫和灰褲子,光腳趿著一雙涼鞋。

他的年紀大概六十歲上下,頭發花白,太陽穴處流著汗,嗓音略帶沙啞。他不住地眨著眼睛,輕聲對涼子說話,仿佛涼子是一件易碎品,隻要他大聲說話就會破碎似的。

“是的。”

“一開始,我去跟那邊說了,也得到過老師的允許。誰知那孩子說,這話得跟你說。”

什麼意思?“那孩子”是誰?

“你們可真了不起,這麼難的事情都能做。”

這位電器店的大叔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似乎很想撫摸涼子的腦袋,但又覺得這樣太不禮貌,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其實,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就是那孩子。”小林大叔說,“今天早晨的電視新聞說,打了你們老師的那個人又闖到學校裏來了。其實我女兒是三中畢業的,我孫子也在這兒上學。我有點擔心,就跑來看看。誰知那孩子也在,我大吃一驚。”

不祥的波濤在涼子胸中翻滾。“那孩子”到底是誰?

“剛才那孩子,就是教室裏的那個男孩,不是到我店裏來過嗎?帶著照片,大概十天之前。”

涼子點了點頭。

“他帶照片來給我看,問我還記不記得去年聖誕夜在我家店鋪門前的電話亭裏打電話的人。”

對啊,佐佐木吾郎去確認過,帶著柏木卓也和大出他們三人幫的照片。

“更早一點的時候,有個叫野田的孩子也拿著照片來過。就是在體育館裏,坐在你們對麵的那個。”

“嗯,我知道。您說的是辯方的野田。”

“他們帶來的照片裏都沒有那孩子,所以我沒有認出來。”大叔邊說邊交叉著手指,顯得焦急又困惑,“可是,今天在體育館裏看到他的臉,我就想起來了。一聽他說話,我立刻想起來了,可是……”

這種事可以對你說嗎?你隻是個初中女生啊。

涼子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那孩子是誰?

“大叔,不,小林先生。”

“你叫我大叔好了。我和你們的總務很熟。就是岩崎總務,還記得嗎?”

那孩子,是誰?

“大叔,你今天在這裏看到那個聖誕夜在電話亭裏打電話的男孩子了?”

小林大叔點了點頭。

“那孩子,是誰?”

“就是那邊的另一個孩子,那個能說會道的孩子。”電器店老板微笑起來,“在電話亭裏看到他時,他可是戰戰兢兢的。”

涼子渾身顫抖,舉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怎麼可能?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可是……

有啊,就是有。這樣的話,所有細節都能對上號了。之前的好多事情,那些離奇巧合又難以理解的事情,都能得到解釋了。

是的,一切都說得通了。之前那種雖然並不具體,卻總像門縫裏吹進的冷風一般威脅涼子內心的不安,以及努力壓抑不安時總會留下的淡淡陰影,如今全都消失了。

他應該知道真相。

他才是事件真正的當事人。

這種時候,人們常常會用“眼前一亮”來形容自己的感受,可涼子的眼前一點也不明亮。相反,她感到自己如同麵對著一麵巨大的牆壁,視野被遮擋,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掠過許多記憶。不,應該是一些記憶的片段。各種各樣的場景和聲音,以及涼子到目前為止的經曆和感受。

其中最清晰,清晰得幾近殘酷的,是在日比穀公園噴水池前的那番對話。

你認為那名在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裏打電話的少年是誰?在涼子的追問下,神原和彥是這樣回答的――「那個就是本人。」

他看著涼子的眼睛,重複道――

「是本人。」

當時,涼子沒聽懂這句話的含義。神原和彥說話向來有板有眼,用詞清晰明了。然而,那時他用了“本人”這樣模棱兩可的說法。

所以涼子反問他一句:“你是說柏木嗎?”

對此他認可了,說了聲:“是的。”

然而,他的臉上卻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

「本人。」

那句話的真實含義應該是:是本人,就是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我。

可是,涼子當時想到的是柏木卓也。因為當時,她覺得不可能是別人。那是不可想象的。

藤野同學,你沒有猜中。

所以他才會失望,會沮喪。藤野同學,你怎麼也沒發現呢?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外界的聲音從涼子的耳畔消失了。她隻能聽到自己內心的疑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