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65(1 / 3)

7

八月二十日 校內審判?最後一天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對野田健一來說,自從參與了校內審判,每當迎來新的早晨,就意味著將獲得一天的成長。若覺得“成長”這詞太誇張那說成“發現”也未嚐不可。每天都有新發現,日複一日,一直持續至今。

今天也不會例外。即使健一不願意,也肯定會是如此。今天將迎來校內審判的大結局。已經沒有退路,今天,一切都將真相大白。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健一卻對即將到來的謎底感到恐懼――即使充塞胸中的疑雲將會澄清,一直背負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下。

可怕,無以名狀的可怕。

昨晚,他想了整整一夜。早知如此,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不參與校內審判,埋頭中考複習,這樣才符合自己的一貫風格。

他試圖以此來說服自己,可總滲透不到心底,總覺得這種想法太不真實了。怎麼會這樣呢?他感到驚訝,感到納悶,於是睡意全無,再次開始思考。說到底,自己一貫的風格到底是什麼呢?

今天的我,已經不是校內審判之前的我了。事到如今再如何焦慮也無濟於事。新的日子,又一個新的日子,一天天累積起來,走到今天。並非沒有退路,隻是無法回頭。

就在準備出門時,每日早晨例行巡視的山崎晉吾來到健一家。看到滿臉倦容的健一後,山崎晉吾說:“昨晚太悶熱了吧?”

他對健一說話的語氣總是莊重又恭敬。

是啊,我是辯護人的助手嘛。

“山崎,你也辛苦了。”

打完招呼,山崎晉吾正要離去,健一又叫住了他。

“今天估計會拖很久。”

正要跨上自行車的山崎晉吾放下腳,特意端正了姿勢。

“帶上襯衫之類的替換衣物比較好。請你轉告各位陪審員。”

山崎晉吾作出立正姿勢,回答一聲:“是。”猶豫片刻後,他又說道,“藤野檢察官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說,今天的庭審將非常耗時。”

“哦。”

“她還說要多準備一點便當和飲用水。”

這一點健一沒有想到。

“我會和北尾老師與津崎先生商量,準備好這些東西。其他還有什麼嗎?”

“沒有了。”

正要跨上自行車時,山崎晉吾再次轉過身來,說道:“藤野同學還說,要全體參與評議表決,不能有一人掉隊。”

健一點了點頭。藤野這句話分明是對自己說的。不準掉隊,不許當逃兵。

還有……

“野田,加油。”說著,山崎晉吾慌張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補充道,“這句話不是藤野檢察官說的,是我說的。”

他每天一早都會來巡視,而到了最後一天的早晨,估計連他也察覺到了什麼。

“嗯。我明白。”

倉田真理子說山崎晉吾總是一臉嚴肅。可現在看來,相比嚴肅,更是正義凜然。

“別遲到了。學校見。”

“學校見。”

關上大門,健一跑到自己的房間,拿起一隻鼓鼓囊囊的背包。來到起居室後,正在看晨報的父親健夫抬起頭來。

“早,這就要走了?”

“是的。”

“你昨天好像睡得很晚,不要緊嗎?”

默默點了點頭後,健一問道:“爸,你今天也來旁聽嗎?”

野田健夫注視著獨生子的臉,眨了眨眼睛:“是啊。你媽媽身體好點了,我想帶她一起去。今天是大結局了,對吧?”

健一飛快地點了點頭,突然胸口一堵,說不出話來了。

健夫的眼神很柔和,像在安慰兒子一般:“要不,我們還是不去旁聽的好?”

“不是的。隻是……”

隻是……

“不用擔心我,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都不會……”

我想說什麼?想不明白。一句話直接從心底冒了出來。

“都不會後悔。”

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是嗎?”健夫也點了點頭,“明白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好的――這兩個字沒有說出聲來。健一朝門口走去。

也許是穿鞋時頭朝下的緣故,健一覺得臉上發燙,似乎馬上要哭出來了。這可不行。他在心中斥責自己,拚命抑製自己的感情。係好鞋帶時,他已經恢複了平靜。

我是辯護人的助手,一定要完成這個使命。

野田健一校內審判的最後一天即將開始。

學校周邊看不到一個記者或主持人的身影。這要感謝森內老師和她的母親。代理校長岡野將森內老師召開記者會這一題材運用到位,成功地與媒體人士達成了交易。記得北尾老師說過,岡野對這些相當拿手,所以才能夠出人頭地。

今天旁聽席的上座情況比較零散,巳經八點四十分了,都沒有坐滿一半,是目前為止最蕭條的景象,也許是昨天休庭一天帶來的負麵影響。一天的空白便讓大家的注意力和興趣大打折扣,校內審判也不過如此吧?

快點坐滿吧!

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人看到校內審判,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在辯護方休息室裏,愛睡懶覺的大出俊次還不見蹤影,隻有神原和彥一個人站在窗前,眺望著校園。

“早啊。”

聽到健一的招呼聲,神原辯護人回過頭來。他的臉上沒有受酷暑和睡眠不足影響的痕跡,幾乎與往常毫無二致。

“早”

接著,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健一不禁納悶:過去的五天時間,我們是怎麼一起度過的?

“今天旁聽席的上座率不高。”神原和彥說道。這間教室的窗朝東開著,強烈的陽光使他眯起眼睛。

“帶替換衣物了嗎?”健一間。

“嗯。”

健一也走到窗戶前,眺望著橫穿操場朝體育館走去的旁聽人員。有兩個大人一起的,有父母帶孩子來的,有的像是某位同學的母親或父親。

“那是茂木先生。”神原和彥說。盡管天氣持續高溫,茂木的著裝總是端正整齊,沒有絲毫馬虎,使他相當引人注目,相隔很遠就能一眼辨認出來。

“哦,今天他一個人來,沒和PTA會長一起啊。”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他們肩並肩俯視校園,發現穿過操場的人數逐漸增多。體育館入口處,前來幫忙的誌願者們似乎也很忙。

好啊,這就對了。

“都準備好了嗎,辯護人?”健一問道。

神原和彥轉過頭來,答道:“準備好了。”

健一仍在俯視著校園。視線無法移動,似乎隻要動一動身體的某一部分,自己的心事就會暴露出來。

“我也作好準備了。”健一說道。

神原和彥似乎想作出回應,他動了動嘴唇,作出的口型好像是:對不起。

正在這時,教室的門猛地打開了。兩人回頭一看,見大出俊次趿著鞋幫走了進來,顯得有些憔悴。“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一開口就凶相畢露,“還有心思看風景?”

自被告詢問之後,大出俊次不再正視神原辯護人的眼睛。他繃著臉,似乎想表示憤怒。他心中明顯窩著火:即便是出於辯護需要的戰術,也沒必要那樣說我。可是,他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憤怒,同時心中也不無困惑。

為何無法表達憤怒?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你沒有像以前那樣發飆,那是因為你並不是在憤怒。你受了傷,而且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受傷,不是嗎?

一定是――希望是這樣的。

“我們走吧。”野田健一對辯護人和被告說,“還有五分鍾。”

藤野涼子也有點睡眠不足。事務官佐佐木吾郎無精打采,萩尾一美看上去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今天的事務安排,藤野檢察官向他們透露了多少?

井上法官進人法庭。全體起立。旁聽席的上座率已達七成。

“各位,早上好。”法官寒暄後,大家陸陸續續坐了下來。井上法官整了整皺巴巴的黑色長袍領子,揚起臉。“各位陪審員……”

經過一整天的休息,陪審員們已經恢複了元氣。

“最初預定今天由檢方發表公審意見,辯護方展開最終辯論,然後結束審理,由你們進行評議。然而……”說到這裏,井上法官斜瞥了一眼,銀色眼鏡框閃出一道寒光,“昨天下午,檢方提出了新證人出庭的申請。藤野檢察官,請你向各位陪審員說明申請理由。”

藤野涼子站起身,對陪審團輕輕鞠了一躬:“我們發現了與本案相關的全新情況。”

“新證人共有三名,是嗎?”

“是的。”

“可是,在這份申請書上……”井上法官將視線落向手頭的文件,“沒有寫第三位證人的姓名,這是為什麼?”

“因為在目前階段,還無法判定該證人的身份。”

“可是,在如此狀態下,能傳喚該證人出庭嗎?”

“能。”

“不會白白耗費時間精力嗎?”

“不會的,請放心。”

“辯護方對此有沒有異議?”

“沒有。”神原辯護人坐在健一身旁,回答道。

被告似乎有點想不通:“怎麼回事?又要搞什麼鬼了嗎?”

“被告在說什麼?”

辯護人像往常一樣為被告的不當言行道歉:“對不起。對新證人出庭的申請,我方也同意。”

健一緊緊握住記錄用的鉛筆。大出,你就別做聲了。

“好吧,本法庭認可新證人出庭的申請。”

“謝謝。”

涼子話音剛落,佐佐木吾郎便站起身,朝檢方背後的側門走去。他打開側門,將證人請入法庭。那是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藤野檢察官走上前去迎接證人。

“請證人入證人席。”

健一抬頭看了看那個正在朝證人席走去的人。小個子,瘦得厲害,白發很多,應該是少白頭,據說年紀也就四十五六歲。

那人低著頭來到證人席上,隨後看向神原和彥。神原也看著他,向他行了個注目禮,證人以點頭回禮。

井上法官開口了:“請教尊姓大名。”

“我叫龍澤卓。”

“請您宣誓。”

龍澤證人宣誓時吐字清晰,是個習慣於麵對公眾說話的人。

健一突然想到:二十年後的神原也會變成這樣一個小老頭吧。

藤野檢察官開始了詢問:“龍澤先生,感謝您出席我們的校內審判。”

龍澤證人對藤野涼子鞠了一躬。

“請教您的職業。”

“開設針對小學、初中學生的補習班。我自己在補習班中擔任教師。”

“您的補習班開在什麼地方?”

“現在位於浦和市內。”

“那麼以前呢?”

“到前年十二月為止,一直都在東京都內,中央區的明石町。”

“補習班的名稱?”

“當時和現在都叫‘龍澤塾’。”

“是一般的升學補習班嗎?”

“不僅輔導升學複習,也會開展輔導性教學。”

“輔導性教學,就是為跟不上學校課程的學生提供幫助嗎?”

“是的。不過不隻是在學習上給予幫助,也希望為有心理問題的學生提供一個校外的學習場所。這便是我開辦補習班的奮鬥目標。”

一些遲來的旁聽人員從體育館後方的出入口紛紛進場,旁聽席上的空位正在逐漸填滿。

“請問證人,您認識柏木卓也嗎?”

龍澤證人在回答前停頓了一下。

“認識,當補習班還在中央區時,他就是我的學生。”

“具體是在什麼時候?”

“柏木卓也在小學五年級第二學期時進人了我的補習班。那時,他剛從大宮市轉學到這裏。”

“他在補習班裏一直待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我關閉補習班為止。”

“這麼說來,您與柏木有過大約兩年半的接觸時間?”

“是的,他是個認真學習的學生。”

“他是為了升學而來,還是您剛才說的那種需要輔導的學生?”

“就學習能力而言,柏木不需要輔導。他的潛力相當大。”

“不光學習成績好,在學習能力方麵也沒有任何問題嗎?”

“是的。不過,他不太適應學校的教學。可以說,他和學校這種體製格格不入。”

陪審員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都在點頭:他就是個討厭集體生活,討厭抹殺個性的體製的小精靈。在這個法庭上得到充分描繪的柏木卓也的形象正是如此。

井上法官板起了臉。柏木卓也的為人,大家已經了解得夠多了。這位證人到底“新”在哪兒?會有哪些新的事實情況呢?

“他在您的補習班裏表現如何?”

“他很快適應了補習班的氛圍。補習班的人數要比校內的班級少得多,我想柏木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會比較輕鬆。”

“他與您相處得好嗎?”

龍澤證人稍作思考:“至少我認為,自己贏得了柏木某種程度的信任。”

“您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藤野涼子針鋒相對地反問道。

龍澤證人慎重地回應道;“雖然柏木話不多,卻會經常和我交談,說說學校裏的事,還有家裏的事。”

“他表達過自己的不滿,說過學校的壞話嗎?”

“多少說過一點。”

“柏木是在放心的狀態下向您敞開心扉的嗎?”

“我感覺就是這樣。”

“在補習班裏,有沒有和柏木比較親近的朋友?”

刹那間,龍澤證人看向神原和彥,視線中帶著些許顧慮。神原辯護人將雙手端正地放在桌麵上,垂下眼簾。

“有。他不是那種能與任何人打成一片的孩子,有點挑人。”

“聽說柏木在學校裏沒有朋友?”

“嗯,他自己也這麼說過。”

“在補習班裏就不同了?”

“確實不同。”

“為什麼?”

“還是由於我們那兒比較寬鬆的緣故。我不會製定沒有必要的規章製度,除去基本的教學安排,我允許學生們依據自己的喜好出入補習班。”

“是一種和學校完全不同的製度,是吧?”

“是的。”

“那麼,您在前年十二月關閉補習班,是出於什麼原因?”

證人低頭看了一眼,答道:“我與部分學生家長之間發生矛盾,無法消解,便決定關停補習班。”

“柏木對此是怎麼想的?”

“他覺得非常遺憾。”

“柏木和他的父母與那些和您有矛盾的家長持不同的見解嗎?”

“他的父母怎麼想,我不得而知,說不定也會有不滿。我覺得柏木相信我,因為他曾勸我不要關閉補習班。”

“這麼說,您關閉補習班一事,令柏木十分失望,是嗎?”

“我覺得是這樣的。”

“將懷有如此心情的柏木棄之不顧,證人您當時有什麼感想?”“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也在擔心他。”

“那是因為,您將與學校體製格格不入的柏木拋棄了,對吧?”證人看著地麵點了點頭:“是的,你說的一點也沒錯。”

野田健一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筆記本,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記筆記的動作。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像一具雕像。被告大出俊次顯得很無聊,臉上氣鼓鼓的,似乎在說:瞎扯什麼?沒完沒了。

“柏木已在去年年底去世,請問鉦人,您當時知曉此事嗎?”

“我通過報紙得知了這一消息。”

“您參加他的葬禮了嗎?”

“沒有,我沒有前去打擾。”

“有沒有聯係過柏木的父母?”

“沒有。”

“為什麼?”

對藤野檢察官毫無顧慮的提問方式,井上法官略感驚訝。藤野這家夥,真是單刀直入啊。

“我覺得,對於柏木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也負有一定的責任。”

“您認為自己離開柏木的做法是錯誤的,是嗎?”

“是的。”毫不猶豫地回答之後,證人又搖了搖頭,“不,不僅限於此,還牽涉到我關閉補習班時的一些情況。對屈服於責難的我,柏木不僅感到失望,還憤怒不已。他原本就具有――怎麼說呢,或許可以說成是針對學校代表的社會體製的不信任和絕望。我非但沒有撫慰他,反而以那種方式離開他,激化了他內心的情緒。”

藤野檢察官保持沉默,以此催促證人繼續講下去。

“我以前曾在一所中學擔任教師。”證人放低了音量,“由於我對規章製度過多的學校管理心存疑慮,才出來開辦了補習班。我認為,在了解我的經曆後,柏木對我產生了某種親近感。”

“同樣都是討厭學校的人?”

“或許應該說,兩人都對學校這種體製懷有疑慮。”

證人終於抬起頭,怯生生地對藤野檢察官露出微笑。

“然而,在與家長團體的矛盾麵前,我退卻了。雖然我走出了學校,卻仍逃不過社會這一體製。這對我自然是一個巨大的挫折,而柏木原本對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結果我卻讓他失望了。況且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當時他顯得非常感情用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內心感受,卻仍然棄他而去。我覺得,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

藤野檢察官收斂起笑容,說出的話語毫不留情:“您和部分學生家長間到底有怎樣的矛盾,會將您逼入絕境呢?請具體敘述一下。”

證人猶豫了,尖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

“我受到過多方麵的指責。”

“什麼樣的指責?”

“說我利用自己的門路幫助補習班的學生升入名校,並收受家長的錢財。”

“就是‘開後門’,對吧?還有呢?”

證人擠出一絲苦笑:“說我和某學生家長保持不正當關係,當然,那位家長是女性。”

旁聽席上響起一片嘰嘰喳喳的嘈雜聲。

“若這些都是事實,那確實是極不光彩的醜聞。”

“是的。不過,這些都是無中生有的誹鎊。”

“也就是說,您被人冤枉了,是嗎?”

“是的。”

“可您在這些無中生有的誹謗麵前退卻了,不是嗎?”

“是啊。我敗下陣來。我逃跑了。這種挫折感至今仍未消失。”龍澤證人弓起後背,坦白道,“我當時感到筋疲力竭,怎麼解釋也沒用,最後隻好舉手投降。”

“盡管那些指責都是無中生有的,可結果還是等同於默認,是嗎?”

“可以這麼說吧。”

“看到自己親近的您就這樣屈服了,柏木失望至極,對吧?”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他體麵全無地做了逃兵。

“失去能夠理解自己的證人後,柏木愈發厭惡將證人逼上絕境的社會體製,對學校的不滿和不信任也越發深重。這所學校的日常生活不僅無法消解他的憤怒,甚至還會加重他的不滿和不信任,於是造成了他的英年早逝。請問證人,您是不是這麼想的?”

“是的。”

“也就是說,您認為柏木是自殺的,對嗎?”

“是的。在得知他的死訊時,我就是這麼認為的,除此之外難以想象。”龍澤證人說道,“所以我覺得,我對他的死負有責任。正因如此,我沒有聯係他的父母,因為我當時很心虛。”

“但是……您知道之後的一係列騷動吧?您看過《新聞探秘》節目嗎?”

“看過,一係列報道我都看了。”

“那麼,您應該知道柏木並非死於自殺的說法吧?”

“知道。”

“對此,您又作何感想?”

“什麼也不好說。”

“您現在又是怎麼想的?”

證人沒有回答。

“您希望了解真相嗎?”

“是的。”龍澤證人看了看井上法官,又將視線轉向辯護方席位。鉛筆從健一的指間滑落。

神原和彥依然低著頭,一動不動。

藤野檢察官動了動腳,調整重心,端正姿勢。

“盡管柏木對您的離去感到失望,可他還有朋友,不是嗎?他在學校沒有朋友,可在補習班裏有。”

龍澤證人用力點了點頭。

“那麼,您有沒有想過,那位朋友會成為他精神上的依靠?”

龍澤證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呼吸似乎有些不暢。他沒有打領帶,襯衫領子卻十分堅挺。

“在我眼裏,他的這位朋友隻是一個學生,也需要某種依靠,某種與柏木的需求完全不同的依靠。他本人或許不以為然,可他身邊的大人會這樣想。”

“他身上又有什麼特殊之處呢?”

龍澤證人咬住嘴唇,沒有馬上回答。旁聽席上手帕和扇子四下翻飛,此刻幾乎座無虛席。

“他的雙親以令人遺憾的方式去世了。”

“他是孤兒嗎?”

“是的。所幸的是,他和養父母相處得十分融洽,不了解內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孩子有過那麼一段過去。他性格開朗,學習成績也很好,是個好孩子。”龍澤證人輕聲說道。

野田健一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了。眼前的景色沒有任何變化。

“這麼說,柏木有一位好朋友。”藤野檢察官說道。

健一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發顫,說到“好朋友”時,嗓音都變調了。這不會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在您棄他而去之後,這位好朋友依然在他身邊,不是嗎?”

“是的。我想他們一定會繼續交往下去。因為他們當時相當投緣。隻是……”

藤野檢察官幹咳了一下。她也發覺自己的嗓音不太對勁了吧。“隻是?”

“當然,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擔憂。”

“在柏木與那位好朋友之間,有什麼會讓您感到擔心嗎?”

“也可能是我多慮了。”龍澤證人又低下了頭,似乎不這樣做,他就無法繼續說下去,“柏木時常會過於深入地思考一些抽象的事物。這也是他這類男孩常有的現象。”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柏木的父親也在本法庭上作出過類似的證言。”

“是嗎……我也經常和他討論這些抽象的話題。人為什麼要在這個荒唐無稽的世上生活?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裏?怎樣才能找到生活的價值?諸如此類。”

神原和彥揀起健一掉下的鉛筆,用手指把玩著。

“喜歡思考這些問題的柏木,似乎對那位以不幸的方式失去雙親的朋友非常感興趣。對柏木這種感興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稍事躊躇後,龍澤證人果斷地說,“雖說沉湎於深思不是什麼壞事,可他時常會過於熱衷,甚至出現完全不考慮對方感受的言行。”

“您覺得柏木並不顧及那位不幸成為孤兒的學生的心情或處境,是嗎?”

“是的。嗯,就是這麼回事。”

“就交友方麵而言,這樣的動機確實過於理性。可問題是,柏木又怎麼會知道那位朋友的過去?是那位朋友自己告訴他的?”

“出於性格,他不會主動將那種事情告訴別人。”

龍澤證人又摸了摸脖子,做了個鬆開領帶的動作――盡管他並沒有打領帶。額頭上冒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微微發亮。

“那是我的過失。”

他的舌頭有些不聽使喚。

“由於他是那樣的學生,我平時格外注意他一一包括健康方麵,與他家長的聯係也比其他學生多得多。他的養母會來補習班和我麵談。有一次他養母來時,正巧柏木也來了。他聽到了我們交談的內容。剛才我說過,我允許學生們隨意出入,而柏木特別喜歡在別的學生不來時,到補習班來找我聊天。不好意思……”

龍澤證人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至少柏木對我說,他就是這樣知曉的。”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三年前的六月份,關閉補習班的一年半之前。”

“後來,柏木就對那位學生特別感興趣了?”

“是的。不過,在此之前,他們就是十分談得來的好朋友。柏木知道對方的過去後,兩人的朋友關係好像有過變化。可他們依然是好友,這一點沒有改變。我必須強調這一點。”

龍澤證人歎了口氣,手帕依舊拿在手裏。

“關閉補習班時,我對所有學生都誠懇地道了歉,當然也包括那位學生。他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很擔心他,他卻擔心起我來。而他顧慮更多的是柏木。他說,對我被那些無聊的事搞得焦頭爛額的狀況,柏木感到非常氣憤,恐怕以後會越發地鑽牛角尖。”

說到這裏,龍澤證人的話音痛苦得像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似的。

“他還說,柏木或許會變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所以我覺得,在我離開之後,他仍會留在柏木身邊。”

神原和彥將指間的鉛筆遞到野田健一眼前。健一接過鉛筆,不由得看了看神原辯護人的臉。

神原避開了健一的視線。

“就是說,柏木當時有這樣一位朋友。”藤野涼子故意用平淡的語調說道,“請問證人,此後您與這位學生見過麵嗎?”

“隻是互寄賀年卡,沒有見過麵。可今天,在這個場合……”龍澤證人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今天,在這個場合?”

麵對藤野涼子的反問,龍澤證人握著手帕,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看辯護方席位。

“那位學生,今天在這個場合擔任辯護人。神原,好久不見。”

這下不止旁聽席,連陪審團也喧鬧起來。大家都知道神原和柏木卓也是上過同一家補習班的朋友,所以他才會在這兒。可大家並不知道他有父母雙亡的背景,連藤野涼子也被蒙在鼓裏,直到昨天為止,隻有野田健一和大出俊次知曉此事。

大出俊次終於忍不住抱怨起來:“怎麼到現在還說這些!”

神原和彥坐著,低頭鞠了一躬,算是對龍澤證人的回應。

“主詢問到此為止,下麵請辯護方作交叉詢問。”

藤野涼子坐回自己的座位。萩尾一美推開佐佐木吾郎,將臉湊向藤野涼子。佐佐木吾郎順從地讓開了。

神原辯護人站了起來:“龍澤老師,好久不見。對不起,讓您受驚了。”說著,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龍澤證人呆呆地站著:“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我應該早點和你聯係的。”

“您了解校內審判嗎?”

“我不知道你們搞得這麼像模像樣。”

“昨天,是檢方和您聯係的吧?”

“有人受藤野檢察官的委托前來找我,我從他那裏知道了校內審判的事。”

是那位狂熱的,不,熱心的私家偵探找到龍澤老師,還特意前去與他見麵。

“當時我想:事到如今,我還能有什麼作為呢?”

龍澤證人有點激動,心裏似乎有一直壓抑著的東西要迸發出來。無論在怎樣的場合,他想做一件比道歉、接受訊問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您能夠前來出庭作證,真是太感謝了。”再次鞠躬之後,神原辯護人轉向井上法官。

龍澤證人卻不太甘心地叫住了他:“這樣就可以了?我隻是隨意地說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證言真的可行嗎?”

聽到龍澤證人的哀鳴,陪審員們也有些激動了。健一簡直不忍多看。可即使閉上眼睛或轉移視線,這裏也始終是我們的法庭。

“是的,因為這是法庭審議。”神原和彥說,“即使與真正的法庭規則不盡相同,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神聖的法庭。所以……”神原辯護人臉上尷尬的笑容消失了,“讓您對自己不願提及的過去作出證言,對不起。”

龍澤證人緩緩搖頭。

“這沒什麼,我無所謂,因為……”龍澤證人垂下雙肩,“出了這樣的事,都是我的責任。”

神原辯護人立刻反駁:“老師,您這樣想,是不對的。”

“可是……”

“法官,我的交叉詢問到此結束。”

井上康夫固執地保持著鎮靜:“請證人退席,多謝了。”

證人沒有動身。他無法動彈。

“井上法官,我還有話要說。”

“對不起,這是不允許的。對您的詢問已經結束。如果您想旁聽,請便。”

這就是法庭。健一鬆了口氣:幸虧井上是個死板的人。

龍澤證人離開了證人席,在旁聽者眾目睽睽之下朝後方走去。旁聽席已經座無虛席,一個籃球社誌願者挾著一把折疊椅跑了過來。

健一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柏木卓也仰慕的補習班教師,看著他如同被重負壓垮般坐了下來,看著他難以自持地用雙手抱住腦袋。

河野偵探從旁聽席一側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龍澤老師身邊。

藤野涼子也看著龍澤老師。河野偵探對他說了一句話,他終於抬起頭睜大眼睛,仿佛丟開了一切煩惱。

“現在,傳喚下一位證人。”

這位證人正是小林電器店的那位太叔。

也許他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到學校。也難怪,連健一他們也從未考慮過要將街頭電器店的老板叫上法庭。

小林大叔穿著開領襯衫,下身一條筆挺的灰色長褲。與健一到店裏拜訪時相比,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因為這裏並非街頭,而是學校,對比之下會更顯老吧。

“感謝您的大力協助。”很難得地,井上法官率先說道,“首先請教您尊姓大名。”

小林大叔略顯緊張,悄悄看了一眼藤野涼子。涼子對他點點頭,用表情催促他開口說話。

“真的不要緊嗎,在這裏說那個?”

“是的,有勞您了。”涼子鼓勵著小林大叔,又向井上法官表達歉意,“對不起,小林大叔是在為我們擔心。”

“當然要擔心,怎麼會不擔心?連你們的父母……”

“證人,請教尊姓大名。”

“我一直在本地開店,這個學校的事,我比你們還清楚。”

“證人,請教尊姓大名。”井上法官板著臉,又重複了一遍。

“我叫小林修造啊。”報上名後,他轉過臉,看著井上法官,臉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

“請您宣誓。”

“我懂的,前天我已經來見識過了。”

旁聽席上響起了一片笑聲。小林大叔立刻滿臉怒容地轉過頭去。

“誰在笑?太不認真了,不許笑!”

怒氣衝衝的證人十分嚴肅地宣了誓。旁聽席上的笑聲也平息了。

“您請坐。”

“站著就行。”小林大叔站成了標準的立正姿勢。

陪審員們全都目瞪口呆,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嘴巴張開一半,好久都沒合上。這個大叔算怎麼回事啊?

“小林大叔是經營電器店的,對吧?”藤野檢察官開始詢問。

“是啊。就是大馬路邊上那家店,是本地最老的店。我女兒也是這個學校的畢業生。”

緊接著,小林大叔打開了話匣子:這個學校的岩崎總務是我的老朋友;在楠山老師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不光是楠山老師,本地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比如現在當上區議會議員的某人,以前是那個樣子的。該校兩代以前的校長是這樣一個人……諸如此類,不等別人提問就自說自話了一大堆。

健一心想:他確實是個說起來沒完沒了的小老頭。

於是,大家第一次看到藤野檢察官在控製證人上作出艱苦努力。旁聽席上時不時發出一兩聲肆無忌憚的笑聲,陪審團中倒是沒人發笑,隻是氣氛越來越凝重,因為他們都想起了“小林電器店”這個耳熟的名稱。隻有勝木惠子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藤野為何會找這個怪老頭來?等到問及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她才終於明白過來,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的電器店門前有一間公用電話亭,是嗎?”涼子問道。

“是啊。看店的時候能清楚地看到電話亭,所以我很上心。”

這個話題又引出一番長篇大論:從兩三年前開始,小孩晚上出來玩的情況越來越多。看到一些小孩半夜三更擠在電話亭裏不停打電話聊天,或者打電話叫朋友出來玩,我就放心不下。即使被人罵“多管閑事”,我也要上前去提醒他們。

健一抬不起頭來,也不知神原辯護人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他能看到的隻有大出俊次懶散地攤在桌底的那雙大腳。估計大出覺得很無聊,他的腳一直在不停晃動。

“好吧,小林大叔,下麵請您回想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點半左右的事。”

一直等著涼子這句話的佐佐木吾郎立刻站起身,拖來一塊黑板,並在黑板上貼上牛皮紙。萩尾一美愣愣地坐著,沒有上前去幫忙。

又是那張通話一覽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總共有五通打給柏木卓也的電話,每兩通之間間隔兩個半小時。表上用記號筆寫著五通電話的呼叫地。

⑤小林電器店前

時間是傍晚七點三十六分。不用看筆記,健一記得一清二楚。

“去年聖誕夜傍晚七點半左右,您有沒有看到有人在您店前的電話亭裏打電話?”

“嗯,看到的。”

山野紀央深吸一口氣,握緊身旁倉田真理子的手。

“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跟你們差不多大的男孩。”

本來輕鬆笑著旁聽的人們,這時已經很安靜了。

“您記得非常清楚,對吧?”

“他的模樣有點怪,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到底哪裏怪了呢?您還記得嗎?”

“有點膽怯,有點疲倦,好像很冷,還有點走投無路、不知所措的感覺。”

“他打電話時就顯得不知所措了嗎?”

“是的。”

接著,小林大叔又打開了話匣子我叫住那個少年。少年的舉止禮貌大方,和那些半夜三更來打電話的不良少年完全不同。我對他說“快點回家去”,他便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這就回去”。

“那孩子,就這麼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後悔。”小林大叔說,“我想起了戰爭年代的一個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啞的嗓音動情地說:空襲前一天,我跟母親和小妹妹分別。我看著母親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不祥之兆。這是個遙遠的悲劇,卻已經牢牢印刻在心上,回憶起來,清晰得仿佛發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總是無法在記憶中留下痕跡,清清楚楚刻在心頭的總是一些悲劇。對聖誕夜發生的事,這位大叔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我當時心想,那孩子是誰家的?”

小林大叔的證言還在繼續,所有來場者都聽得人了神。

“所以,第二天當我聽到本校一名學生從屋頂跳樓自殺時,就不由得‘啊’了一聲。”

那個自殺的學生,會不會就是昨天在電話亭裏打電話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這樣。那孩子當時一副非常想不開,似乎馬上要去尋死的模樣。我為什麼沒去攔住他?我當時要是把他叫到店裏,問出他家住址,給他父母打個電話就好了。”

由於越說越激動,小林證人的臉漲得通紅。健一依然低頭,看著大出俊次那雙髒兮兮的鞋子。

藤野涼子冷靜異常:“這件事,您向什麼人說起過嗎?”

“和家裏人說過。哦,對了,還跟岩崎說起過。”

“就是當時本校的總務,對嗎?”

“是的。岩崎聽後還安慰我,說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樣。”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後來,您是否去確認過呢?““確認?”

“就是說,您是否去看過那名自殺學生的身份,譬如向岩崎總務要來照片看一眼,確認自殺的學生就是那個電話亭裏的少年?”

“沒有。當時,我沒那麼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這個月裏,你們不是帶著照片來找過我嗎?”

“是的,我們是去拜訪過您。”

“你們帶了好多張照片來,要我辨認裏麵有沒有我見過的那個男孩,來檢驗我是否真的記得清楚,不是嗎?”

“是的。如有失禮之處,我在此當麵道歉。”

“沒事沒事。”證人猛地搖了搖頭,“我可沒有不高興。”

“那麼,那些照片中,有您見過的那個少年嗎?”

“沒有。當時我這麼一說,你們好像還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幹咳一聲,也許是嗓子有些發癢。

“那些照片中,並沒有那個在電話亭裏打電話的少年,對嗎?”

“沒有。”大聲回答後,小林修造不做聲了。

健一毅然朝證人席看去。這時,小林電器店的老板正好瞪大眼睛,朝辯護人席位看來。

藤野檢察官繼續提問:“那麼,現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個少年是什麼人?”

小林電器店的老板眼睛睜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著憤怒和不安:“現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這兒看到他了。”

法庭沸騰了,簡直像地震一般,連地板都在震動。

“是在這兒看到的?在這個法庭上?”藤野檢察官問道。

“嗯。”

“那個少年現在也在場內嗎?”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請您指出來,好嗎?”藤野涼子嗓音十分平穩,既不顫抖,也不變調。

“這樣做,好嗎?”

“小林大叔,請您指出來。”

藤野真堅強。健一歎了一口氣。我也必須堅強起來。我可是辯護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這邊,指向健一身邊的神原和彥。

“沒認錯嗎?”

“沒錯。”

這位一直照看著當地的孩子,說話囉唆,總被人指責多管閑事的滑稽大叔緊皺眉頭,手指顫抖。最後,他的手臂終於無力地落下了。

“謝謝!我的主詢問到此為止。”

話說到一半,藤野涼子的聲音就聽不見了。旁聽席上由震驚引發的噪音直衝天花板。

“請保持安靜!肅靜!”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著木槌。

在木槌聲中,神原辯護人緩緩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詢問。”對井上法官作出報告後,神原和彥轉向小林證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謝您那時的親切關照。”

此刻,健一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法官。”

藤野涼子清脆的嗓音將健一拉回現實。在如此嘈雜、激動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聽不到涼子的聲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這個聲音仿佛一支醒目的紅色箭頭,在無數令人目眩的迷途中,為他指出一個唯一正確的方向。

“我想傳喚今天重新申請過的第三位證人,可以嗎?”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東都大學附屬中學三年級學生神原和彥。可以嗎?”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肅靜!”

在這聲目前為止最具壓迫力的嗬斥之下,法庭出現了冷場。這對於在學校生活中從未被冷落過的井上康夫而言,實在有損名譽。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長袍的領子,說道:“檢察官和辯護人,過來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補充一句,“辯護人助手也一起來。”

一行四人走出辯護方一側的邊門,將法庭內的喧囂留在背後。跟在最後的健一關門時偷偷瞄了一眼會場,他看到法警山崎晉吾已經站到了一臉不安分的被告身邊。山崎這家夥就是可靠。

來到體育館旁的陰影中,井上法官氣勢洶洶地轉過身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藤野涼子一臉若無其事。神原和彥倒是很嚴肅。其實,這兩副表情本質上沒什麼差別。不好,我怎麼還有閑工夫來研究這些?健一心中暗忖著。

“我問你們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在打什麼主意?”

濟濟一堂的法庭內悶熱異常,冷風機的作用隻是心理安慰罷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變成這副汗流不止的模樣,也還是頭一回。

“沒什麼打算。”檢察官隨口答道,“隻是追求真相而已。”井上法官被噎住了。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這樣子真的好嗎?”井上法官問神原和彥,像要和對方吵架似的,又顯得有些底氣不足。為了不讓自己露怯,他故意粗聲粗氣地說話:“你覺得這樣也無所謂?”

“是的……”神原和彥點點頭。

“我說,你們到底在搞什麼?”井上法官氣衝衝的,似乎要把剛才丟掉的麵子通過憤怒找回,“你們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麼樣子?”

體育館外麵也很熱,隻比裏麵多出一點風。

“法官。”

聽到神原和彥的聲音,健一抬起頭看著他。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低著頭。

“拜托了。”

井上法官氣呼呼地將手指插進黑色長袍的領圈,來回拉動鬆開領子。離這麼近才看得見,他的脖子上長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當了證人,那交叉詢問怎麼辦?”

“我來做。”健一答道,搶在檢察官和辯護人的前頭。

話出口後,健一發覺自己的膝蓋在打顫。

井上法官滿臉通紅:“野田,你也跟他們是一夥的,是吧?就我一個蒙在鼓裏,是吧?”

“對不起。”在健一的這聲道歉之上,還覆蓋著神原的聲音。

“可不許戲弄法庭啊。”扔下這句話,井上法官故意推開並排站著的三人,徑自朝體育館邊門走去。黑色長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我們也進去吧。”藤野檢察官說道。

“證人,請宣誓。”

所有人都注視著站在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法庭寂靜無聲。健一感覺到,他們都在靜靜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說的都是事實。”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正在舉手宣誓的自己的辯護人。整個法庭似乎隻有他一個人沒有理解形勢的最新發展。

“這是怎麼回事?”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問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靜靜地聽著吧。”健一也跟著告誡了四遍。大出俊次劇烈地晃著腿,不太平穩的桌子隨之“嘎達嘎達”直響。

九名陪審員表現出九種不同的姿態。其中最鎮靜的要數出於個人目的來參與校內審判的原田仁誌,他的眼睛裏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倉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樣慌慌張張;由於無法安慰倉田真理子,向阪行夫也開始手足無措起來;蒲田教子抿緊嘴唇,好像很生氣;溝口彌生沒有像往常一樣拽著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將兩手放在膝蓋上,緊握著拳頭。

山野紀央注視著神原證人的眼睛裏透出驚訝和不安,還有一點安慰的成分。對此,健一並不意外。小山田修驚異的眼神中混雜著同等程度的放心。對此,健一同樣不意外。

果然是這麼回事。

這副表情意味著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小山田修這個將棋社主將並非徒有虛名。估計他早就隱約察覺到,在校內審判追求真相的過程中總是敏銳過人,並堅定不移地專注於辯護的神原和彥並非局外人。小山田圓滾滾的身體裏隱藏著非凡的洞察力,能夠得出結論:如果不是這樣,反倒顯得不自然了。

聽小林修造的證言時,竹田陪審長的眼珠子差點驚得掉出來,可這會兒,他反倒鎮定自若了。撫慰他,使他平靜下來的,不用說,肯定是高矮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勝木惠子,隻有她一個人在生氣。她受到了傷害,那雙惡狠狠地瞪著神原證人的眸子裏泛出亮光。與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這種變化,所以她相當氣惱。

這算是怎麼回事啊?

勝木同學,隻要安靜地往下聽,你馬上會明白的。要生氣,到那時再生氣也不遲。

“對神原證人的主詢問,現在開始。”藤野檢察官開口了,語氣中除了毅然決然的堅強意誌,不帶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請允許我確認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證時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傍晚七點半左右,看到證人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裏打電話。請問證人,你是否認同這種說法?”

神原和彥抑製住自己的感情,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平淡。

“我認同。事實正是如此。”

“請問證人,你那時在做什麼?”

“我在打電話。”

“給誰打電話?”

“給柏木卓也。”

法庭裏的空氣似乎在微微顫動。

“請看這張表。”藤野檢察官指向黑板,“證人在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打給柏木卓也電話編號為⑤,就是下午七點二十六分接通的電話,是嗎?”

“是的。”神原和彥立刻回答道,隨即緊閉嘴唇片刻,又開口道,“不過,我給柏木打過的電話可不隻是編號為⑤的那一通。其他幾通電話也都是我打的。”

麵對著突然喧鬧起來的旁聽席,井上法官立刻拿起木槌。不過在他敲響木槌之前,旁聽席很快又安靜了下來,因為大家都很想聽神原和彥接下來的證言。

“你是說,從①到⑤的每一通電話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給柏木卓也的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為什麼要給他打這麼多電話?”

“這是我和柏木卓也約好的。”

“約好的?”

“嗯,可以說……是一種遊戲。”

昨天向健一和涼子說起去年聖誕夜發生的事時,神原用的也是這種表達方式,不過用詞稍有不同――類似於一種遊戲。

對於柏木來說,這是類似於遊戲的活動。

“這些電話都是用公用電話打的。我要去這些公用電話所在的地方,每到一處就給他打一通電話。”

“這種行為本身就是遊戲?”

“是的。”

“打電話的時間也是約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電話機旁,搶在他父母之前接聽。也就是說,他可以瞞著父母接聽電話,是這樣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望著黑板,繼續問道:“每次通話時間都很短,應該無法深入交談吧?”

“是的。到了約好的地點給柏木打個電話,這就夠了,沒必要在通話時多說些什麼。”

“這也是遊戲規則之一?”

“是的。”

“證人是真的去了這五個地方,然後再從那裏打電話給柏木?”

“是的。我覺得親自跑到那五個地方――五個‘目標’去確認一下比較好。”

“目標?”藤野檢察官一本正經地確認道,“這有點像是定向越野比賽。”

“或許有點像。”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後,改變了提問的方向:“證人和柏木是朋友嗎?”

“是的。是在龍澤補習班認識的。”

“關係親密嗎?”

停頓片刻,神原證人答道:“是的。”

“這場古怪的遊戲,在關係密切的兩人之閭,是否有著某種特殊的含義?”

“是的。這場遊戲在我和柏木之間有著特殊的含義。”

“你們雙方都理解這五個目標的含義,是嗎?”

“是的。我們理解它們的含義。”

“這麼說來,在柏木已經過世的今天,懂得這些含義的人隻有證人你一個,是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輕輕歎了一口氣:“那麼,有勞你對各位陪審員解釋一下。”

神原和彥眨了幾下眼睛,將目光投向陪審團。陪審員席位上的九雙眼睛都注視著他。

“電話①,即上午十點二十二分的那通電話是在城東聖瑪利亞醫院打的。那家醫院就在本地區,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

當辯護人時的口才不見了,現在的神原證人就像一個成績好但並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會課的課堂發言。

“我就是在這家醫院裏出生的。因此這裏就成為我們這場遊戲的出發點。”

山野紀央和原田仁誌作出了與其他陪審員不同的反應,或許兩人也是在聖瑪利亞醫院出生的。

“電話②是在秋葉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帶我去那裏玩。當時,那裏有一家塑料模型專營店。對我而言,這是個留有我和父親美好回憶的地方,因此選為第二個目標。”

蒲田教子開始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起了筆記。

“電話③是在赤阪郵政局邊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裏,因為我父親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雖說現在已經不在了,”他補充道,“但我還記得那個位置,所以選為第三個目標。”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問道:“那麼電話④呢?”

“新宿車站西出口那兒,有一家我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商店。她和我父親結婚後就不去上班了跟那間商店的經營者依然有來往,還時不時帶我到那裏去玩。”

“那是一家什麼樣的店?”

“是一家飯店。雖然小,但那裏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證人略帶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審員席上的倉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來。

“電話⑤是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裏打的,這個地方並沒有類似①到④的涵義。在那裏打電話隻是為了告訴柏木,我已經轉了一圈回來了,回到我現在的住所附近。”

“①到④這四個目標,都是與證人和證人父母之間的過去相關的場所。”

“是的。”

“對證人來說都是些充滿美好回憶的場所,可對柏木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那柏木為何要證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處地點還要打電話給他呢?”

“要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去過,打電話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問題還在這之前。柏木為何如此關心這些你記憶中的場所?”

神原和彥閉上嘴,稍作考慮。旁聽席上,扇子和手帕又開始四下翻飛。神原的額頭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並非不知道該怎麼說,而是在擔心。因為無論他怎麼說,大家肯定都會大吃一驚。昨天他就一直在擔心這個。

完全不必擔心,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低下頭握緊鉛筆後,健一感覺到某人投來的視線。抬眼望去,溝口彌生正注視著自己,眼神中傳達出關切:野田,你沒事吧?

溝口彌生總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兩人仿佛共生體。健一一直認為,那是女生間特有的現象,現在看來似乎並不盡然。她們之間的關係,和校內審判開始以來神原與健一之間的關係十分相似。健一也總是黏在神原身邊。

正因如此,彌生如今才會擔心健一:野田,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不要緊吧?

“我現在和養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區。”

神原和彥掃視一周陪審團。

“因為我的親生父母已經死了,由於一起惡性事件。”他繼續說,“我覺得我的親生父親絕不是個壞人。”

他語速緩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精依賴症。無論對於我父親還是母親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喘了口氣,“他一喝醉了酒,就會施展家庭暴力,會失去理性,會發瘋。有一次,終於……”

他又吐出一口氣。

“我父親打死了我母親,然後自殺了,追隨我母親而去。當時,我才七歲。”

由於神原證人訴說時的語氣平淡異常,大家沒有立刻作出反應。陪審團中的女生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們則一個個都半張著嘴。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山野紀央。她閉上眼睛,逃避現實似的低下了頭,跟健一剛才的姿態一模一樣。可即使這麼做,現實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其實柏木關心的,正是導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潮水湧到腳邊,蓋過腳麵一般,法庭內爆發出不可抑製的喧囂,音量遠超井上法官應該敲打木槌的程度。而這樣的喧鬧不是法官一聲“肅靜”就能鎮住的。

盡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發出警告:“請保持安靜!”

他怒目圓睜,似乎在發無名火。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

藤野檢察官開口了:“龍澤老師作證時說,柏木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了你過去的這段經曆。”

“是的,柏木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是在得知證人父母的不幸事件後,親自對證人說起的嗎?”

“是的,他非常震驚。”

“即使如此,你依然與他繼續保持朋友關係?”

“是的。”

“你不覺得別扭嗎?”

“別扭?不。”神原證人微微側了一下腦袋,“這事總會被人知道的,當時我還覺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柏木不是會把這種事鬧得滿城風雨的人。他很明確地對我說過,他沒有向補習班的其他同學提起過這件事。”

“就是說,除了龍澤老師,別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聲叫喊起來:“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點跳起來,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靜點!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大出俊次衝著神原證人撅起了嘴,“你要當我的辯護人時不是說過的嗎?說你老爸殺死了你老媽,還說你老爸發起酒瘋來,不光要打你老媽,還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肅靜!”

大出俊次連法官的告誡也不放在眼裏,音量越來越高,連屁股都離開椅子了:“你這樣說的,對吧?說過的吧?”

“被告,你再不閉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噗通”一聲坐回椅子上。他麵朝前方,大聲自言自語道:“我那時還以為你是瞎說的。以為你是為了要做我的辯護人,當場編了個故事。”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光呆滯地望向前方。

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絲毫不為所動。

“各位陪審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藤野檢察官用平靜的語調說,“發生在證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劇,是證人與柏木兩人之間的秘密。由此,柏木對證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說到“兩人之間”時,藤野檢察官豎起手指。

“關於這一點,龍澤老師在作證時說過,‘對柏木這種感興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時常會過於熱衷,甚至出現完全不考慮對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點了點頭。

“這就是證人與柏木之間的朋友關係嗎?”

神原證人搖了搖頭,臉上浮起笑容:“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我們當時都還隻是小學生。”

連竹田陪審長也點了點頭。

“我覺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後,柏木隻是感到震驚而已。”

“可是,龍澤老師很擔心。”

“因為他是老師。無論是補習班的老師還是學校裏的老師,總是會擔心學生。”

旁聽席前排響起低低的笑聲。原來是楠山老師。

“跟柏木一起在龍澤補習班讀書的時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後,他的態度並沒有改變。不過,他曾問過我,和養父母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這是什麼意思?”

“他想問我有沒有受過欺負。證人微笑著搖了搖頭,“他似乎想起了漫畫書和電視劇裏常見的情節。也難怪,當時我們都還是小學生。”

“是否存在這麼一種可能,在你麵前,柏木並未對你的過去顯示出明顯的關心;而在龍澤老師麵前,他卻坦誠地表達出這種關心。”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請各位陪審員考慮一下。”

“檢察官。”井上法官高聲喝道,“這個問題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遊戲和證人與柏木過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樣的關聯?”

問過檢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將嚴厲的視線投向野田健一:原本應該由你來提出反對,知道嗎?打起精神來!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對井上法官和陪審團鞠了一躬,“開場白太長了。不過,不了解基本情況,會無法理解‘遊戲’的意義。我可以繼續提問嗎?”

井上法官嚴肅地點了點頭。

“如此說來,證人和柏木間並沒有足以令龍澤老師擔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彥沒有馬上回答。他低頭看著腳尖,思考了一會兒。

“龍澤補習班關閉後,情況發生了一點變化。”

“什麼樣的變化?”

“對龍澤老師被所謂的醜聞逼得走投無路一事,柏木十分氣憤。由於這個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氣變得古怪起來。”

“龍澤老師這樣的好人受到汙蔑,那些散布謠言的家夥卻逍遙自在。這樣的世道太沒天理了。柏木是在為此生氣嗎?”

“應該就是這樣的。”

“對於懷有這種心態的柏木,你當時是怎麼看的?”

“我有點擔心。”

“你還記得龍澤老師的證言中關於這方麵的內容嗎?”

“記得。”

“你還記得他在證言中提到的你說的話嗎?”

“是的,我記得。”

“你說,‘柏木或許會變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當時你在擔心這個,是吧?”

“是的。”

“所以你繼續和他交朋友,是嗎?”

“是。”

“你的養父母知道你和柏木交朋友嗎?”

“知道。柏木經常到我家來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這個不能確定。”

“不能確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沒去過柏木家?”

“沒去過。恐怕不隻是我,柏木幾乎不邀請朋友到他家去玩。據我了解,應該就是如此。”

“這就奇怪了。你問過他原因嗎?”

“沒有特意問過。”

“那柏木有沒有提起過能稱為理由的情況?”

“他說過,他媽媽特別愛幹淨,不喜歡男生到家裏來鬧騰。”

“沒別的了?”

“至少我沒聽過別的。”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繼續問道:“下麵我要問的,是證人你的意見。你覺得柏木經常去你家玩,是否出於好奇心?就是說,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況,觀察你和養父母的關係。”

神原證人似乎在顧忌旁聽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檢察官迅速望向旁聽席,看了一兩秒。

“上初中時,柏木來到本校,而你升上了東都大附中。這時,龍澤補習班已經不存在了。在此情況下,兩人的交往出現過變化嗎?”

“有變化,不如上小學時那麼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過我們時常見麵,有時在車站附近,有時在公園。”

“事先約好的?”

“基本是這樣。”

“柏木打電話約過你嗎?”

“是的。他給我打過電話。”

“這麼說,你對柏木在本校的學習生活情況也有所了解嗎?”

“是的。有某種程度的了解。”

“你覺得柏木在本校過得怎麼樣?”

“你指什麼?”

藤野檢察官聳聳肩膀:”他在本校過得很快樂,還是很無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擻,還是無精打采呢?”

神原和彥抿緊嘴唇,又像是想開了似的說道:“我並不完全了解柏木的心思,不過他說過,他也想上私立學校。”

“他認為自己不該上本校這樣的公立學校,應該上私立學校,是嗎?”

“是的。”

“他說過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學校嗎?”

“不,他沒這麼說。”

“那麼,你進入東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願嗎?”

“是我養父母的建議,不過我也覺得挺好,就參加了考試。”

“你的養父母為什麼會建議你上私立學校,而不是公立學校?你知道原因嗎?

“主要考慮到我們家與眾不同的家境,還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學校比較放心。特別是我母親――我養母希望如此。”

“關於這一點,柏木發表過意見嗎?我是說,考初中的時候。”“他沒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學校;升學考試真麻煩;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學就好了,諸如此類,他都沒說過?”

“是的。”

“可是成為本校的學生後,他卻說自己也想上私立學校嗎?”

“他沒有說得這麼明確。”

“他的話可以這樣理解,是嗎?”

“是的。”

“也就是說,柏木的話語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無聊,過得並不舒暢的含義,是這樣嗎?”

神原證人垂下眼簾:“應該就是這樣的。”

“過得不舒暢?”

“是的。”

“你有這樣的感覺?”

“是的。”

“你對這一點也很擔心?”

神原證人沒有出聲,點了兩次頭。

“具體是怎樣的擔心?”

“我曾經覺得,要是這樣下去,以後柏木可能會拒絕上學。”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初一的春假快要結束的時候。由於新學期將至,所以相當著急。可是,”他立刻接著說道,“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時,柏木並沒有拒絕上學。所以,那是我在杞人優天。”

“柏木對本校不滿,和同學們相處得不融洽。那麼,他有沒有找誰商量過?”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會和什麼人商量嗎?”

“毫無頭緒。”

“就是說,柏木身邊已經不存在龍澤老師那樣的人了?”

“我覺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認為,失去龍澤補習班,失去龍澤老師,這對柏木而言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藤野涼子的眼神在逼迫神原證人:說呀!你不是已經決定在法庭上公開一切了嗎?那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無論多麼難以出口的話,都給我說出來。事到如今,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這對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擊。”仿佛被檢察官的氣勢壓倒,神原證人的聲音變小了,“所以他總是怒氣衝衝的。”

“他在生誰的氣?那些汙蔑龍澤老師的人嗎?”

“差不多,可似乎不僅於此。”

“是生這個世道的氣嗎?世上總是在發生一些毫無道理的事,和龍澤補習班裏的遭遇一模一樣,就算日子一天天過去,也從不見半點改善。是這樣嗎?”

神原證人又沉默著不停點頭。是的。是的。是的。

然後,他像拋棄了所有顧慮似的吐出一口氣,斷然道:“他曾經說過,‘誰都不可信,沒有一件好事,周圍盡是些傻瓜。’”

陪審員們的視線齊刷刷地從神原證人臉上移開。隻有勝木惠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說:原來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定要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證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還不停眨著眼睛。

快說!藤野涼子用眼神催促著他。

“他總是義憤填膺,後來還對我生起氣來,指責我,‘你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

“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藤野檢察官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他說的‘若無其事’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每天都能平靜地去上學。”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覺不到柏木懷有的不滿和氣憤?”

“是的。嗯,就是這樣。”

“柏木對此懷有疑問,便來問你,‘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

“是的。”

“這是否表示,你忘記龍澤老師的冤屈,過上平穩的初中生活,這是不應該的?”

“我覺得應該有這樣一層含義。”

“還有別的含義嗎?”

神原和彥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臉。

“應該還有別的含義,不是嗎?”藤野涼子張揚地抬起下巴,大聲問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樣不幸的方式失去雙親,被迫接受養父母的養育,無端忍受悲慘人生,和柏木相比極不正常的證人你,為什麼過上了正常的生活?為什麼你沒有被不幸的遭遇壓垮,能夠忍受人世間的不公?柏木的詰問應該包含這樣的意思吧?”

健一覺得自己應該舉手了,可他一激動,竟然站起了身,帶動桌子發出“咣當”一聲。“法官,我反對。”

陪審員全都吃了一驚。

“檢、檢察官在詢問證人的意見,在誘導證人。”

他一開口,汗水隨之噴湧而出。

“反對成立。各位陪審員,請你們忘掉檢察官剛才的發言。”

藤野涼子眼中鬥誌昂揚的光芒隱去,她恢複平靜的眼神,與健一的眼神穩穩地對了個正著。

嗯,時機把握得不錯。

健一領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謝。就像上體育課練習傳球時,自己找準時機傳球給投籃高手。即使這種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發生,他也能夠理解,涼子此刻的眼神確實有著如此的涵義。

法警山崎晉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許可後,走到證人身邊,他將手裏的毛巾遞給神原證人。

“謝謝!”神原證人說著,用毛巾擦了擦臉。山崎晉收回毛巾,然後無言地回歸崗位,不發出半點腳步聲。

“柏木口中的‘若無其事’究竟有何種意義,我並不明白。”神原證人對陪審員們說,“可是,到初一快要結束的時候,柏木開始對我父母的事問東問西起來。”

“都問了些什麼?”

“譬如,我對那時發生的事到底記得多少?當時我是怎麼想的?現在的我又是怎麼想的?”他調整一下呼吸,繼續說道,“還問我是否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憂慮或恐懼等等。”

“所謂證人的將來,是指什麼?”

“我認為他想問,等我長大成人後,是否也會像父親那樣患上酒精依賴症。”

一直屏息傾聽著的旁聽人員發出輕微的嘈雜聲。

“都是些會讓證人感到不愉快的問題。”

“是的……”

“那麼,你有沒有叫他別問了呢?”

“我這樣說過。”神原和彥的話音開始變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這樣,內心的猶豫表露無遺,“因為,不用柏木這麼問,我自己也時常會考慮這些問題。我覺得自己不能回避這些問題。再說,柏木問時候十分認真,不帶半點開玩笑的成分。”

“可這些都和柏木毫無關係。你是否出現過‘別多管閑事’‘別來惹我’的念頭呢?”

神原和彥的肩膀微微下垂:“剛開始,我倒沒有那麼想。因為柏木問得相當認真。”他又重複了一遍:“他常說,即使像他那樣活著,也從來不覺得有趣。不知為什麼而活,也不清楚活著的價值。”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對這樣的回答,柏木滿意嗎?”

“我覺得他不滿意。”

“類似的問題,他一直會問,是吧?”

“是的。因為柏木在尋求答案。”

“你是否覺得你必須幫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彥又搖起了頭,一遍、兩遍,邊搖頭邊看著陪審團,“可是,我當時覺得自己必須找到答案。呃,因為……”

神原和彥用手抱著腦袋,皺起了眉頭。

“柏木說我有必須克服的障礙,因而容易找到活著的意義。”

“必須克服的障礙?”

“是指我父母變成了那樣,我卻沒有崩潰。”

“柏木認為,這就是你活著的意義?”

“嗯。其實我自己也考慮過,我為什麼要一個人活下來。盡管我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健一想起了這樣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靈,飄飄蕩蕩,自言自語著,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要是我跟著父母一起死掉該多好。難道我不應該去死嗎?

藤野檢察官深深歎了口氣,連肩膀都跟著動了起來。她身邊的兩個事務官也在歎氣。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紅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臉。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難為情。

“柏木和你經常談論這些話題嗎?”

“也不總是這樣。”神原和彥疲憊的臉上現出笑容。

“那麼,是在柏木心血來潮的時候?”

“是他感到煩惱的時候。他問這些問題時都是很認真的。”

“也無端地為你增添了麻煩,不是嗎?”

神原證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頭。

“你有沒有過苦於應付的感覺呢?”

神原證人點點頭,回答道後來,這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抬起臉,對陪審員們說,“老實說,我有點不勝其煩了。”

山野紀央和溝口彌生注視著他的側臉。蒲田教子則在記筆記。

“後來,我認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問題的答案。”

柏木卻因此感到不勝其煩。

“在我向柏木表達這個意思之前,我曾問過我的養父母。那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問他們,為什麼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邊,為什麼會一個人待在這裏?”

小山田修於心不忍地低下頭去。

“那時養母回答我:‘不知道,不過,還是幸虧你來到了我們這裏。’”

萩尾一美一個勁兒地抹著臉。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會一直看著你,你不用這樣遮遮掩掩的。

“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所以沒有立刻領悟。可是,最終我還是覺得,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了。”

“我也這麼認為。”話出口後,藤野檢察官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對不起,這是我的個人感想,請將其從記錄中刪除。”

倉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紅了。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

“具體的時間記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當時,社團活動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談的機會變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內心發生轉變,你給了自己一個交代。那麼,你有沒有過幹脆放棄和柏木的友情的念頭?”

“有過,但我沒能和他斷絕來往。”神原說道,“升入初中後,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麼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難再拉開距離。再說要跟柏木絕交,我心底多少有點害怕。”

“為什麼要害怕?”

“我覺得,要是我不關注他,他不知會幹出什麼荒唐事來。”

“你所謂的‘荒唐事’是指什麼?

“我最擔心的是,柏木會不會自殺。”

“你真的這樣擔心過?”

“是的。他常說,‘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幹脆死了算了。’”

“喜歡這麼說的人,往往都不是當真的,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柏木是當真的。我還感覺到,即使他不是當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話當真,他也會真的去自殺。”

“你不覺得你很軟弱嗎?”藤野檢察官毫不留情。

“我確實很軟弱。”神原和彥點點頭,“我一直都很軟弱。不管是以怎樣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邊再有人死去。”

旁聽席上某個角落傳出哭聲。健一心頭猛地一顫:會不會是柏木君的母親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證人你不必一個人承擔這份煩惱。”

“是的。”

藤野檢察官目光銳利:“那麼,你難道不能丟下不管嗎?這畢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間的問題。”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證人說不下去了。他低著頭,直愣愣地站著。

很明顯,他顧慮到旁聽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經說過,‘我家的人都各顧各,十分冷淡。’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會擔心。”神原證人低聲說,“對不起。

藤野檢察官裝作沒聽見。健一心裏害怕,不敢朝旁聽席看一眼。

“從去年夏天開始,你就想和柏木拉開距離。那柏木有沒有察覺到你內心的變化呢?”

“應該察覺到了。因為我們是朋友。”神原說道。

“你們有沒有就此討論過,或吵過架呢?”

“那倒沒有。”

“盡管如此,你還是沒能離開柏木,是嗎?”

“我一直在猶豫不決。因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擔憂的跡象。”

神原證人又開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我下麵說的隻是我自己的感受,並非柏木有意張揚。”

陪審員們都點了點頭。

“我覺得,到了初二,對柏木而言,學校裏的狀況似乎越來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學都知道這一點。

“到了暑假,因為不用上學,這種感覺便淡了許多。可進入第二學期,情況再次惡化。偶爾通個電話,我也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他很鬱悶。長此以往,就發生了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裏的衝突。”

“你是在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發生後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給我打了電話。”

“柏木對你講過衝突的詳細經過嗎?”

“當時,大出他們的姓名對我毫無意義,但聽完他的講述,我對與柏木發生衝突的學生是什麼樣的人,已經有了相當的了解。”

“柏木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你?”

“他說,他終於對學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後不再去上學,感到很輕鬆。他就是為了對我說這個吧。”

“你當時是怎麼認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沒辦法了。隻要柏木能平靜下來,暫時離開學校一段時間,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調又變低了,“他說自己輕鬆了,可我覺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們鬧出的衝突。倒不是怕大出他們報複,他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貫作風不相符的,小孩子氣的蠢事。事實上,聽他敘述完事件經過,我就對他說,‘這可不像你。’”

“請允許我再確認一下。”藤野檢察官雙手撐在桌麵,朝前探出身子,“你感到柏木對發生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十分在意。他覺得後悔了,是嗎?”

“是的。不過,並不是害怕報複。”

“柏木這麼說過嗎?”

“這倒沒有說過……”

“就是說,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發生之後,證人你時常會有那樣的感覺,是嗎?”

“是的。”

“你產生這種感覺的根據是什麼?”

神原證人扯了扯襯衫領口,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柏木在不上學之後,變得比以往更加無精打采,還總是抱怨說,任何事情都很麻煩,很討厭。”

“任何事情都很麻煩,很討厭?”

“是的。如果他擔心大出他們的報複,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或許他隻是在對你逞強。”

神原和彥看了看大出俊次。這是他從辯護人變為證人之後,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們。他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被告大出俊次並沒有表現出過激的反應,隻是坐在健一的身邊晃著腿。

“所以,我並不覺得他在害怕報複。他在意的,隻是自己做出了不該做的行為。”

“這些話,是在電話裏,還是麵對麵說的?”

“在電話裏。”

“電話是柏木打給你的嗎?”

“是的。那時,我已經不給他打電話了。”

“柏木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發牢騷,抒發胸中的惡氣嗎?”

“是的。”

“那麼,你是如何應對的?”

“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話。我不了解三中的情況,隻能說些不痛不癢的話……‘要不你幹脆轉學吧’之類的。哦,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