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神原和彥又咬住嘴唇,停了下來。
“還有什麼?”
“‘和龍澤老師商量一下怎麼樣?’”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我記不清了。”
是嗎?真的記不清了?還是即使記得,也不能在這兒說?健一心中暗忖著。
大出俊次晃著腿,將桌子弄得嘎達作響。
“老實說,對柏木心中的煩惱,我幫不了什麼忙。”
“柏木對此有什麼反應?”
“他好像很生氣。那還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不打電話來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來聯係神原了。
“我們在我家附近的兒童公園見了麵,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那座公園,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彥在那裏碰過頭。
“之前,我跟他隻在第二學期剛開始時見過一次麵。所以那次見麵是時隔三個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臉色很差,我非常吃驚。”
他將自己關在家中,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柏木是為了什麼叫你出去的?”
神原證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顆汗珠。
“他說有東西要給我。”
“什麼東西?”
“筆記本,就是上課用的那種。是遺書。”神原說道,“他說,他決定去死,所以寫了遺書,要我替他保存著。”
法庭再次喧囂起來。井上法官充耳不聞。陪審團也不太安分。
不一會兒,一切又自然而然地歸於平靜。
“所謂‘去死’,是自殺的意思嗎?”
“是的。”
“柏木決定要自殺,並將遺書交給你保管,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
“那麼你接受了嗎?”
“當時,我礙於現場的氣氛,接受了下來。”
“你問過他自殺的理由嗎?”
“問了。他說,活著很麻煩,也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
“後來又怎麼樣了?”
神原證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轉向藤野檢察官。
“我拿著那本筆記本回家,又不知該怎麼辦。過了兩三天,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給柏木打了電話。我約他在同一座公園裏見了麵,把筆記本還給了他。由於是放學以後去的,時間應該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遺書,對嗎?’
“是的。並且、並且……”他一時語塞,隻是重複著同一個詞,“我沒想好該怎麼說,隻能一個勁地勸他‘不能去死’。我對他說,人活著沒有意義也無所謂,等你長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樣的反應呢?”
神原證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顫動:“十分冷淡。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冷淡?”
“似乎是一種嗤之以鼻的態度。隨後他間道,‘你沒有當真,是吧?’”
“意思是,你並沒有認為柏木是真的要自殺,對嗎?”
“是的。他還說,‘如果你當了真,就不會說這種不痛不癢的場麵話了。”
健一把鉛筆放在桌麵上。總是這麼攥著,非掐折了不可。
“確實,我當時並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自殺,有點半信半疑。但我發現,指責我‘說這種不痛不癢的場麵話’的柏木是當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來越較真了呢?
“我越發覺得,是不是不該把遺書還給他?可到了那時,我就算收回那本筆記本,估計也沒什麼用了。”
“遺書後來怎麼樣了?”
“柏木帶回家了。我以為他去世後會在他房間裏找到的。事實上卻沒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處理掉了。”
因為遺書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這樣的念頭,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隻能說‘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這樣的話。”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難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嗎?”
“是的。”
“這樣你就越發不知該怎麼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問他,‘我要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
健一心想:簡直是在往陷阱裏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進退維穀。他自己跳入洞中,又拒絕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斷落入越發狹窄的深處,無法自拔。身處狹窄洞底的他,看到在廣闊的洞外輕鬆生活著的神原和彥,感到氣憤不已。於是他憎恨起試圖離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關心他。
藤野檢察官不急不躁地繼續提問:“對於你的這個問題,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神原和彥滿頭大汗,不得不用毛巾擦拭,背部的襯衫也濕透了。
“他說,我的那些‘活著沒有意義也無所謂’‘今後會發現人生的意義’之類的說法……”
陪審團的九雙眼睛注視著他。
“是不負責任的。說我心底並不是這麼想的,隻是隨口打發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說,‘如果能證明你不是隨便說說的,我就相信你。’”
“怎麼證明?”
旁聽席上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他。
“父母死去時,我隻有七歲。”神原和彥說,“但是,對那起事件,我並非毫無記憶。父親的瘋狂,母親的哭泣我都記得,隻是……”他喘息似的微微顫動肩膀,“我是盡量不去回想那時的情景。我和養父母一起生活,沒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認為,我這樣做是不對的。”
哪裏不對了?
“我沒能直麵自己的荒唐遭遇,沒有與之對決,所以我能若無其事地活著,還說‘人生的意義以後總會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樣的事,我還覺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也無所謂’。柏木說,這些想法都是錯誤的。我是在逃避現實。
逃避就逃避,關你屁事。健一將捏緊的拳頭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為什麼要死?你為什麼不活下來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還這麼使性子。
“所以,隻要我不再逃避……”
現在的神原和彥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證,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夠直麵我的過去,直麵與我父母相關的記憶,將這些往事逐一回憶起來仔細玩味,在這種情況下我依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那我的話便不是隨口說說,而是出於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樣想,那活著或許就是有意義的。”
麵對神原證人多少有些混亂的陳述,藤野檢察官毫不動搖,快刀斬亂麻般的話語響徹法庭:“隻要證人你做得到這些,那他就相信你說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並打消自殺的念頭。柏木是這麼對你說的,對嗎?”
神原證人點了點頭。汗水又從他的下巴上滴了下來。
“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遊戲的目的。”
?
“那是個遊戲,對吧?”藤野檢察官說道,“是一場關乎柏木生死的遊戲。”
藤野涼子也已經汗流浹背了。事務官萩尾一美為她遞上手帕。
“對不起。”對井上法官打過招呼,涼子用手帕擦了擦臉。
陪審員們抓住這個間隙,以各自的方式放鬆了一下。溝口彌生臉色蒼白,蒲田教子注視著她的臉,撫摸她的後背。竹田陪審長似乎也很擔心,扭動長長的身軀看著這兩名女生。
“真吃不消。”
聽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嚷,健一不由得抬起眼簾。
“雖說我像個大笨蛋……”
我像個大笨蛋。這是俊次新發現的表達方式,充滿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沒看健一,腿不停地搖晃著。
“你想退庭嗎?”健一問道。
話出口後,健一自己也吃了一驚。不過他真是這麼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彥的證言,無法理解其中的意圖。如果他不願意努力理解,不待在這裏也無所謂。不,應該說他沒必要留在這裏。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露出一副立刻要反撲的凶相,可隨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神氣個屁,我會聽你的指使嗎?”他賭氣似的伸直雙腿,哼了一聲。
藤野檢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對不起。下麵繼續進行證人詢問。”
涼子一開口,俊次又開始晃腿了。
“從①到⑤的場所……”說著,她又抿緊了嘴唇。
“嗯。”證人應道,似乎在鼓勵對方,鼓勵在進一步深入探尋之前略顯猶豫和膽怯的藤野檢察官。
“是證人你選擇的嗎?”
“不是,是柏木決定的。”
“這些場所都凝聚著證人與去世的雙親間十分個人化的記憶,柏木能夠指定嗎?”
“在此之前,我時常跟他說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記得。”
“是你主動向他講起的,還是柏木要你講的呢?”
“這個很難說。柏木問過我,有時我也會主動講一些。就是說,呃……”神原證人稍事思考後,繼續說,“剛才我說過,如果我父母的事遲早會被人知道,那還是讓柏木知道的好。因為柏木的嘴很嚴,他也確實一直為我保守著秘密。而且他記性好,同樣的事不會問好多遍。所以,呃……”
脫下辯護人的外衣,回歸普通初三學生模樣的神原和彥,說起話來竟有些結巴。他的身體似乎也縮小了許多。
“我時常也會有向別人談起我父母的衝動。這種心態挺矛盾的。我從不和養父母說那些事,因為說了隻會讓大家尷尬。不過,在我想找人談談的時候,柏木就顯得,呃……怎麼說呢?”
“比較可靠?是個值得信賴的談話對象?”
“對,就是這樣。”
神原和彥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也緩和了不少。
“和他說話,我也覺得很輕鬆。也許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講過的內容,比我現在能回憶起來的還要多。”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過去,已經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記憶。你們之間的關係巳經到了這種程度,可以這樣理解嗎?”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這樣的。”
如果換作我,會怎麼樣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彥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經過的人,我會怎麼樣?
說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個瞬間,我會逃之夭夭。那個神原和彥竟會有那樣的過去?我會驚恐萬分。我不知該如何與他交往,會躲得遠遠的。
時不時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傾吐。神原和彥的這種心態一點也不矛盾。無論養父母對自己多麼好,也不能向他們講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須照顧到他們的心情。這樣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麼,能夠聽他講述的隻有柏木。當時我並不在場,藤野涼子也不在。哦,對了,我在場也沒用,可要是涼子在場就好了。
而這個藤野涼子,眼下正以檢察官的身份麵對神原和彥。
“當柏木提出要開始這個遊戲時,你有沒有想過拒絕他?”
“沒有。”
“是不是擔心,如果拒絕,會得罪柏木,或許會使他立刻走上絕路?”
神原和彥稍作思考。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他正從心底喚出當時的自己,並質問道:喂,真實的想法到底是怎樣的?
“這樣的擔心不能說沒有,可我是在優先照顧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對涼子點了點頭:“柏木提出這個遊戲時,我十分吃驚。我心想: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
“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真要這麼做,那就不要做遊戲,而是出於我自己的意願,去尋訪那些凝聚著我與父母間寶貴回憶的場所。”
蒲田教子點了點頭。她的手依舊撫摸著溝口彌生的後背,安慰著這個親密好友。
“剛才我也說過,對我父母的事,我已經調整過來了。雖然並非完全調整過來,不過做一做那樣的事,也是不錯的。”
“那麼,在柏木提出這個遊戲前,你有沒有主動尋訪過從①到④的四個場所?”
“沒有。我一直在回避這些地點。可是,在與柏木交談時我想到,已經沒有必要再回避了,而且必須去尋訪一下。”
“你向柏木說明過這個想法嗎?”
“說過。所以我同意做這樣的遊戲,還對柏木說,我沒事,一定會讓柏木滿意。”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當時,他什麼都沒說。”
他們商量好遊戲規則,約定完一些具體事項,便在當天開始了那場遊戲。
“於是你按①到④的順序尋訪了這些場所,每到一處就給柏木打電話,是嗎?”
“是的。我打電話告訴他,我已經來到了指定的場所。”
“每次通話時間都很短?”
藤野檢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掃視一周陪審員們的臉。
“證人隻是向柏木報告,說自己來到了①的位置,來到了②的位置?是否向他詳細說明過你到那些地方後的感受?”
“我們說好,這些事以後再說。柏木最在意的還是我是否真的到過那些地方。”
“證人你確實遵守了遊戲規則,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對嗎?”
“是的。”
“可是,光通電話,並不能真正起到確認的效果。你在電話裏告訴他自己在新宿,事實上你或許在別的地方。僅靠語言,柏木無法判斷你是否遵守了約定。”
“我也這麼想過。製定遊戲計劃時,我就注意到這一點了。”
說到這裏,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曾經提出,讓柏木也一起去,這樣不是更好嗎?”
“柏木是如何回應的?”
“他說,讓我一個人去才有意義。我必須獨自麵對過去,否則遊戲就無法成立。他相當堅持這一點。”
“結果就變成在每個目標地點的簡短通話了?”
“是的。”
“這幾通電話的間隔時間,基本都是兩個半小時。這是由證人你決定的嗎?”
“不是,這也是事先計劃好的。”
“幾點在這裏,幾點在那裏,是這樣的嗎?”
“是的。”
“可是,你實際尋訪這些場所時,時間應該很寬裕吧?在兩地間移動似乎並不費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處,都會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檢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麼呢?”
“各種各樣的回憶。”
“心情很沉重?”
證人點了點頭。
“中途想過要放棄嗎?”
“時而想要放棄,時而又覺得不該放棄。但總體而言,並沒有預先料想的那麼難受,畢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說道,“雖說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結束了人生,但他們也並非一直不幸。我父親不喝酒的時候,是個認真又和善的人,和母親十分親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絕不是個壞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語。
“在做這個遊戲前,我盡量不會去回憶我的父母。在某段時期,這樣做也是必須的。可這樣一來,連美好的回憶也都隨之一同封存了起來。”
柏木卓也提出的遊戲撕開了神原和彥貼在回憶上的封條。
“我想起許多我在七歲時不太懂,現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檢察官所說,我的時間很寬裕,就利用多餘的時間思考了很多。”
“雖然想了很多,但還是沒有事先料想的那麼痛苦,是嗎?”
“是的。我覺得一定是我成長了,也是養父母教育的結果。所以,在思考親生父母的同時,也想起了許多養父母的事。”
神原證人突然輕聲笑了起來,檢察官和陪審員們都吃了一驚。
“對不起。”證人對大家道了歉,眼裏帶著快樂的神情,“我剛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③的赤阪郵政局時,那天雖然是休息日,不過聖誕夜還是會有許多商店開門營業。我當時想,到東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許多稀罕玩意兒,要不要買點紀念品回去呢?”
“是送給作為養父母的爸爸媽媽的禮物嗎?”
藤野涼子的語文成績很好,這裏她用了相當貼切的表達。作為養父母的爸爸媽媽。
“是的。”
藤野檢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買什麼?”
這些話昨天他可沒說。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買什麼。
“我想買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大概這麼大。”神原用手比劃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阪的蛋糕店裏有賣,綴滿了紅色、黃色還有其他各種顏色的金屬紙包裹的巧克力。媽媽很喜歡這種小擺設。”
初三男生講起自己的母親時,總會比較靦腆,神原證人也不例外。陪審員們臉上的神情也趨於緩和。
隻有山野紀央還在哭,兩隻大眼睛淚流不止,怎麼擦也擦不完。倉田真理子靠過去後,她便彎下腰,低下頭。
健一朝旁聽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話傳到大人們耳朵裏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神原的模樣在大人們眼睛裏又是怎樣的?
“那麼,你買回去了嗎?”藤野檢察官問道。
“我最後沒買。我覺得這樣做很不謹慎。”
“不謹慎?”
“我想到,這場遊戲關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證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簾,“這場遊戲一啟動,我腦袋裏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回想起遊戲背後的嚴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親生父母還有養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龍澤老師,上補習班時和他談過好多話,當時並不理解的一些話,我現在也能理解了。還想起學校裏的朋友。這些回憶,把我的腦袋裝得滿滿的。”
“是否可以認為,一旦正式啟動後,這場遊戲便不是為了柏木,而是證人你自己的遊戲了?”
“嗯,我想是這樣的。”
“你在電話裏向柏木講過嗎?”
“沒有明確地講清楚。”
“柏木對你說了些什麼,問了些什麼?盡管通話時間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點’之外,總還能說些別的話吧?”
“當然,我講了在街邊看到的景象,以及打電話的準確位置。”
“還記得柏木在電話裏說的話嗎?”
山野紀央抬起身子,兩眼通紅,不過似乎不再流淚了。
“他要我確認完一個地點後,立刻按時跑到下一個目標。這方麵他相當在意。”
“我再問一遍,他有沒有問起過你當時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經說過,在確認完所有地點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場遊戲結束,再次看到我的臉之前,他是不會問的。”
“他想親自確認你的模樣?”
“我想是這樣的。”
神原證人的臉上現出一抹陰影。雖說隻能看到他的側臉,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臉上籠罩著一片陰雲。
“當時我甚至覺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這是什麼意思?”
“他認為我故意隱瞞內心的痛苦,對他說謊,在他麵前演戲。”
“你有必要在他麵前演戲嗎?”
“如果我意誌消沉,說自己其實也不明白活著的意義,也沒有生活的目標,這將對柏木產生負麵影響。”
“所以,你會勉強自己,硬充好漢?”
“是的。”
“柏木明確地這麼說過嗎?”
“沒有,可他說我‘反常’,說我‘古怪’。”
“遊戲啟動後,你並沒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沒有被痛苦的回憶壓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記憶,還引發對養父母的感激之情。你變得更加積極向上。柏木說的‘古怪’指的是這方麵嗎?”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爽嗎?
神原和彥吃驚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說‘不爽’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這個嘛,光聽聲音……”
“在遊戲過程中,柏木也是隻能聽到你的聲音吧?可他還是察覺到你比預想中堅強,說你‘古怪’。”
證人猶豫片刻:“柏木在考慮自殺,不可能覺得痛快。”
“從遊戲剛開始到確認完幾個地點,柏木的心情有過變化嗎?”
神原證人沉默不語。
“換句話說,他不爽的程度有變化嗎?”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是在‘演戲’,是為了不讓自己自殺硬裝出來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剛才說的那樣。”
“也許不止於此吧?你頑強地遵守遊戲規則,在遊戲過程中還出現了克服親生父母陰影的跡象。對此,柏木恐怕也覺得難以接受吧?因為他期望的,應該不是你能積極樂觀地完成遊戲,而是看到你在遊戲中失去平靜,一蹶不振吧?”
證人沒有回答,變得麵無表情。
藤野檢察官將手頭的文件換了一份,留出一點時間空隙。
“預定的確認地點,你都尋訪到了嗎?”
“是的,所有目標我都去過了。”
“然後,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裏給柏木打了電話,對嗎?”
“是的。”
“都說了些什麼?”
“我說,該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現在回來了。”
證人的喉結“咕咚”一聲上下挪動了一下。
“我對他說,明天我會詳細向他彙報。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談談自己內心的新發現、新感受,可當時已經七點半了,我養父母自然不知道我們的遊戲,因為我出門時告訴他們,自己要去朋友家複習。所以,我想早點回家。”
“柏木是怎麼說的?”
“他說,他想今天就和我見麵。”
“在當天夜裏見麵?”
“是的。”
“對普通的初中生來說,這樣的時間安排實在有點不可思議。再說,那天是聖誕夜,還下著雪。”
“是啊……”神原和彥放低了聲音。
“柏木有沒有說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見麵?”
包括勝木惠子在內,所有陪審員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點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學樓樓頂。”
對檢察官和證人間的問答聽得人了神的旁聽者們又嘈雜起來。
“肅靜!”井上法官立刻發出僵硬的喊聲。
“這所城東第三中學的樓頂嗎?”
“是的。”
“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地方?柏木說明過理由嗎?”
“我問了,但他沒說。他隻說,叫你來你就來。”
“你沒有拒絕?”
“我想說服他。”他的嗓音變得沙啞,“我說,時間這麼晚,我必須瞞著養父母偷偷溜出來。再說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憊不堪,半夜裏恐怕出不來。”
說到這裏,神原的聲音哽住了,隻剩下艱難的喘息。
“可他說,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去,因為今天不見麵,明天就見不到了。”
“明天就見不到了?什麼意思?”
“柏木說,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著不安分的旁聽席,敲響木槌:“請保持安靜!”
即使旁聽席有點吵鬧,也不至於讓法官生這麼大的氣。也許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職權發泄胸中的悶氣,若非如此,他便無法一臉威嚴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聽我的話,不照我說的去做,我就死給你看。世上還有比這更卑鄙的恐嚇嗎?
“‘要是今晚不能見麵,我就去死。’”藤野檢察官重複道,“當時,柏木的語氣是怎樣的?”
“語氣?”
“是非常消沉,還是苦苦哀求,或是半開玩笑?”
神原證人猶豫了一會兒,答道:“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那你的感覺是?”
“非常……”
“非常?”
“非常執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電器店前被人看到時,神原和彥顯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讓愛多管閑事的電器店老板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實確實如此,因為神原和彥確實又累又冷,也確實陷人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自己已經照你說的去做了,遊戲也完成了,自己在遊戲中獲得的成果,對你也應該能產生良好結果。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沒完沒了呢?
“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學校,還要在半夜裏溜進去,這事兒想想都很難。”
“柏木說他已經安排好了。他自己先從廁所的窗戶鑽進去,然後打開邊門的鎖和通往屋頂的門鎖。”
“這麼說來,”藤野檢察官輕輕地喘了口氣,掃視一周陪審團,繼續說,“深夜去教學樓樓頂會麵的提案對證人而言既意外又突兀,可柏木是早就計劃好的?”
“我想是這樣的。”
“無論遊戲結果如何,都要讓你大半夜跑去樓頂,是嗎?”
神原和彥默默地點了點頭。
“後來怎麼樣了?”
“我服從了柏木的安排。”
“就是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裏十一點半,你來到了本校教學樓樓頂?”
“是的,我來了。”
“樓頂上有什麼人?”
“有柏木。”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人?”
神原證人搖了搖頭:“沒有了。隻有柏木一個人。”
“他在哪裏?哦,你稍等一下,要換一張示意圖。”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趕緊行動起來,將第一天展示過的樓頂平麵圖貼了出來。
“柏木就站在鐵絲網邊上。”神原和彥指著的那個位置幾乎在墜落地點的正上方,“當時,屋頂樓頂間的常夜燈亮著,借著亮光可以看到柏木。”
“你在哪裏?”
“我離他不遠。可當時非常寒冷,我沒法站著不動,隻能一會兒跺腳,一會兒在附近踱步。”
“柏木他怎麼樣呢?”
“他一直待在鐵絲網附近,沒有動彈。”
他就在那裏注視著神原和彥。
“你們兩人都說了些什麼?”
“我實在累得不行,隻想快點固家。那場遊戲雖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我畢竟在一天之內想起了太多事。”
“你已經心力交瘁了,是嗎?”
“是的,真的已經到了極限。更何況我對養父母十分愧疚。”
無論是遊戲本身,還是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門,都令人愧疚。
“我還想到,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我口吐蓮花,事態恐怕也不會好轉。”
“柏木的狀態呢?”
神原證人低下頭,垂下雙肩,兩腳不安分地挪動著。
別在意!健一心中喊道。別太顧慮柏木卓也的父母和哥哥。這些事實必須讓他們知道。
正因為他們是柏木的家人,才必須讓他們知道。
“他一開始就怒氣衝衝的。”
“他在生什麼氣?”
“因為我‘反常’嘛。”
“哪裏‘反常’了?”
“明明落寞消沉,卻不願承認。”
“他認為,在尋訪過去之後,你已被沉痛的回憶壓垮,迷失了生活的意義和將來的希望。你真實的內心應該充滿沮喪,可你偏要充硬漢,胡說自己尋訪完凝聚父母記憶的地點,回想起各種各樣的往事,覺得很好。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因此,你遭到了柏木的責難,對吧?”
“對。”
“這種責難有道理嗎?你真的對柏木說了謊,真的是在虛張聲勢嗎?”
“不。”
“可柏木不相信,是嗎?”
“後來,他好像逐漸明白了。明白我確實覺得那個遊戲很好。”
“既然明白了,他也沒必要再責難你了吧?”
“他說,這更差勁了。”
聲音很小,根本聽不清,一點也不像神原和彥平時的作風。
“請大聲回答。”
一瞬間,神原和彥咬緊牙關,隨後大聲說道:“柏木說,如果我真的覺得那個遊戲很好,那就更加反常,性質更加惡劣了。”
藤野檢察官也提高了嗓門:“柏木認為你應該更加沮喪、怯懦、悲痛,而不是如此積極樂觀。可現實並非如此,所以他要責難於你,是嗎?”
神原和彥突然不說話了。
“證人,你就這樣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指責嗎?”
神原證人依然沉默著,搖了搖頭。
“你反駁他了嗎?”
“是的。我說,‘你的想法才是反常的。’”
“是啊。遊戲開始時,他認為,如果證人你尋訪過留有記憶的地點並克服心理障礙,他自己也能得救。如果像證人這樣遭受過無奈悲劇的人也能積極樂觀地生活,他便相信活著是有意義的,就不會自殺了。最後,你完成了遊戲的全部內容,他卻說你反常,說你惡劣。”
昨天,藤野涼子曾經說過,在今天的法庭上,要盡量忠實再現神原和彥的經曆,要神原痛痛快快地全部講出來。但是,有幾句話在法庭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她問神原,是否可以按下不表。
當時神原認可了,健一也點了頭。
但是現在,健一後悔了。
他很想當場站起身,用能夠傳遍整個法庭的嗓音大聲說出來。
在非難神原和彥時,柏木卓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虧你擺得出這張若無其事的麵孔。
酒精中毒殺人犯的兒子,值得積極地活下去嗎?
你不覺得羞恥嗎?」
“柏木的這種態度,讓你很吃驚吧?“
神原和彥抬頭仰望井上法官。銀邊眼鏡後方,井上康夫的眼神十分堅定,毫不動搖,仿佛在說:說吧,全都說出來!我會好好聽著。
“我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不理解柏木為什麼要說那種話,是嗎?”
神原證人點點頭。
“你想過要去理解嗎?”
“我認為我想過。可是……”神原和彥將目光投向遠方,“在我還想安慰柏木,千方百計想要說服他時,我突然明白了。就像蒙在眼睛上的布突然被扯掉一般。”
山野紀央熱淚盈眶。溝口彌生一副馬上要嘔吐出來的樣子,緊緊攥著蒲田教子的手。
陪審員們相互靠緊身體,仿佛在互相尋求幫助。
“柏木在折磨我。他不是我的朋友。他蔑視我。我們之間不存在共同語言和相互理解。柏木根本不認為我是一個正常人。他覺得,我是殺人犯的孩子,不可能成為正常人。”
他不能忍受我成為一個正常人。
他認為,正常、優秀、感覺敏銳、在父母的溺愛下成長起來的自己,如今竟然如此痛不欲生。與學校格格不入,沒有朋友,稍有不慎就會與人發生衝突,不得不深陷孤獨之中。
自己成了這副模樣,神原和彥這個殺人犯的孩子為何能夠積極樂觀地生活著呢?他的臉上為什麼會掛著幸福的笑容?
這不公平。我要糾正這種不公平,要將神原和彥推入與他身份相符的深淵。要讓他體味苦惱和孤獨,然後,我會在一旁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邪路。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家夥可是殺人犯的孩子啊。
“喂!”
健一聽到有人在叫喊。是大出俊次,他瞪著眼睛,眼珠都要彈出來了。
“流血了!”
不知不覺間,健一緊緊握住拳頭,用力過度,指甲嵌進掌心,鮮血直流。
“正像剛才藤野檢察官說的那樣。’”神原和彥繼續說。
幸好神原沒發現。涼子在看著自己。健一用毛巾擦掉血跡。
“那個遊戲的目的根本不是他一開始說的那樣。柏木並不希望我完成遊戲後還能精神抖擻地回來。他希望我中途崩潰,希望我做逃兵。他認為我一定會那樣,可我並沒有。”
“於是他對你發火了,是嗎?”藤野檢察官緩緩說道神原證人了點頭:“我意識到這一點後,就覺得一切都讓人惡心,一切都難以忍受。我受到柏木的作弄,半夜三更跑到這種地方來,真不知在發什麼神經。”
這句話不像證人與檢察官之間的對話,語氣中分明帶著初中男生對親密的女生――甚至是女朋友發牢騷的親近感。
“我對柏木說,我無法和你繼續交往下去,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愛怎樣就怎樣,我隻想馬上回家。”
“柏木有什麼反應?”
“他非常生氣,大聲叫喊。我不管他,隻顧朝樓梯那邊走。於是柏木他……”他的嗓音發顫了,“他爬上鐵絲網,說是要跳下去。”
倉田真理子閉上了眼睛,向阪行夫捂住了臉。
“他爬得很快,一下子翻了過去,下到鐵絲網外側。見他爬得這麼快,我愣住了。當時天氣很冷,手都快凍僵了,他竟然能這麼快就翻過去。於是我想到,柏木應該不止一次翻越過這道鐵絲網,以前肯定也翻過。”
“想跳樓自殺?”
“估計是吧。”
站在屋頂邊緣的柏木卓也,用手指緊緊扣住鐵絲網,臉色慘白,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神原和彥。
這時,夜空中飄起雪花,腳下被淋濕,有些地方開始結冰。
“他說,如果我回去,他就馬上跳下去。”
“你覺得他當真嗎?”
“是的,我認為他是當真的。”
“你沒覺得他是在故弄玄虛嚇唬人嗎?”
“要嚇唬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險的行為。”
藤野檢察官稍事停頓,留出一小段間隙。
“你覺得柏木真的打算跳下去,那你又做了些什麼?”
神原和彥看著陪審團。陪審員們也都注視著他。
“我對他說,‘隨你的便。’”
旁聽席上有人發出一聲略帶壓抑的悲鳴。聽到這聲悲鳴,神原的臉變了形。
“我說,既然你這麼想死,那就去死吧。說完,我跑下樓梯,一直跑到學校外麵,跑回了家。”
“沒有回頭看看嗎?”
“沒有。”
“在你跑去校外的這段時間裏,聽到過什麼聲音嗎?”
“什麼都沒有聽到。當然,或許是我沒注意到。”
昨天他說,自己一路跑,不停飛奔,耳朵裏灌滿風聲。今天,他也像在一路逃跑,仿佛要從檢察官的提問下逃走一般。因此,提問話音未落,他就已經回答了。
“你在屋頂上總共待了多久?”
“準確時間不清楚,感覺似乎挺長,但由於一見麵柏木就在生氣,我們很快吵了起來,我自己也很性急,估計實際時間並不長。”
神原證人身子抖動了一下,看了看法庭裏的掛鍾。
“回到家的時間是4020電子書十分,這個時刻我記得很清楚。”
“以你的腳力計算,從三中到你家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十分鍾不到。那天夜裏雖然在下雪,可路上還沒有積雪,而我一刻不停地在跑,估計就這麼多時間。”
“這樣的話,可以認為你在屋頂上待了二十到三十分鍾左右。”“嗯,應該是這樣的。”
“那麼,你是在什麼時候知道柏木墜樓而死的?”
“第二天,看了電視新聞才知道的。”
“你作何感想?”
神原證人捂住自己的嘴,保持這個姿勢,沉默良久。
“你覺得害怕嗎?”
“是的。”
“你覺得這是你的錯?”
“是的。”
“這件事,你對什麼人講起過嗎?比如你的養父母。”
“沒有。我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這是我犯的罪。
“以上,就是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十一點半到4020電子書過後的時間段內經曆的一切,是嗎?”
“是的。”
“那天在樓頂,隻有你和柏木兩個人?”
“是的。”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人嗎?”
“沒有了。”
“柏木是主動翻越鐵絲網,並聲稱要跳下去的,是嗎?”
“是的。”
“不是你推下去?”
“我沒有推他。”
“你也沒有看到柏木從屋頂墜落的情景?”
“是的。”
“那天夜裏,你在屋頂上沒有遇見柏木以外的任何人,是嗎?”
“是的。”
“你沒有遇見被告?”
“是的。”
“你沒有遇見井口充?”
“是的。”
“你也沒遇見橋田佑太郎?”
“是的。”
“他們都不在那裏,是嗎?”
“是的。”
“被告沒有殺死柏木卓也,你早就知道這一點,對嗎?”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健一耳畔響起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大出俊次站了起來,氣勢之猛,差點掀翻桌子。
“你他媽的搞什麼鬼?”他滿臉通紅,渾身發抖,一把推開身前的桌子,朝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猛撲過去,“你他媽的早就知道了!早知道我什麼都沒幹!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說出來!”
旁聽席開始騷動,人們紛紛起身,陪審員們也跟著站了起來。男生為了保護女生,主動擋在了她們的前方。
“住手!”在被告一把揪住神原證人衣領的同時,井上法官發出怒吼,法警山崎晉吾跑了過來,一聲不吭地按住大出俊次的胳膊,毫不費力地將其製服。
“啊!好痛!”大出俊次鬆開神原和彥,疼得直叫喚。山崎晉吾壓製住他,將他的雙手反扭到背後,緊緊扣住。俊次又號叫起來:“你幹嗎?快放手!”
神原抬起手,放在剛才被俊次揪住的衣領處,直愣愣地站著。他氣喘籲籲,臉色蒼白。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有過。被俊次勒住脖子,直到留下紅紅的勒痕。
“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快將他帶出去!”
“你竟敢作弄我,你這個混蛋!你這個騙子!你算什麼辯護人?你是個騙子!我要殺了你!你等著,我要殺了你!”
咒罵、號叫、唾沫四濺。山崎晉吾提起狂暴叫囂的俊次。俊次依然滿臉凶相,大汗淋漓。
“等等。”勝木惠子追在俊次的身後,一直跑到證人席旁,“等一下,別把俊次拖走啊!”
“陪審員,馬上回歸座位!”
“俊次說的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勝木陪審員,快坐下!不然的話,你也退庭吧!”
勝木惠子雙手掩麵,當場蹲了下來。倉田真理子和山野紀央跑上前去,兩個人一起摟住勝木惠子的肩膀,將她帶回陪審員席。
“勝木,你一定要堅持住。”山野紀央的話音明亮清澈,“就算是為了大出,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可場內的喧囂一時竟很難平息。健一閉上眼睛,不停做著深呼吸。掌心傳來陣陣疼痛,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似的。
“證人,你還能繼續作證嗎?”
聽到井上法官的問話聲,雙手緊抓證人席椅背的神原抬起了頭。“可以,我沒事。”
“檢察官。”井上法官催促道。
此刻,藤野涼子站在原地,閉著眼睛,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聽到了法官的催促聲,她睜開眼睛看著神原證人問道:“那天夜裏本校樓頂所發生的事成了你心中的一個秘密,不是嗎?”
“是的。”
“你沒有對任何人公開過?”
“是的。”
“你出席柏木的葬禮了嗎?”
“守夜那天我去了。”
“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的?”
“我想,”證人的聲音噎住了,“我至少應該去謝罪。”
“對於柏木的死,你認為自己有責任?”
“是的,完全是我的責任。”
山野紀央搖了搖頭。她的臉色異常蒼白,眼眸中卻隱隱透出明亮的光芒。
藤野檢察官用力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口時,語調變得愈發平穩。“證人,你是主動前來參與校內審判的,是吧?”
“是的。”
“你主動要求擔當被告的辯護人。事實就是這樣的?”
“是的,一點沒錯。我依據自己的意願成為了大出的辯護人。”
“這是為什麼?”藤野檢察官問道,“你早就知道事件的真相,並且一直將其隱藏。柏木已經不在了,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那誰都不會知道真相。你為何要主動參與到校內審判這種麻煩事中來呢?”
“因為我對不起受冤枉的大出。”證人的話一點都不含糊。
“所以,你決定要將真相公之於眾?”
“是的。”
“若是出於這樣的目的,不是還有其他手段嗎?比如直接向柏木的父母說明真相,或者去警察署。”
“如果采用這些辦法,就不清楚真相是否能夠傳到學校,或住在本地區的各位的耳中。”
他掃視一周陪審員們的臉,申訴道:“大出受的冤屈本就起自無根無據的傳言和懷疑。如果我隻向少部分人公開真相,便達不到替大出洗刷冤屈的目的。說得極端點,即使我決定公開真相,也可能會被告知:事到如今,為何還要舊事重提?你還是保持沉默吧。”
神原證人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來。
“哦,不,次序似乎顛倒了。請允許我重新說明。”
這種地方又再次體現出神原辯護人的本色。
“剛開始,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如果我不說出來,似乎並不會敗露,自己也不會遭人懷疑。可這樣隻會使我越來越痛苦。”
他昨天當著涼子和健一的麵是這樣說的:就像脖子上戴著一個看不見的項圈,每天早上睜開眼,每當想起柏木,項圈就會收緊一些。一毫米、三毫米、五毫米,慢慢地、不斷地越收越緊。
可即使如此,時光仍在流逝。有時會突然毫無感覺,早晨起來,發現什麼都消失了,什麼都不怕了,再次回歸柏木去世之前的自己。
然而,這是一種錯覺,並不會長久。這種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拋開所有重負的錯覺隻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之後,那個看不見的項圈就又開始收緊了。
“這起事件沒有以柏木的死而告終。柏木的死僅僅是個開始。此後的舉報信騷動、淺井鬆子去世、井口充身受重傷,還有《新聞探秘》的報道,直到整個三中都中了這起事件的邪。”
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我痛苦不已,驚恐萬分。除此之外,我已經找不到別的話語來表達了。”
神原把手放到脖子上,放到那個看不見的項圈勒住的地方。此刻,他又感覺到那個項圈了嗎?
“我做了很多思想鬥爭。我對自己說:明天就去見柏木的父母,向他們和盤托出;明天要去警察署,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可我沒有那樣做的勇氣。”
就在猶豫彷徨的時候,我聽到了校內審判的消息。
“這所學校裏也有我上龍澤補習班時遇到的朋友。我希望了解這方麵的信息,便向他打聽校內審判方麵的事。他說是初三的學生自發舉行的活動。聽到這個消息,我覺得自己似乎得救了。”
“所以你想到要為大出辯護?”
“不,當時並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當時我心想,即使我不說出來,大出也能在校內審判中,在大庭廣眾之下洗刷冤情。畢竟本就是憑空捏造的罪名,一定有人會為他平反昭雪。”
自己保持沉默,大出俊次洗刷冤屈,三中的騷動得以平息。這就是神原和彥當時的期待。
“可是,校內審判似乎舉步維艱。沒人參加,還遭到大出家人的反對。”
“當初確實是十分艱難。”
“我當時非常擔心,想了解具體的進程。於是讓朋友帶自己來參加校內審判的準備會議,發現事情確實沒有那麼簡單。大家亂哄哄的,大出也在暴跳如雷,於是,出於一時衝動……”神原和彥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想當辯護人,便立刻自告奮勇地報了名。我那時還是覺得自己用不著說出真相。就算繼續隱瞞真相,也能搞好校內審判。”
可正式參與後,這種想法立刻發生了改變。
“著手準備時,進人事件的內部一看,我發現這起事件非常重大,它在三中學生的心頭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如果早一點公布真相,淺井鬆子就不會死去,也不會有人寫舉報信,井口更不會受重傷,橋田也能正常上學。”
一切都是自己的過失,由於自己的膽怯與懦弱導致的結果。
“於是我想,就讓這個法庭揭露真相吧。”
藤野檢察官一本正經地問:“你認為我們能夠做到?”
“事實上不就已經做到了嗎?”神原和彥說著,像是要鼓勵檢察官似的對涼子笑了笑,“說老實話,我有點著急。因為終審臨近,你們卻還沒抓住我的尾巴。要不是前天小林電器店的老板主動找來,我還想,或許我得主動向你坦白。”
“多謝誇獎。”涼子臉上沒有笑容,“總算沒讓你失望。”
旁聽席上有人發出了痙攣似的喧嘩,又立刻恢複了平靜。小山田修擦了擦鼻子底下,似乎在說:我察覺到了,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這個辯護人身上的異味。
“被告大出俊次,”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似的,藤野檢察官輕輕哼了一聲,“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蛋。在本地,他是個臭名昭著的惡棍,受點冤枉也不為過,你又何必為他出頭呢?”
“可他是被冤枉的。”
那個傻瓜,為什麼不能老老實實地待在法庭裏呢?他要是能親耳聽到這句話,該多好啊。
“他沒有殺死柏木。他受到了冤枉,內心苦悶不已。這可不是一句‘不為過’就能帶過的。”神原證人清脆的聲音傳播開去,“而且不止於此。在開展校內審判的準備工作時,在法庭審理進行之中,我的心思也不斷發生著變化。我漸漸能清醒、客觀地認識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義。”
神原和彥雙手抓住證人席的椅背,奮力站穩身軀,仿佛在支撐自己不被洪水衝走。
“這種心情很難用語言表達,在我的腦海中也是朦朦朧朧的。對柏木的死,我到底負有怎樣的責任?我心裏雖然明白,可又不知該如何付諸言語。這時,律師今舒先生的證言給了我巨大的幫助。”
這時,洞察力超群的山野紀央突然“啊”了一聲,用手按住自己的嘴。神原敏銳地注意到她的動作,對她點了點頭。
“今野先生不是說明過‘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嗎?”
陪審員們都瞪大了眼睛,臉部表情也僵住了。
“我對柏木做的,就是這個。”
當時,在屋頂上……
“柏木下到鐵絲網外側,雙手緊扣鐵絲網。下雪的半夜時分,他神情激動,臉色蒼白,不止一次地高叫‘我要從這裏跳下去’。”
麵對如此精神狀態下的柏木卓也,神原和彥轉過身去,撇下他獨自離開。
“當時,即便柏木不想跳,也有手指凍僵抓不住鐵絲網,或腳底打滑掉下去的可能。危險的可能性很多。而我卻在這種情況下,拋下他一個人逃走了。”
奔跑著逃出學校,一直逃到家中。
“我感到不勝其煩,對柏木充滿厭惡。我討厭被他作弄,因而有了那樣的想法。事實上,我也對他說了出來。”
「既然你這麼想死,那就去死吧。」
“我明知道,拋下需要他人幫助的柏木,會令他走向死亡。可我還是拋下他,一個人逃走了。”
你要死,就死好了。
“因此,我有殺人意圖。”
陪審員們都愣住了,連哆嗦也不打一個。
“是我殺死了柏木。我必須將這一點通過法庭公之於眾。”
藤野檢察官沉默不語,雙手緊緊抱在胸前,仿佛在保護自己。不一會兒,她用與此次詢問開始時同樣平靜的口吻呼喚證人。
“神原證人。”
“在。”
“你宣過誓。”
“對。”
“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沒有撒謊。”
“你的證言,不是為了替被告辯護編造的謊言吧?”
神原和彥微微一笑,這正是他做辯護人時的微笑。
“不是編造的。我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實。”
“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直截了當,倒不如說是過於實在了。
“說出來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沒什麼好處。”神原和彥答道,“為了從謊言中解放出來。即使作了必要的謝罪,也不一定能獲得對方的諒解,但這樣做至少有了謝罪的機會。我的父親……”他放低聲音,“由於酒精中毒迷失自我,最終葬送了我母親的性命。當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時,我想他一定萬分恐懼。”
所以他選擇了自殺。
“這個選擇是錯誤的。他應該接受處罰。可我父親太懦弱,他受不了。他無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罪。然而,他並沒轉嫁責任。他雖然懦弱卻不卑鄙。他想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清算自己的罪孽。我覺得我也有那麼做的必要。如果還來得及,我必須清算自己的過失。”
藤野涼子點點頭,鬆開抱在胸前的雙手,挺直腰背。
“法官,我要將報紙上有關神原證人親生父母的報道,以及證人家庭成員的照片作為書麵證據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
“主詢問到此結束。”藤野檢察官看向野田健一,“下麵輪到野田了。”
所有來場者的目光集中到了健一的身上。
事到如今,還能作怎樣的交叉詢問呢?自神原當上檢方證人之時,一切已完全顛倒,這在真實的法庭上絕對不可能發生。
昨天他們商量好,此時健一要從辯護席上站起身說:“不需要交叉詢問。”因為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
然而此刻,健一胸中卻有話要說,也有問題要問神原,還希望讓整個法庭都能聽得到。
“請問證人,”健一剛開口,神原和涼子便立刻麵露驚訝之色,”你覺得,你遭到柏木卓也的怨恨了嗎?”
“啊?”神原和彥不由得拉高音調。
“在過去的某個時期,你們或許是趣味相投的好友。可聽了你剛才的證言,我認為,至少從柏木向你提出做遊戲的時刻起,或者說,自從他拒絕上學,開始與正常生活的你拉開心理距離的時刻起,柏木已經開始怨恨你了。如果‘怨恨’這個詞太過強烈,換成‘沒有好感’也行。”
“我不太明白。”神原證人嘟嚷道。他並非不明白健一的話語,而是不明白健一到底要做什麼。
“他很痛苦,你卻愉快又充實地過著每一天。這令他羨慕又沮喪,所以他要折磨你,作弄你。柏木的心思是否是這樣的,你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嗎?”
神原和彥的目光遊移不定。他沒有回答。
“那天在樓頂上和柏木交談時,你不是感覺到柏木在蔑視你嗎?你剛才這樣說過。”
“是的。”神原和彥低聲應道。
“你認為,這其中是否夾雜著他對你的怨恨?”
“我不知道。”神原回頭看了看涼子。涼子頗覺不安地皺起眉頭。健一握緊拳頭,手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柏木與你在屋頂上的見麵是經過精心安排的,並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不是嗎?”
“是的,可是……”
“他表演了一出要從那裏跳下去的戲,要讓你震驚,讓你失魂落魄。他是為此才這樣安排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健一鼓起勇氣,提高嗓音:“那天夜裏,柏木想葬送的,恐怕不隻是他自己的性命。也許他還想葬送別人的性命。”
猛烈的心跳令健一渾身顫抖。
“下雪是偶然的。可那畢竟是十二月的半夜,是空無一人的教學樓樓頂。柏木顯然是事先計劃好的。你被十萬火急地叫了出去,內心十分困惑。更何況完成那場遊戲的你原本就已經是筋疲力盡了。”
讓神原和彥疲憊不堪,心力交瘁之後,還不讓他休息,非要他到學校裏去,這一切不正是柏木卓也的算計嗎?
“更何況,你瞞著養父母偷偷溜出家門,心中既內疚又恐慌,心理狀態很不穩定。”
神原臉上泛起責難的神色:野田,你到底要講什麼?
“你之前的證言已經證明,柏木對死亡相當感興趣。他希望看到身邊的人死去,希望體驗這樣的感受。他想借此找到活著的實感。”
“請稍等一下。”
健一無視神原的製止。
“各位陪審員,請好好回想。柏木心中一直有這樣的願望。”
大家都在回想。不隻是溝口彌生,就連一直冷靜沉著的蒲田教子也儼然一副臉色慘白的模樣。
“請問證人,”健一麵向神原問道,“你是否覺得,那天晚上柏木叫你出去,也包含著讓你赴死――將你引上死亡之路的企圖?”
“法官,我反對!”
健一無視涼子的反對,毫不服輸地拔高嗓音。
“柏木的企圖並未得逞,反倒是他自己翻過鐵絲網,站到危險的位置上。在這種情況下,要救助柏木必須冒生命危險,不是嗎?”
神原和彥滿頭大汗,沒有回答。
“或許正是由於你采取了不符合柏木企圖的行動,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你作出不能再冒險的正確判斷,抽身離開現場。即使造成柏木死亡這樣令人遺憾的後果,可你的行為並非出於‘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而是正當的自我防衛,應該可以這樣考慮吧?”
所有來場者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交叉詢問到此結束。”健一坐了下來,可渾身的顫抖仍未停止。他膝蓋發抖,腳底虛浮,汗水一下子從全身的毛孔噴湧而出。
“肅靜!”井上法官再次敲響木槌,“請神原證人退出證人席。”
神原和彥回到了野田健一身邊,嘴巴和眼睛全都張得大大的。他腳步踉蹌,用手扶住桌子才慢慢坐了下來。
陪審員們麵麵相覷。旁聽席上響起嘰嘰喳喳的噪音。
健一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頭,目光與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的視線對在了一起。佐佐木吾郎向他豎起大拇指,萩尾一美兩眼通紅地對他笑了笑。
對兩名事務官的表現,藤野檢察官視而不見。
“你都說了什麼啊?”神原和彥的嘴角顫抖著。
“我隻說了該說的話。”
“柏木的父母……”
“事實是事實,可能性是可能性,不能混為一談。我是這麼想的,所以就問出來了,因為我是辯護人的助手。”
健一笑了。他已經能夠笑了,還在顫抖的手指緊緊交握在一起。
不,不僅如此。不隻是為了完成助手的使命。因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沉默。
我非常明白。我知道在我想將父母從這個世界上消滅時,“殺人意圖”是如何出現在我身邊,如何要求我,如何催促我的。
那是個沒有臉的家夥,漆黑一片,沒有固定形狀,所以它想要形狀。「小鬼,快給我一張臉,讓我在這個世上成形。我要借助你的力量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快點,快點,快點!」
那不是恐怖,那隻是一種饑渴。我懂。
所以我能夠分清,去年聖誕夜的深夜,在這所學校的樓頂,與雙手扣住鐵絲網的柏木卓也對峙時,神原和彥到底處於什麼狀態。
你隻是恐懼罷了。你又冷又怕又生氣,隻想從那裏逃走。你的身邊並沒有一個糾纏著你,高喊“給我一張臉”的無恥之徒。你孤零零地,無比絕望地麵對著柏木卓也。
所以你逃走了,為了保護自己,僅此而已。殺人意圖與恐懼、憤怒不一樣。那是一種極端的饑渴,能將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囫圇吞下。我懂,哪怕別人全都不懂,我也懂。
啊,要是此刻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該多好,我知道殺人意圖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了解你那時的精神狀態。神原,你搞錯了。即便聰明如你,也會搞錯的。
“法官,”涼子站起身來,高聲說道,“神原證人的證言完全推翻了我方用來起訴被告大出俊次的事實依據。在真實的審判中,檢方不可能采用這樣的證人。一旦確認神原證人的證言確屬事實,由於失去了起訴被告人的事實依據,此時應該撤訴。”
“你想說什麼?”井上法官的銀邊眼鏡寒光一閃。
“可是,校內審判與真實的審判有所不同。最好的方式,是將本法庭上公開的各種證據交給陪審團審核。”
“你的意思是……”
“雙方證人都已出盡。被告的辯護人不可思議地成為證明被告清白的重要證人。在此情況下,檢方的公訴意見和辯護方的最終辯護都不需要了。我想應該就此結束庭審,請陪審團馬上開始案件評議。你看如何?”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正要開口時,一個尖銳的嗓音刺破了法庭內悶熱的空氣。
“等等!”
大家都朝旁聽席看去。
尖銳嗓音的主人正是三宅樹理。她叉開雙腿,緊握雙拳,仿佛在抵禦狂風一般聳肩挺立。
?
“等等!”
由於激動過頭,三宅樹理的音調非常高。她滿臉通紅,正麵直撲藤野涼子。
“這算怎麼回事?藤野,你太不負責任了吧?”
大家全都愣住了,沒人吭聲。
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是井上法官:“旁聽者,請保持安靜。”
樹理唾沫四濺,對法官也同樣不買賬:“說什麼呢?我安靜得了嗎?”
井上法官皺起眉頭,好像樹理的唾沫真的飛到了他的臉上。
“旁聽者不許發言!”
“我可不隻是個旁聽者。”樹理用手拍打著瘦弱的胸脯,“我是證人,是不是?”她一邊呼喚著,一邊將陪審員一一看了個遍,“寫舉報信的就是我。是我寫了那封舉報信!”
她又拍起了胸脯,一次又一次。隨後,她轉向旁聽席。
“我叫三宅樹理,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柏木的同班同學。大出的事我全都知道。十七日那天,在非公開法庭上作證的就是我。看吧,好好看看我的臉。”
她傲然地揚起頭,將自己暴露在法庭悶熱的空氣中。
“我目擊了殺害柏木的現場。我當時就在現場,在那個屋頂上。我親眼看到了。”
“旁聽人員不準隨便發言!”
“那就讓我出庭作證!”三宅樹理叫道,“讓我再次出庭作證。讓我站到那裏去!”
她抬起手臂,筆直地指向證人席。
“我是神原證人的反方證人。我無法沉默下去,讓我作證!藤野!”她喊道,“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過會相信我嗎?你說因為你相信我,所以才當了檢察官,不是嗎?你為什麼叛變了呢?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三宅樹理跺著腳高聲叫喊。藤野涼子臉上毫無血色。
“為什麼這樣簡簡單單地采用了神原的證言?憑什麼認為他的證言比我的證言更真實?是因為神原在這麼多人的麵前作證的緣故嗎?因為有很多人聽到,他的證言就有分量了?早知如此,我也可以在公開法庭上作證。如果能如此簡單地決定真相,我也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作證!”
在樹理的叫喊聲中,藤野檢察官仿佛一個受到斥責的學生,晃悠悠地站起身,無精打采地說:“神原的證言涉及之前一直令人大惑不解的五通電話,而這些關於電話的證言,又有小林電器店老板小林先生的目擊證言為證。”
“檢察官。”井上法官高聲喝道,“不要與旁聽者答辯。”
藤野檢察官一臉茫然。
井上法官扶了扶銀邊眼鏡:“藤野檢察官,你是否要將三宅樹理傳喚為神原和彥的反方證人,並對她展開主詢問?”
涼子目光遊移,神情恍惚。聽到井上法官的建議,她用單手扶住桌子,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回過神來。
“是、是的。”細細的喉嚨上下蠕動,額頭上冒出汗珠,“我申請對三宅樹理證人再次展開主詢問。”
“準許你的申請。”井上法官舉起木槌,猛地敲了一下,說道,“三宅同學,請你到證人席上去。”
三宅樹理邁開堅定的腳步,快速向前走去。她的後背也被汗水濕透了。
健一注視著樹理的側臉。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臉上標誌性的歇斯底裏表情不見了。
不知神原和彥在想什麼。就在樹理站起身來的瞬間,健一感到他渾身震顫了一下,然後一直僵著,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
“三宅樹理同學,”藤野檢察官開始詢問,任憑汗水從額頭上流淌下來,“你就是寫舉報信的人,對吧?”
三宅樹理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穩穩地站著:“是的。”
“以舉報信的方式公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淩晨4020電子書左右在本校教學樓樓頂目擊到的情況的就是你,對嗎?”
“是的,是我做的。”
“當時,你和淺井鬆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旁聽席上的人們紛紛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驚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這個方麵,我撒了謊。目擊到柏木死亡現場的,隻有我一個人。鬆子不在現場。”
麵對樹理毫不含糊的回答,連藤野檢察官都不禁露出怯意。樹理不看涼子、井上法官和陪審團,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氣。
“這和你十七日作的證言不一樣。”
“是的,所以我說,我說了謊,現在我要糾正過來。”三宅樹理的聲調依然很高,不過沒有變調,“鬆子隻是在我寄出舉報信時幫了我一點忙。真的,她隻做了這件事。”
“那麼,你為何要撒謊說,是和鬆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為我擔心,說我一個人看到,大家會不相信。”
“你覺得說兩個人看到比一個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日的證人詢問時,你為什麼不把這個說出來?”
“對不起。”樹理生硬地道了歉,“因為我仍然擔心,光說我一個人看見,你們不會相信。”抿了抿嘴唇後,她繼續說道,“因為我是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
這句話清晰地傳向寂靜無聲的旁聽席。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
“我對不起鬆子,我要向鬆子謝罪。”
內心的波動使樹理的身體搖晃起來。
“鬆子會死於事故,也是由於我將鬆子卷入事件的緣故。舉報信被人捅到電視台,造成那麼大的騷動,鬆子她很害怕。誰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我很害怕,但鬆子更害怕。我拚命安慰她,對她說,隻要我們不說出去就沒事。”
三宅樹理掃視一周陪審員們。
出交通事故之前,鬆子和我在一起。這是真的,我們在說舉報信的事。鬆子想公開真相,我阻止了她,讓她不要背叛我。”
驚訝的波濤在旁聽席上擴散開來。
“鬆子她人好,就聽了我的話。”
樹理的視線再次回到正前方虛無的空中,似乎淺井鬆子就在那裏。或許她看得到鬆子。不,她希望能在那裏看到鬆子吧。
“可是,鬆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會撲到汽車前麵去。”
樹理將雙手搭在證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緊。
“是我害死了鬆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為什麼想到要說真話了呢?”藤野檢察官的語氣恢複了平靜。她並不是在提問。主導著兩人間對話的是樹理。
樹理雙眼緊閉,咬緊牙關:“鬆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著這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三宅樹理的,確實隻有淺井鬆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卻因我而死去。我無法忍受。”她補充道,“無論我怎樣後悔都不會足夠。今後我會一直後悔下去。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
“證人,”井上法官插嘴道,“請你回答檢察官的問題。”
樹理凝著井上法官,說道:“我失去了鬆子,失去了一個再也找不回來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這一點。”
她轉向陪審團,開始反問。
“大家認為神原的證言是真實的,是不是因為他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曆?因為他主動說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為他公開了對所有人隱瞞著的親生父母的事?因為這樣,大家才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對嗎?”
她又轉向藤野涼子。
“你說過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為這個?”
涼子沒有回答。陪審員們都屏住呼吸,沒人吭聲。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同樣可以。我也可以把隱瞞的事情全都說出來。關於鬆子,我撒了謊。對鬆子的死,我負有責任。我全都承認,是我害死了鬆子。幾乎可以說,是我殺死了鬆子。”
她依然緊緊抓著椅背。
“所以,請你們也相信我的證言。我說的是真話。我沒有撒謊的理由。我將親眼所見的事實寫進舉報信。那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飄雪之夜的屋頂,冰冷的鐵絲網外側,飄浮著柏木卓也那張雪白的臉。
“神原在撒謊。”嘴角歪斜,肩膀高聳,三宅證人咬牙切齒地說,“神原所說的一切,全都是謊話,都是他編造出來的一派胡言。為了證明大出無罪,竟敢如此胡說八道,他的腦袋肯定進水了。”
痛罵神原的同時,樹理固執地背對著辯護方席位。即使那裏沒有任何人,隻有一麵牆,她這副模樣也顯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殺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殺死的。我當時就在凶殺現場,全都看到了。我聽到大出起哄的聲音,看到他一邊逼迫柏木一邊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戲。他最喜歡恃強淩弱。”
遭受樹理強力譴責的被告此刻並不在法庭內。大出俊次的座位空著。即使用不著害怕,樹理也不朝那裏看上一眼。
“我在對真實發生的事情作證。請大家相信我的話。”
向陪審團訴說完後,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扇了一記耳光。
她回頭看向辯護人及其助手,對神原和彥吼叫道:“我根本就沒看見你!”
神原和彥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在這個法庭上,他第一次被驚到呆若木雞。
紅潮完全褪去,樹理的臉顯得蒼白異常,隻有兩隻眼睛通紅通紅,眼裏噙滿淚水。
“你不在那裏,根本不在那裏。不要無中生有地胡說八道!”
山野紀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樹理,不知不覺間似乎要站起身來,身旁的倉田真理子趕緊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點也不明白……”眼淚從樹理的臉頰上滾落,“一點也不明白,還偏偏好出風頭。拜托!別礙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彥的嘴動了一下,像是要抗辯,卻並沒有出聲。
“你這種人,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
她終於哭了出來,在泣不成聲之前,她竭力控製住了。她雙手緊緊抓住證人席的椅背,仿佛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沒做什麼壞事。”她邊哭邁說,“沒做什麼壞事啊!”
沒做什麼壞事。三宅樹理不斷重複著。什麼意思?這句話沒有主語。她在強調的,到底是“誰”沒做壞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語是“你”,是神原和彥。三宅樹理在說,神原什麼也沒做。
她在撒謊。她一邊說失去了鬆子,沒理由再繼續撒謊,一邊卻還在撒謊,還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謊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彥。
你什麼都沒做。對柏木卓也,你什麼也沒做。那天夜裏,你不在樓頂。你沒有和柏木見麵。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於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無關係。
三宅樹理想通過“大出俊次殺死了柏木卓也”這個謊言,來赦免神原和彥的罪孽。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神原和彥理解“不受歡迎的討厭鬼”三宅樹理。他比任何一個與她同窗的三中同學更理解她。沒有一個同班同學肯為她著想,隻有神原在為她著想。
在這個法庭上,神原盡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內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學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卻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神原卻用語言將他犯下的惡行呈現在他們麵前,並嚴加指責。他說,要問是誰寫了舉報信,是誰在陷害被告,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無論誰當舉報人都不奇怪,因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種子。
他的這番話說到了樹理的心坎裏。所以那時樹理會當場昏厥過去。她領悟了神原如此詢問被告的意圖。
你並不壞。
在嚴厲譴責大出俊次的詢問中,神原向樹理傳達出一個信息:你撒謊了,但你並不壞。你隻是想從被逼無奈的境地中脫身,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錯事,但你並沒有做壞事。
神原將這一層含義傳達給了樹理,而並非樹理之外的任何人。這不是空泛的場麵話,也不是即興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樹理的謊言有著迫不得已的理由。有著關係到她靈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樹理受盡大出俊次的欺淩,被他汙蔑為妖怪。在學校這個牢籠裏,她無處可逃。
即便三宅樹理的證言皆為虛妄,她的話語中也依然蘊藏真實。她說她聽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這確實是她親耳所聞,隻不過,這並非那天夜裏大出在屋頂上對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樹理在校園生活中反複遒受的痛苦體驗。
對於既無法逃走又無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幫助的樹理而言,老天留給她的選項隻有兩個:要麼消滅自己,要麼消滅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樹理走投無路之時,機會來了。為了讓自己存活下去,她展開了絕地反擊。給她這個機會的不是別人,正是神原和彥。如果柏木卓也死後,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話,那樹理什麼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樹理依然走投無路,依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她也不會成為一個騙子。淺井鬆子也不會卷入事件,她也不會失去這個唯一的朋友。
通過針對大出俊次的嚴厲詢問,神原在不停地向樹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隻有神原和彥,隻有他一個人願意寬恕這個既不受歡迎又滿口謊言的三宅樹理。
樹理對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圖。如若不然,她今天為何會來到這裏?
她要解救神原,寬恕神原,通過繼續撒謊,通過虛構的罪惡,通過無中生有的主張,來赦免神原和彥的罪。
她在說:神原沒有做壞事。
“神原和這起案件沒有任何關係。”三宅樹理淚流滿麵,嗓音沙啞,呻吟一般地說道,“我說的都是真話,請你們相信我,拜托你們了。”
說到這裏,她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蹲下身,放聲大哭起來。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號啕大哭。
藤野檢察官,”井上法官用毫無抑揚的聲音說,“你還有問題要問嗎?”
藤野涼子直愣愣地站著,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
三宅樹理還在哭號。
“檢察官,還要繼續詢問嗎?”
“不,到此為止了。”
“辯護人。”井土法官看著神原和彥,“需要作交叉詢問嗎?”
神原一動不動地坐著。樹理痛苦不堪的哭聲在空氣凝重的法庭內回蕩。
“不需要。”他坐著答道,隨即像是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似的猛地站起身來,“不需要作交叉詢問。
山崎晉吾走上前,把手伸給蹲在地上哭泣的樹理,用輕柔的動作扶住樹理的肩膀,讓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帶著垂頭喪氣的樹理離開證人席,直接帶到法庭之外。這時,旁聽席上有人站起身,跟著他們出去了。一個是保健老師尾崎,另外兩個估計是樹理的父母。
不,除了這三人之外,還有別人。那不是淺井鬆子的父母嗎?鬆子的母親用手帕捂著臉哭泣。她的腳步和樹理一樣踉踉蹌蹌,在丈夫的攙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們出門後,神原和彥就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來,嘴裏輕聲呢喃了一句。這聲幾乎被呼吸聲掩蓋的呢喃,隻有緊挨著他的健一才能聽到。
聽到這聲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剛才的理解完全正確。
因為神原和彥呢喃道:謝謝!
?
等到法庭終於恢複平靜,井上法官開口了:“剛才,藤野檢察官回顧幾天來的審議經過,提出建議,希望免去檢察官公訴意見,以及辯護人最後辯護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極力保持法官的威嚴,真是頑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讚同該建議。接下來,檢察官將發表公訴意見,辯護人也將進行最後辯護。藤野檢察官。”他厲聲催促道。
涼子一聲不坑地站起身,停頓了一會兒,才繞過桌子,走到陪審團麵前。
“各位陪審員。”招呼一聲,承受大家的視線後她終於露出微笑,“此次校內審判中,意外變故可謂層出不窮,不過也終於接近了尾聲。”
法庭似乎已塵埃落定,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甚至都沒有旁聽者搖動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為自己不稱職的檢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後,涼子抬起臉來,繼續說道,“然而,我們傳喚了能找到的所有證人,並請他們出庭作證,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調查了所有能調查的事實,並大白於天下。請大家在此基礎上心平氣和地展開案件評議。”
請大家尊重事實。
“請各位開動腦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評議。”
說到這裏,涼子微微偏了偏腦袋,像是在問自己:還有什麼忘了說嗎?隨後,她又對自己搖了搖頭。
“我的公訴意見到此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報告,涼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們的檢察官歸來。
“辯護人,請作最後的辯護。”
神原和彥手撐桌麵,慢慢起身。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表現。與藤野檢察官不同,他站起來後並未走向陪審團。
過了一會兒,他才仰起臉,注視著陪審員們。
“正像藤野檢察官說的那樣,這五天裏,確實發生了許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審員時而憤怒,時而驚訝,心情一定十分複雜。我首先要對堅持參加審理的各位表示感謝。”
他也對陪審員們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頭,又慌忙用手撐住桌麵,似乎不這樣做,他的身子會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處境而言,不知道下麵要說的話是否妥當。可這些話我確實非常想說。”
山野紀央淚眼婆娑。溝口彌生與蒲田教子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男生們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課堂上,無論遇到如何嚴厲的老師,他們都不會擺出這種姿勢。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當事人。在此次校內審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員。在審判的過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強烈。參與此次校內審判的每一位同學都非常了不起。”
說到這裏,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話語之中。
“你們策劃了難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審判,並付諸實施。對這種創意、勇氣和努力,我必須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這在別的學校一定無法實現。正是因為有你們,才能將校內審判堅持到現在。”
不知為什麼,全體陪審員中,隻有勝木惠子一個人低著頭。
“遺憾的是,被告此刻並不在場。”神原辯護人將目光投向空蕩蕩的被告席,“他此刻應該在場,但他沒能控製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為了讓他能留在這裏,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卻並沒有奏效。我對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辯護人挺直腰背。
“雖然他不像你們,沒有那麼多勇氣,能夠為他人著想,也照顧不了別人的隱痛。但是,被告沒有逃離法庭。他抵觸過、暴怒過,卻一直堅持到了最後,沒有半途而廢。此刻,被告不在這裏,也並非出於他本人的意誌。因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許正窩著火,或許會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為什麼偏偏被趕出來了?因為,被告就像賭徒押籌碼一樣,將自己押在了這次校內審判上。盡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語言表達,還表現出自暴自棄的態度,但這些都是表麵現象。”
被告將自己押在了這場審判上。
“他將自己押在了你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