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神原和彥已經恢複了辯護人的風姿。
“如果不是這樣,我想,無論怎樣努力,誰都無法讓他出庭,並堅持到現在。所以從這個角度,我認為被告同樣值得讚賞。”
所有陪審員將自光投向空蕩蕩的被告席。連旁聽者們都注視著那個空位。
“被告是個為本校製造麻煩的不良少年,是個讓老師們感到棘手的壞學生。他動不動就發飆,濫施暴力,恃強淩弱,還從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麼錯。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辯護人提高嗓門。
“被告仍然沒有殺死柏木卓也。他與柏木的死無關。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被告就是殺害柏木的凶手。不僅如此,被告還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我懇請陪審團在評議時,再次在腦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那個決定命運的時刻,被告在哪裏,在幹什麼。”
竹田陪審長緩緩點了一次頭。
“對本校而言,我是個外來者。校內審判結束後,我就和三中沒關係了。我不會和本校的過去及未來產生任何關係。因此,被告帶給大家的種種麻煩和傷害,我並沒有切身體會。”
神原辯護人停頓了一下,等待他的話語滲透到陪審員們心裏。他繼續說道:“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還是要拜托各位。哪怕會讓各位生氣,我也要拜托各位。請一定要依據事實,作出正確的評議。”
不知不覺間,健一聽出了神,連胸中的悲苦也盡數煙消雲散,全被神原辯護人的滔滔雄辯裹挾走了。
“當然,此次校內審判不具備法律約束力。這個法庭隻是一群學生的暑期課外活動。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評議,被告也不會受到任何實質性的懲罰。”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決,便會不得不離開這個學校。這一點幾乎確鑿無疑。即便他本人想來上學,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學。換言之,各位完全可以憑借評議的力量,拋掉被告這個拖累三中的包袱。”
這是一種很大的權力。
“能將一個惡名昭彰的壞蛋趕出學校,毫無後顧之憂。這樣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許會受傷,會苦惱,但也是他自作自受。這對之前一直由於狡猾,或是借助好運,或是依靠家長的力量沒有受到應有懲罰的被告來說,或許算得上適得其所。”
一直低著頭的勝木惠子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臉。
“可是,這是正當的嗎?”神原辯護人繼續說,“為了清算由來已久的老賬,將被告指認為殺人凶手,這樣的行為正當嗎?難道這就是正義嗎?”
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義嗎?
“請各位一定要經受住驅逐被告的誘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於認同了一個彌天大謊。這個謊言,比五天中出現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謊言都更加罪孽深重。這是不顧事實的偽證,等於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偽證。是的,這個法庭不在別處,就在各位的心裏。”
井上法官抿起嘴唇。藤野涼子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像。
“傳喚到本法庭的證人,全都在這裏宣過誓。在進入評議程序前,也請各位陪審員在心中宣誓:審判的依據隻有真相。你們的評議會影晌大出俊次這個初三學生的心。即使這是一顆乖戾、任性、感情用事的心,也毫無疑問是一顆活生生的心,隱藏著變化的可能性。因此,我懇請大家不要毀滅這種可能性。懇請你們接受被告對這個法庭、對你們的殷切期待。懇請你們給被告一次機會,讓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麵對自己,讓他借此改變自己。”
神原辯護人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
“最後的辯護到此結束。”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旁聽席的一個角落響起了掌聲。
最初隻是一個人在鼓掌。健一立刻將視線投向那個方位。可正在他尋找那個人的時候,一個又一個,鼓掌的人增多了。不一會兒,人們的掌聲響徹了這座悶熱的體育館。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朗聲宣布:“法庭審理到此結束。請陪審團移步別室,馬上開始案件評議。”
“請在三個小時內完成評議。”井上法官補充道,“這麼多時間應該足夠了吧?”
九名陪審員集中到休息室,首先要做的是吃午飯和休息。四張課桌拚成一張大方桌,一共兩組,第九張課桌放在“生日席”的位置,由竹田陪審長坐在那兒。其他陪審員自然地分成男女兩撥,不過勝木惠子坐在了男生邊上,看上去像是女生圈子多出來的人,而且似乎並不受男生的歡迎。她的那張課桌與大夥保持了一段距離,應該是她自己刻意這麼做的。
井上法官依舊套著那件飄蕩的黑色長袍。山崎晉吾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痱子。作為法警,在陪審團評議時,他必須擔任休息室門衛。此刻他遵照井上法官的命令,在門口吃便當。
校內審判期間的夥食都是由前任校長津崎提供的便當,每天都不重樣,不過同樣好吃。山崎晉吾心想,即便是細節,也同樣重要。
老校長這番良苦用心,傳達出豆狸內心的挫折和歉意。看來,一盒便當中也蘊藏著某種真相。
山崎晉吾不由得想起師父說過的話有時,一個飯團闡述的真理,會遠超巧言令色的滔滔雄辯。
“我們是無所謂,可這該怎麼通知旁聽者呢?”
麵對蒲田教子的提問,並上法官毫不在意地說:“寫在黑板上,往體育館門前一放,不就完了?”
「法庭將於下午六點作出判決。」
“這樣的評議,是不是有點寒酸啊?”小山田修嘟嚷道,“好萊塢大片裏,陪審員的評議得持續好多天。大家都不能回家,住酒店,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有些男女陪審員還搞上了呢。”
“不許瞎說。”教子毫不留情地攔住他的話頭,“不抓緊,時間就不夠用了。別忘了,這三個小時還要包括吃飯時間呢。”
“稍稍有點誤差也是允許的。”井上法官甩起長袍下擺,走出休息室。山崎晉吾也吃完了,還把便當盒收拾得好好的。
“多少還是吃一點吧。”山野紀央體貼地對勝木惠子說。惠子垂頭喪氣地坐著,連便當的包裝紙都沒有撕開。
“餓著肚子,等會兒可是要犯暈的。”女生們一起幫腔道。
可勝木惠子一動不動,看著腳尖,低聲說:“那個傻瓜……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大家不由得麵麵相覷,隻有覺得無可理喻,轉了轉眼珠後望向天花板的原田仁誌除外。
“要擔心的人不隻有大出。”率先開口的是向阪行夫,這倒挺罕見。見大家的視線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有些膽怯,不過依然對勝木惠子說:“我們也都在為別人擔心。可是,我們坐在這裏可不光是為了擔心。”
“說得好!”小山田修說著,用力拍了一下行夫肉乎乎的肩膀,發出很大的聲響,“向阪說得不錯。”
兩人並排坐著,體型看上去差不多,隻是小山田修胖得很結實,而向阪行夫的身子軟綿綿的。
“小涼在幹嗎呢……”倉田真理子沒頭沒腦地嘟嚷了一句。
?
此刻,藤野涼子正在檢方休息室,一邊吃便當,一邊向兩位事務官講述昨天的經過。
“既然辯方的野田在場,或許我們這邊的佐佐木和一美也該到場見證。”
佐佐木吾郎點了點頭:“我確實希望在昨天就能聽到神原本人的講述。”
“對不起。”
“我倒不這麼認為。”一美明確地說,“幸好事先不知情,否則今天我就來不了了。”
在對神原證人的詢問進行到最高潮時,一美變得眼淚汪汪的。涼子第一次見她真的哭泣起來,而不是作為少女的戰術流下眼淚。
“還有,在法官和陪審員不知情的情況下,如果我們事先知道了不就有作弊的嫌疑了嗎?這該怎麼說來著,吾郎?”
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直到想出“串通一氣”這個詞才覺得滿意。
“可是我事先就知道了,那不叫‘串通一氣’嗎?”涼子笑道。這時,敲門聲響起,一名負責傳話的籃球社誌願者探進頭來。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的爸爸媽媽來了,要跟你見麵。”
涼子起身對他鞠了一躬:“謝謝!你辛苦了。在法庭作出判決之前,我不會去見外麵的人。請你這樣告訴我的父母。”
“明白。”說著,這位“傳令兵”跑步離開了。
“不和他們見個麵嗎?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涼子有點生氣。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現在怎麼能見麵?真不知老爸老媽是怎麼想的。
“小涼,”一美大大的眼睛望向涼子,“你不是早就覺得,神原說話有點怪怪的嗎?”
“什麼怪怪的?”吾郎的臉色稍有變化。
“他不是說過,不管怎樣,最後勝出的一定是藤野。”
涼子也記得。她用力點了點頭:“嗯,是聽章子說的,我記得很清楚。和野田、章子在一起的時候,神原說,‘要說輸贏,那無論結果如何,最後總會是藤野贏。你不用擔心。’”
“這話確實有點古怪。”吾郎撇了撇嘴,“隻要他說出真相,輸的就是我們檢方吧?明知道這一點,他為什麼還要說涼子會贏呢?”
一美顯示出大徹大悟後的冷靜:“他說的不是法庭上的勝負,是個人的輸嬴,因為他自己是殺人犯。應該這麼理解吧?”
涼子和吾郎都沉默了。
“神原以後會怎樣呢?會被勒令退學嗎?”一美問道。
“隻要不暴露,不就沒事了?”
“說什麼呢?怎麼可能不暴露?估計警察會去找他問話的。別的不說,不是還有個茂木嗎?那家夥一定會去神原的學校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那可是東都大附中啊,”吾郎一下子萎靡起來,“和公立學校不一樣,私立學校在這方麵很計較吧?”
涼子朗聲說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
兩位事務官不由得眨起了眼睛。
“不能袖手旁觀?我們能幹什麼?”
“可以寫請願書什麼的。”
“嗯,對。”吾郎用力拍了一下手掌,“這次就由我來替神原辯護好了。”
“嗯。”涼子點了點頭。
“到那時候,說不定三宅樹理也會出手相助。”吾郎說。
一美的柳葉眉一下子倒豎起來:“我可不要看見她,討厭!”
“我說,到了這個地步,你多少也理解一下三宅的心情嘛。”
“不理解!不,我理解,可是我饒不了她!”
“出什麼事了嗎?”
一美的嗓門太高了,連“傳令兵”都過來打探了?
“呃……我說,各位。瘦高個竹田陪審長有些怯場,“我想,下麵應該開始評議了,呃……我說……”
“‘呃……我說’太多了。”小山田修挑刺道。
“首先整理一下疑問點,怎麼樣?”原田仁誌若無其事地說,“事實關係在法庭上聽得夠多了,證言也齊備了。”
桌上堆著一攤書麵證據,還有井上法官在姐姐的幫助下整理好的對每位證人的詢問記錄。
“如果覺得哪個部分不夠透徹,就從那裏開始,不好嗎?”
山野紀央點了點頭,發言道:“對我來說,要說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首先就是柏木這個人。”
她溫曖柔和的眼眸中微微散發出憤怒的光芒。
“說什麼‘想體驗熟悉的人死去的感受,否則就得不到活著的實感。’這些念頭,我弄不明白。”
“我懂。”溝口彌生立刻接過話頭,語調明晰,和平時的她判若兩人。可話已出口後,她又像回過神來似的,恢複成往常戰戰兢兢的模樣,改口道:“我覺得,我是明白的。”
行夫的圓臉轉向彌生:“我也和山野一樣,有點搞不明白。你怎麼會明白呢?能告訴我們嗎?”
這兩人沒有說過話,就算在之前的校園生活中也從未有過對話。彌生抬起頭望著行夫,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慣的夜空中,突然發現了一顆彗星。
“因為我也曾那樣想過,還做出過一些危險的舉動。
大家不由得吃了一驚。
“危險的舉動?”竹田陪審長問道。
回答他的問題前,彌生回頭看向身邊的蒲田教子:“當時我還沒有和教子成為好朋友。是初一的……十月份的事情吧?”
教子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問:“彌生,你做了些什麼?”
彌生將目光投向遠方:“同班同學全都不理我了。”
待在學校裏難受得要命。
“正好那時,川崎市內有一個初中女生跳樓自殺。她從附近公寓的十二樓跳了下去。看到那則新聞後,我就很想去現場看看。”
“你去了嗎?”
彌生點點頭:“我平時不怎麼出遠門,所以一個人跑去川崎市,這本身就讓我萌生了一種視死如歸的感覺。”
可她實在很想去,似乎非去不可。於是她根據學校名稱,以及電視畫麵裏閃過的住宅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地方。
“那女生摔下來的地方是一座停車場。由於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什麼都沒剩下,但那裏還供著花,是幾支枯萎的菊花,插在一個髒兮兮的牛奶瓶裏。”
彌生蹲在那些菊花旁邊,一直蹲了很久。
“有一個差不多與我同齡的女孩死在了這裏。我用手觸摸水泥地麵,心想,不會有什麼東西傳遞給我吧?”
彌生心想,要是水泥地麵能吸去自己的生命,讓那個自殺的女孩重新活過來,該多好啊。
“據報道,自殺的女生一直苦惱於學習成績,父母又很嚴厲。可隻要努力一下,成績會變好吧?但是,我是由於性格問題才被同學排除在外,而且性格又改不了。所以我覺得,還是讓我去死的好。”
心裏隻有大出俊次,總是魂不守舍的勝木惠子,此時突然用尖銳的語氣對彌生說:“就因為你心裏老想著這些,才會不招人待見。”
彌生微微瞪大眼睛,對惠子笑了笑:“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兩人間的交鋒,看得其他陪審員心裏七上八下。
“你做過的事情就是這些嗎?”
麵對教子的質問,彌生搖了搖頭:“無我怎樣觸摸,水泥地也不肯吸走我的生命。”
“這不是廢話嗎?”小山田修又開始挑刺了。
“所以,我就爬上那幢公寓的應急樓梯,和那個自殺的女孩一樣,一直爬到十二層。樓梯建在大樓外側,誰都能上去。”
當彌生站第十二樓的平台上時,被一個正好經過那裏的物業管理人員發現了。
“於是,我聽了管理員大叔一個小時的說教。”
管理員首先問出彌生母親的聯係電話,打過電話後,在等待彌生母親前來的那段時間裏,對彌生作了諄諄教誨。
“他的說教別具一格。”
要珍愛生命,生命比地球還重,不能隨意處置自己的生命,那些老生常談,他一句也沒說。
“管理員大叔一臉苦悶,說那個自殺的孩子真可憐。他要是早點看見,肯定不會讓她去死。還不住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這些話語包含著真情實意,彌生當時十分感動,心想: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孩子的死,還有大人會如此自責。
可過了一會兒,管理員大叔的話就變了味。
“他開始生起氣來。”
他說,由於死了人,影響到房屋租賃、買賣的生意,被上司臭罵了一頓,還扣了三個月的工資。停車場上摔死人的位置的租戶,說把汽車停在那裏心裏別扭,非要轉到別的位置。半個月裏收到的投訴多達二十起,都說出了這種事,公寓的資產價值下降了。而他除了道歉又別無他法,覺得特別冤枉:憑什麼非要我來道歉呢?
“他是在向你抱怨,那個自殺的孩子給他憑空添了許多麻煩。”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已經吃不消了。
“嗯。我當時一下子泄了氣,就打消了去死的念頭,回家了。”
圍坐在九張課桌前的陪審員們陷入沉默。彌生像是做了錯事似的縮緊身子。
“對不起,我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沒有的事。”竹田陪審長和向阪行夫同時說道。
“柏木要是什麼地方泄了氣就好了。”竹田陪審長撓了撓他那顆比其他人高出一頭的腦袋,“神原這家夥雖然不錯,可也沒讓他泄氣。就他的處境而言,這相當困難。”
“是啊,他已經心力交瘁了。”小山田修捏住鼻子,好像要止住噴嚏似的,“要是早點把柏木拉到我們將棋社來就好了。他腦子不笨,學會下棋就不會有別的煩惱了,也就不會去尋死了。”
蒲田教子歎了一口氣:“那也要看興趣吧。萬一他想成為職業棋手,估計也會有麻煩。不是有人因為進不了獎勵會(注:日本將棋聯盟培養職業棋手的機構。)而自殺的嗎?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類報道。”
“那不是一個檔次的問題。”
“就算檔次不同,也是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嘛。”
“總而言之,防止自殺的特效藥是不存在的,不是嗎?”紀央熄滅眼中的怒火,喃喃自語道,“音樂家的世界悲劇也很多。藝術能挽救一些人,也會將另一些人逼上絕路。”
大家陷入了鬱鬱寡歡的氣氛中。
“反正,柏木是自殺的,這麼定性就行了吧?”
聽到倉田真理子這句漫不經心的話,大夥兒一下子全都驚醒了。大家的反應又讓真理子吃了一驚。
“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我們不就在討論這件事嗎?”
“對,倉田說得一點也沒錯。”雙手裝模作樣地抱在胸前,用冰冷的目光掃視四周之後,原田仁誌繼續說,“此次評議,說到底,就是麵對神原和三宅兩人的證言,我們到底相信哪個的問題。可是,大家早就把三宅的證言拋掉了。神原說的是真相,柏木是自殺的。所以,最後的判決就是……”
“大出無罪。”向阪行夫說道。
“如果覺得這樣沒有問題,不就結束了嗎?”
“可是,原田,你嘴上這麼說,臉上倒還掛著不接受判決的表情嘛。”
在蒲田教子一針見血的襲擊下,原田仁誌懶洋洋地眨了眨眼睛。“我接受啊。”
“瞎說,你一定覺得哪裏不對頭,是不是?”
“我跟大家保持一致就行了。”
小山田修掀動鼻翼,說道:“你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是不對的。”
“好吧,那我來修正自己的意見。”山野紀央舉手說,“我不讚成完全接受神原的證言。請原田也發表一下自己的見解。”
原田仁誌斜眼瞥了瞥山野紀央,顯得很不耐煩。他似乎在說:喜歡文科的女生就是這樣,真叫人受不了。
“大出有不在場證明,對吧?”
“嗯,有啊。”竹田陪審長點點頭,望向大夥兒,“有誰對律師今野先生的證言表示懷疑嗎?有嗎?”
沒有人應聲。
“所以,在大出不在場證明成立上,我們意見統一。還有呢?”
“神原和柏木的關係,有補習班老師的證言,至於他們在聖誕夜那天做了什麼,我覺得無關緊要,直接接受神原的證言就行。而且神原的解釋很詳細,還有目擊證人。”
“就是電器店的大叔,是吧?”溝口彌生點了點頭,“我覺得他跟教訓我的那個管理員大叔有點像。”見大家再次陷入沉默,彌生趕緊道歉:“啊,對不起,我又說無聊的話了。”
“然而,我總覺得還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原田依然雙手抱胸,哼了一聲,抬頭望向天花板,說道,“柏木說他決定要自殺,然後把遺書交給了神原,是吧?”
蒲田教子點了點頭:“嗯,神原後來還給他了。”
“可柏木死後,並沒有發現遺書。”
“是他自己銷毀掉了吧?”
原田正視教子,慢吞吞地說:“是嗎?如果你是柏木卓也,會那麼輕易地毀掉遺書嗎?”
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讓教子沉默了,不停眨著眼睛。
“這可不是作文,是遺書。如果是我,才不會那麼隨隨便便銷毀掉的。”
“正因為是遺書,所以才會銷毀掉。或許在神原還給他的時候,柏木覺得繼續留著也沒什麼意思了。”出人意料的是,替張口結舌的教子作出反擊的竟是溝口彌生,“而且,說不定柏木根本不想再看到這東西。看到了,隻會覺得特別窩囊。他畢竟遭到了神原的拒絕。”
“是啊……我同意彌生的意見。”
在這對女生組合麵前,原田將雙手抱得更緊了:“反正,我想看看實物,想讀一讀那封遺書。那一定是最能反映柏木心境的文章。”
“算了算了,已經沒有了,有什麼辦法呢?”
將棋社的主將出麵勸架,陪審長的話又立刻使他顏麵全無。
“真的沒有了嗎?”
“喂喂……”
“會不會還在他家裏的什麼地方?”
“要是還在,肯定早就發現了吧?”
“說到底,真的有過遺書嗎?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那不是神原在說謊?沒有吧?”
“我說,原田……”小山田修歎了口氣,“你翻舊賬到底要翻到哪裏啊?”
“說不定那是一封看上去不像遺書的遺書。”山野紀央說道。
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都轉到紀央的臉上。
“他或許沒有采用遺書的形武,所以他父母都沒有覺察到。會不會有這種可能?”
“說來也是。”蒲田教子的目光又銳利起來,“神原說,柏木交給他一本筆記本,而不是一封信。”
“我記了筆記。”真理子立刻翻看手頭的筆記,指給探過頭來的行夫看,“這裏記得很清楚。神原接受柏木的筆記本,兩三天後又還給了他。在兒童公園見麵時。”
“可是,隻要讀一讀內容,不就立刻知道這是遺書了嗎?”
“神原沒讀啊!”教子也確認了自己記的筆記,“他說他不知該怎麼辦,就一直這麼放著。他沒讀!”
“柏木的父母會幫我們再找一下嗎?”
“這麼做好嗎?”小山田修仰視著瘦高個的陪審長,“庭審已經結束了,陪審團還提出要調查,會得到允許嗎?”
“這是對證言的補充,應該可以吧。”
竹田陪審長站起身,親自去叫守在走廊上的山崎晉吾。
?
北尾老師為柏木家的三位成員開放學校圖書室,請他們在評議得出結論前在此休息。
三人碰巧都坐在了離窗戶最遠的座位上。柏木卓也的父母並排坐著,哥哥宏之則坐在他們對麵,中間隔著一張閱覽桌。
圖書室裏沒有窗簾。待在操場上的旁聽者們東一堆西一群地聚在一起,說話聲通過敞開的窗戶直接傳人圖書室。
“把窗關上吧。”宏之小聲說道。父親緊挨垂下雙肩的母親,用手撫摸著她的後背。“下麵的說話聲有點吵。”
沒等父母作出答複,宏之便站起身前去關窗。圖書室位於二樓,站到窗戶旁就能看到整個操場。站在操場上應該也能清楚地看到站在窗戶旁的宏之。
宏之感到有視線投向他。他動作麻利地關好窗戶,立刻逃也似的回到剛才的座位上。
形勢發生逆轉。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接受審判的已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柏木卓也。
柏木卓也是個怎樣的十四歲少年?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也許此刻,旁聽者們正在發表類似的感想。
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認為卓也是個敏感又思慮深邃的小精靈了,隻會覺得他頑固、冷酷又自私,因為竟要將唯一的朋友神原和彥逼上絕路,想要剝奪他人的生命。
對,這就是真相。作為他的哥哥,宏之最了解這一點,清楚得讓人無法忍受。宏之的人生差點毀在卓也手上。如果他一直留在父母身邊,一直待在卓也的身邊,那麼神原和彥所扮演過的角色,恐怕會留給柏木宏之。
宏之堅信著一件事:去年十一月,與大出俊次一行發生衝突時,卓也曾說出“你們殺過人嗎”“我想體驗親近的人死去的感覺”之類的話。在他說這些話時,腦海中浮現的那個“應該去死的親近的人”一定就是自己。換言之,卓也希望哥哥宏之死去。
那家夥是個惡魔,我早就知道了。世上確實有這種人,無法與他人平等相處,一定要顯出自己的特別,不然決不罷休。
然而,人在十四歲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嗎?自我意識過剩,與身邊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安分的心中充滿優越與自卑的混合物,時而傷害別人,時而被別人傷害,度過幾年這樣的日子後,才滿身瘡痍地走出低穀。
我也是如此。卓也也是如此。可不知為何,卓也並不滿足於此。
是因為有我在的緣故嗎?因為有一個哥哥,就必須爭奪父母的心嗎?若真是如此,凡是有兄弟姐妹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都會成為魔鬼嗎?這顯然不可能。
那麼,是因為偶然遇到了神原和彥這個特例的緣故嗎?身世不幸,帶有陰影的優等生,聰明程度和思慮深度不亞於卓也,卻比卓也招人喜歡得多。
無論怎樣的悲劇,也比平庸來得好。希望擁有戲劇般的人生,決不成為平庸的路人甲乙丙。與其成為路人甲乙丙,還不如經曆一場轟轟烈烈的悲劇。
十來歲的孩子一般都會這麼想,至少會這樣思考過一次。可不幸的是,卓也麵前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樣本。不是想象的產物,而是一個與他一起學習,一起歡笑的人。
柏木卓也想成為神原和彥那樣的人。
“宏之。”
聽到喊聲,柏木宏之抬起頭,見父親用安慰的眼神望著自己。
“你要手帕嗎?”
宏之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臉上濕漉漉的。
父子兩人默默無言地相互注視著。垂頭喪氣地坐在父親身邊的母親神情恍惚,目光沒有焦點。
“你很難受吧?”柏木則之開口道。
宏之搖了搖頭:“難受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爸爸說的不是校內審判的事。”父親一邊用機械性的溫柔手勢撫摸母親柏木功子的後背,一邊說,“我說的是之前,你對卓也是怎麼想的?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我們而去的?”
眼淚從柏木則之眼中奪眶而出。
“對不起。”
麵對父親的眼淚,宏之無言以對。
“我們絕不是隻想著卓也一個人。你也是我和你母親的孩子。可是,卓也體弱多病……確實讓人費心。”
“我明白。”宏之應道,“我明白你和媽媽的心思。所以我既沒有生你們的氣,也沒有向你們抱怨。”
“那孩子是出類拔萃的。”
眼淚沿著鼻梁淌下,他擦也不擦,隻是眨了幾下紅腫的眼睛。
柏木則之繼續說道:“聰明得叫人難以置信。在蹣跚學步的時候,他就相當與眾不同了。那孩子身上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
宏之無法正視父親的臉,隻得低下頭去。
彎腰坐著的母親慘白的臉映在桌麵上,仿若幽靈。可這個幽靈般的影子,卻比柏木功子本人真實得多。母親的身子太單薄,單薄得仿佛能透過她的身子看到後麵的書架。
“他是個特別的孩子。”父親任憑淚珠滾落,祈禱般地小聲說道,“我覺得他長大後,也一定會成為一個特別的人,與那些僅作為消費者存在的無聊的普通人不一樣。”
宏之心想:我不就是“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個嗎?
“所以,那孩子要做什麼,我都認可。”柏木則之說道,“我覺得,卓也無法與那些沒有心事,隻顧快樂生活的同學們好好相處,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認為,如果勉強自己去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隻會損傷他的鮮明個性。”
宏之注意到,父親在懺悔。不是向自己,而是在向卓也懺悔。
“年輕的時候,誰都會有棱角。爸爸寧可他成為一個孤傲的人,也不希望他變成一個世故的凡人。希望他能成為不怕孤單,堅定地走自己的路的年輕人。”
我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如果能重新來過,我希望能回到那個出錯的地方。卓也很孤獨嗎?他希望得到別人的愛嗎?他想要朋友嗎?他失去自信了嗎?他討厭自己嗎?他在尋求救助嗎?
宏之突然舉起手,打斷父親滔滔不絕的傾訴:“父親。”
柏木則之用通紅充血、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他。
“行了,不要再說了。”
宏之感到,自己身體內部有一個塞子被拔掉了。貯藏在裏麵的水一般冰冷的東西不斷翻滾起泡,清洗完宏之的身體內側,馬上要湧出體外了。
行了。夠了。這不是對父親說的,而是對自己說的。
即使自以為早已大徹大悟,我也同樣隻有受傷的份兒。父母心中隻有卓也,隻會給予卓也他們的愛。以前曾想過,我甚至連為什麼會生在這世上都搞不懂了。
如今,他們的愛轉化成了懺悔。是麵向卓也的懺悔,同樣不會轉向我。也罷,我反倒得救了。幸虧我不是特別的孩子,幸虧我身上沒有閃閃發光的東西。
我要親自去尋找到降生到世間的意義。作為“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員,我要親自去發現自己。
這時,圖書室的門上響起有節製的敲門聲。
“對不起!”
門打開後,出現在三人麵前的,是那個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他脫掉了黑色長袍,換上了校服。北尾老師站在他的身旁。
“突然打擾你們,真是對不住。”
看到柏木夫婦的模樣,北尾老師有點慌亂。脫下黑色長袍的井上法官瞬間與宏之四目相對,又立刻轉移視線,仿佛看到了一件不該看的事物。
“事情是這樣的,陪審團提出一些請求。喂,你來說吧……”
在北尾老師的催促下,井上法官簡明扼要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如此。陪審員們的腦袋可真犀利。宏之不禁暗暗吃驚。
“卓也在筆記本上寫遺書的事,我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之前,一家人尋找過書信、日記一類的東西,卻從未檢查過筆記本中的內容。
“請問卓也的爸爸媽媽,你們注意到什麼了嗎?”
柏木則之掏出手帕來擦了擦臉。柏木功子不對任何人的話語作出反應,隻是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前後微微搖晃身子。
“功子。”柏木則之注視著她的臉。
柏木功子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那就是遺書。”
在場的其他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對著桌麵喃喃道:“我還以為是小說,以為那孩子寫了篇小說。他藏在書桌抽屜靠裏麵的地方。”
宏之雙手撐在桌麵,將身子探向母親,壓低聲音,盡可能溫和、平靜地問:“媽,你見過那本筆記本,是嗎?”
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點頭。
“他沒寫‘我’。是有主人公的,但不是卓也自己,所以是小說。我心想,隨便拿給別人看,那孩子一定會不高興。”
“那本筆記本在哪裏?”
“是小說。”功子重複道,“不是真事,是卓也編的。也可能是個劇本,寫了很多對白,有些句子寫得真好。”
“那本筆記本在哪裏?”柏木則之抱住妻子的肩膀,阻止她繼續搖晃。
“媽,你把卓也的筆記本藏到哪裏去了?”
功子終於抬起頭,似乎剛剛發覺宏之在場,顯得有些吃驚。
“啊,是宏之。”
“是我,媽。你聽到我在問什麼嗎?卓也那本寫著虛構故事的筆記本,現在在哪兒?
失控似的猛地垂下頭後,功子說:“就在那個放家庭賬簿的櫃子裏麵。”
宏之站起身,對北尾老師說那個地方我知道,我去拿來。”
?
佐佐木禮子此刻正與津崎先生一起坐在操場角落的長凳上。
體育館裏大概還留有三分之一的旁聽者,其餘的三分之二大多在操場上,三三兩兩聚成一團。也有些回家去了,不過應該會在評議結果公布之前回到這裏來。
很多人注意到了坐在長凳上的津崎先生。前任校長這張豆狸臉,家長們相當熟悉。有人對他點頭致意,也有人遠遠地朝他投來冰冷的視線。
津崎先生十分平靜。別人對他點頭致意,他便點頭還禮。至於那些冷酷的視線,以及議論他的竊竊私語,他就假裝不在意。
“三宅現在怎麼樣了?”禮子問道。
津崎先生用平和的眼神看著禮子,答道:“和她父母一起回家去了,尾崎老師也在一起。”
“淺井的父母也和他們在一起嗎?”
“嗯,直到剛才都在一起。”津崎先生用手抹了一把臉,“淺井的父母說,等會兒要回來聽評議結果,三宅會不會回來就不清楚了。我覺得她還是在家安安靜靜地休息比較好。”
“我也覺得這樣好,”禮子點點頭,“到頭來,我們這些大人都沒能打動三宅的心。”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
“然而,法庭打動了她。我覺得對三宅來說,這算是最恰當的方式吧。”
津崎先生輕輕歎了口氣:“多虧了神原。”
“是啊……”
“打擾了。”
聽到招呼聲,兩人抬起頭,見眼前站著的竟是茂木悅男。
“啊呀,”禮子撅起了嘴。“就你一個人?石川會長在哪兒?”
茂木記者今天依然衣冠楚楚。大家都大汗淋漓,這家夥的襯衫為什麼總是筆挺的?
對於佐佐木禮子,茂木悅男隻是皮笑肉不笑地點頭致意,隨即便轉向了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地仰望著這位記者的臉。
“我準備將此次校內審判寫成報告文學,在得到石川會長同意的前提下,正在進行采訪我想在得出評議結果,校內審判徹底結束之後采訪您。改天,請您指定地點,我再來打擾你。”
“茂木先生,你還不肯放過這件事嗎?”
什麼報告文學!禮子不由得直冒火。
“都是你捅了婁子,才搞得一團糟吧?淺井鬆子遭車禍橫死,不也是你那僅憑胡亂猜測炮製的電視節目帶來的後果嗎?你聽到三宅的證言了吧。淺井鬆子會驚恐萬分,就是那期節目鬧出來的。”
茂木悅男臉上再次堆出虛假的笑容,俯視著禮子說道:“那是一連串不幸的巧合。”
“巧合?我說……”禮子禁不住站起身,似乎想一把揪住茂木悅男的衣領。津崎先生在一旁伸手攔住了她。
“我不接受采訪。”津崎先生語調平穩。
茂木悅男挑起一邊的眉毛:“不接受?那不就是逃避嗎?原來你還想逃避責任啊?”
津崎先生毫不示弱,臉上露出豆狸招牌式的親切笑容:“茂木先生,我也有個請求。我想采訪你一下。”
茂木悅男和佐佐木禮子都瞪大了眼睛。
“我想將這一連串事件,寫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津崎先生微笑道,“不是為了自我辯解,隻是想記錄學生們作出的種種努力。”
從長凳上站起身後,津崎先生恭敬地朝茂木悅男鞠了一躬。
“拜托了。具體細節日後再談,我們先靜候評議結果吧。”
就這樣,樸實無華的小個子前任校長,與衣著光鮮的小個子電視台記者,在晚夏時節塵土飛揚的操場一角對麵相持。
“你是個不錯的新聞工作者。”
對津崎先生這句話,禮子立刻要表示異議。可看到津崎先生那張嘴邊帶著溫和笑意,眼裏卻蘊藏銳利光芒的臉,她就將衝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對於你過去以《新聞探秘》節目為平台開展的活動,以及身為記者,不顧一切地追求真相的勇氣和熱情,我深表敬意。由於你的工作,一些真相才大白於天下。你揭露了許多被丟棄、掩蓋的悲劇。你指責學校製度的缺陷,挽救受到欺淩或體罰後無處伸冤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你的工作十分出色。”
要說過去,禮子也不得不認可,茂木悅男的工作確實卓有成效。
“在柏木卓也的死亡事件上,我在多個重大時刻犯下錯誤。為了明哲保身,優柔寡斷、拖延塞責,致使事件愈發不可收拾。由於我的過失,使學生們受到了更多、更深的傷害。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因為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
“你與我不同,你是一個強者。你毫不猶豫地朝自己堅信的方向勇往直前。可你畢竟也是人。”
茂木悅男將視線從津崎先生的臉上移開。
“這次你錯了。”津崎先生繼續說,“柏木死亡事件的背後,並沒有你極力要探尋出的那種被隱瞞的真相。”
“評議會作出怎樣的結論,目前還不得而知。”
麵對低聲反駁的茂木悅男,津崎先生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就靜候結論吧。”
閉上嘴,站穩腳跟,茂木悅男佇立在津崎先生麵前,抬起頭,說道:“學校這種製度,是這個社會‘必要的惡’,我在與這種‘惡’作鬥爭。”
“對此我很理解。然而,既然這種‘惡’是‘必要’的,我就希望能在其中做到最好。我一直在這樣作出努力。”津崎先生的話音鏗鏘有力,“你能出庭作證,主要是藤野的功勞。對那孩子的勇氣和智慧,我十分感動。你覺得怎樣?”
茂木的表情有了些許變化,似乎是在苦笑。
“那是藤野涼子的戰術。不過,接受挑戰的辯護方也同樣很了不起。在孩子們麵前,我們這些大人全部一敗塗地。”
茂木悅男聳了聳不寬的肩膀,看著津崎先生的眼睛,點了點頭。
“這一點不得不承認。”他正要轉身離去,又拋下了一句話,“我不久之後會聯係您。您若是躲開我,就會犯下又一個錯誤。”
佐佐木禮子站在津崎先生身邊,目送茂木悅男的背影遠去。
“津崎先生,您真的要寫這次校內審判的事?”
津崎望著禮子,臉上露出頑皮的神情。
“記點日記還不行嗎?”
他笑了,佐佐木禮子也跟著笑了。包圍在操場上悶熱的空氣中,他們的太陽穴邊都淌下了一長串的汗水。
我們這些大人全都一敗塗地。現在除了等待,已無事可做。
?
“我想說一句你或許會覺得很荒謬的話。”停下了筷子後,野田健一對神原辯護人說道。
辯護方休息室裏隻有他們兩人。庭審結束後回到這裏,大出俊次已經不見蹤影,也沒人來告訴兩人他現在在哪裏,情況如何。
於是,兩人便一直冷冷清清地待著。
健一剛回到休息室時,隻感覺累得不行,所有的能量都已用盡,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連從未有過失態舉動的神原辯護人,也是一進休息室就默默地把三張椅子拚在一起,在上麵躺了下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健一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健一趴在桌上,時睡時醒地打著盹,直到差點從桌麵上滑下來時,才突然驚醒。一看時間,發現自己睡了三十多分鍾,肚子餓得咕咕叫,於是他決定吃便當。打開包裝,掰開一次性筷子,才吃了一口,唾液便直往上湧。太好吃了。看來,令他筋疲力盡的並非疲勞,隻是肚子太餓罷了。
無論什麼時候,肚子總會餓。隻要吃飽肚子,力氣也會漸漸恢複。他拿定主意,要向神原辯護人搭話。
“我想說一句你或許會覺得很荒謬的話,可以嗎?”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似乎決定裝睡到底。健一知道他在裝,因為他的背部肌肉根本沒有放鬆。
“我們是不是有點像正在鬧離婚的夫妻,雙方都很累很難受,卻暫時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隻得賴在一起。”
椅子發出一陣“咕咚咕咚”的聲響,神原辯護人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將臉轉向健一,枕著自己的胳膊揚起了頭。
“便當,好吃嗎?”
“很好吃。”
“是什麼便當?”
“炸豬肉塊和什錦飯。”
神原辯護人慢吞吞地坐了起來。
“吃嗎?”健一遞給神原一盒便當。
神原睡眼惺忪地接了過去。
“津崎先生提供的午飯,每天都變著花樣。”
“嗯。”
“要做到每天都不重樣,也挺不容易的。”
剛才一直橫躺著的神原辯護人抓抓亂糟糟的頭發:“我說,你的想法還真古怪。”
談話缺乏主題。健一細嚼慢咽地品嚐著什錦飯。
神原和彥背朝健一躺著,完全是一副逃避的姿態。健一心想:他此刻應該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尤其是我。
“鬧離婚的夫妻?”神原咕噥一聲後,笑了出來,“虧你想得出來。”
健一也笑了。這一笑,讓他打開了話匣子。之前一直束縛著健一――他為自己套上的束縛終於解開了。
“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現在似乎能講了。他很想講出來,幹脆全部坦白吧。健一覺得,隻要公開自己的秘密,即使不能和神原扯平,也能更接近他一點。
“我的父母,特別是母親,非常煩人,叫人來氣。”
我曾經要殺死他們――這句話他沒能講出來。他不想用“殺死”這個詞。就在他琢磨是否要改作“消滅”時,神原開口了。
“既然一直隱瞞著,那現在也不必講出來。”
健一手拿筷子,眨起了眼睛。
“這種事,還是一直藏在心裏的好。要講的話,往往會讓人感到迷茫。”
是這樣嗎?
這是神原和彥的切身感受吧?他將本該藏在心裏的事情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這令他十分迷茫。
聽他講述的那個人,正是柏木卓也。這種毫無保留的坦白,為兩人之間的友誼投下陰影。
“說得也是。”健一點點頭,繼續吃起了便當。他感到胸口很悶,為了抑製這種憋屈感,他一個勁地把飯菜往嘴裏送。
“野田的父母來旁聽了嗎?”
神原和彥還是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他是否察覺到我要對他講的事,就是我和父母之間的矛盾呢?
“應該來了吧。”
“是嗎?”神原和彥問道。他沒有動那盒便當,隻是將它放在身邊,“我們家的兩位都來了。”
他說得輕飄飄的,沒有留下讓人多想的餘地。
“你說‘我們家’……”
“父親和母親。”
“是神原的……”
“是啊。哦,難道一定得嚴格地說成‘養父母’?”這句反問略帶焦躁。
“不是這麼回事。我隻是有些吃驚。你不是說過,關於這次校內審判,你對父母保密了嗎?”
神原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歎了一口氣:“一開始是保密的,隻是沒能保密到底。”
“是什麼時候坦白的?”
“森內老師被打傷那會兒。”
這麼一說,健一倒也覺得可以接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醫院看望森內老師時,健一就納悶過,神原到底找了個什麼樣的借口,才從家裏跑出來了呢?
“你的父母一定很吃驚。”
這時,神原的臉轉向了別處。正因為看不到他的臉,健一才能問得如此直接。
“他們有沒有阻止你?叫你別參與這種事。”
神原扭頭看向健一:“他們追問得很凶。”
“哦,對不起。”
“不過他們沒有阻攔我,”神原笑道,“他們說,‘如果你覺得有必要,那就盡情地去做。’”隨後他收起笑容,繼續說,“還說,‘哪怕你今後可能會後悔,但隻要現在覺得有必要,你就順著自己的心思去做。’”
健一用力點了點頭。他想說:你的父母真了不起。可是他又覺得,一旦說出這句話,就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隨之消失。
便當盒已經空了。蓋好蓋子,重新包上包裝紙,捆上橡皮筋,插上用過的一次性筷子。這一連串動作,健一故意做得很慢。
隨後,他說道:“我十分敬重你的父母。”
神原和彥默不作聲。稍稍過了一會兒之後,他不無唐突地說道:“對不起了。”
道歉的話,昨天就已經聽夠了。所以健一能夠說一些昨天沒能說出來的話。
“如果在審判過程中,真相被公之於眾,而辯護人仍然沒有改變主意,那我會履行好助手的職責。”
“可是,我利用了野田你。”
“不,我也有我自己的主見。”
這也是昨天沒機會講的事情。
“對辯護人為什麼不願去小林電器店,我曾感到納悶。”
那時,神原和彥正好身體不適,頭暈目眩。
“對那五通電話,你的態度也不太自然。我曾想,你為什麼不更加重視一點?我之所以沒說出來,是以為你另有打算,決定保持觀望,到最後再說。”
說到這裏,健一突然明白了。神原當時身體不適絕非偶然。無論是丹野老師說明的情況,還是他和古野章子的談話內容,都是他最想隱瞞,又最希望被揭露於法庭的事實。因此,他才會如此慌張,如此失態。
健一重重地搖了搖頭,像是要將這些記憶統統甩掉。
“我們看到藤野涼子哭了。”
雖然今天恢複了,可她昨天哭得相當厲害。
“是你弄哭她的,你知道嗎?”
神原沒有回答。
“是你讓藤野受了那麼多委屈。”
神原辯護人說了一句話,就像夢話似的,聽不清楚。
“什麼?”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藤野能行。我堅信這一點。”神原說道。
藤野涼子確實做到了。作為外來者的神原和彥並沒有看錯這個三中的女生。
“我打從心底感謝她。”神原和彥說,“無論對藤野還是對野田你,我都要表示敬意。”
健一低下頭,咬緊嘴唇。
敲門聲響起,健一應了一聲:“來了。”
一張令人意外的臉小心地探了進來。是教美術的丹野老師。他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就像一身教師製服。
“你們兩人休息得好嗎?”說著,丹野老師像個膽小的女生似的,戰戰棘藏地走進休息室。
陪審員中的溝口彌生倒經常是這副模樣。
“直到最後,你們的辯護都很精彩。”丹野老師端正姿勢說道。頂著一頭亂蓬蓬頭發的神原和彥一動不動。
“大出的事,聽說了嗎?”丹野老師難為情似的縮起脖子,輪流看著兩人的臉。
“沒有,他回家去了?”健一應道。
“沒有沒有,還在。他媽媽也在,陪著他。”
一直待在教師辦公室裏。
“所以,北尾老師……”丹野老師心神不寧地抖動著手指,“說大出已經平靜下來了。他本該在這間休息室裏等待評議結果,所以,他馬上就會回到這裏。”
健一也隨丹野老師的眼神一同看向睡眼惺忪的神原辯護人。
“或許是我多管閑事了。神原,你要不要到美術教室來休息一會兒?休息完再回來。”
“嗯,這樣比較好。”健一幫腔道,“老師,那就拜托您了。”
“交給我吧。”
神原爽快地站起了身,似乎相當聽話。他的腳步踉踉蹌蹌的。
他不戰而降。電池耗盡,空空如也。
有必要在評議得出結果前好好地充一充電。健一也站起身,推搡著把神原托付給了丹野老師。
這樣一來,就變成健一孤身等待被告的到來了。評議出結果後,被告會回歸單純的“大出俊次”的身份,連辯護人都不存在了。大出俊次會回到以往的校園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去。這一點,他會明白嗎?見到他,或許能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沒人前來。既沒人回來,也沒人來造訪。
健一一個人留守在休息室。大出他怎麼樣了?還在鬧別扭嗎?還是北尾老師改主意了,不讓他回來了?
我們這個“辯護方”就這樣解體了?
既然任務已經完成,那就解體吧。無論評議結果有沒有出來,不都一樣嗎?
健一雙臂支撐在桌麵,靜坐良久。突然間,他雙手掩麵,發作似的哭了起來。他隻哭了很短的時間,估計還不到十秒。不,是八秒。也許隻有六秒。
但這就足夠了,已經緩過來了。他扯起校服袖口擦了擦臉,在空蕩蕩的休息室靜靜地等待。
?
柏木卓也留下的筆記本上沒有寫標題。
溝口彌生說,這種筆記本格子很小,是大學生用的。
那段寫在筆記本上的文字安了個叫《無題》的標題。如果謄寫在稿紙上,估計需要五張。計算字數後作出初步估算的是小山田修。
“字寫得像印刷體一樣工整,估算應該誤差不大。”
沒時間一個個傳閱,就叫某個人來朗讀一下。於是,山野紀央自告奮勇地舉起了手。
“按理說,這應該是陪審長的工作,可看竹田一臉求饒的哭相,那就由我來代勞吧。”
“是啊。要我讀書,簡直要我的命。”
“是讀不出漢字吧?”
山野紀央首先對筆記本合掌一拜。
“對不起,柏木。我會好好朗讀的,請原諒。”
然後,她用清亮的嗓音朗讀起來。
開篇第一行是這樣的:
「我是一個丟失了目標的殺手。」
這部短篇小說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稱的“我”,“我”是個技藝超群的殺手。一個重要的委托人告訴了“我”下一個刺殺對象,“我”卻跟丟了。不是忘了,而是目標從“我”的視野――“我”心中的視野裏消失了。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於是,為了尋找目標以及丟失目標的原因,“我”不斷徘徊在灰色的街頭。
「我很孤獨,但又背負著許多包袱,自己無法卸下,也不知有誰能替我卸下。
這些包袱並不重,我甚至覺得,我背上的包袱或許就是我自己。」
聽得入神的陪審員們臉上出現了各種不同的表情,動作也是多種多樣。勝木惠子早就放棄去理解這篇裝腔作勢的文章。她交叉雙腿,輕輕搖晃,那模樣簡直和大出俊次如出一轍。
倉田真理子問向阪行夫:“初中生用這樣的自稱是不是有點怪?(注:在日語中,不同身份的人會使用不同的第一人稱。柏木卓也在小說中使用的第一人稱並非初中男生常用的“仆”,而是“私”。)”向阪行夫則對她“噓――”了一聲,叫她不要多說話。蒲田教子皺著眉,仿佛在咀嚼堅硬的東西。溝口彌生瞪大眼睛,神情恍惚。原田仁誌苦笑著,小山田修顯得很害羞。竹田陪審長專心致誌地望著正在朗讀的山野紀央。
故事的最後,“我”在深夜誤入遊樂場的鏡屋,看著鏡中映照出的無數個自己,猛然醒悟,原來這名委托人就是自己的一個化身。這時,有一個鏡像對“我”舉起槍,開了火。刹那間,鏡屋崩塌,四周一片漆黑。“我”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丟失了我,背上的重負也隨之消失。」
小說在此戛然而止。
山野紀央又往後翻了幾頁,說道:“後麵全是空白,一個字也沒寫。”
她合上筆記本,輕輕放回桌麵。
“我呀,”小山田修開口道,“一說到這種又酷又帥的東西,就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向阪行夫放心地笑了:“嗯,我也是。”
“是吧?還真是這樣啊。”小山田修臉上笑開了花,“如果我不是這麼胖,再帥一點就好了。”
“嗯,我也這麼想。”
“胖子就不能酷了?”蒲田教子插話道,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這好像和體型沒關係。”
“他是自己想死啊。”溝口彌生不理睬身邊的對話,睜大眼睛,用銀鈴般的好嗓音咕味道,“就算不說是遺書,讀了也能明白柏木是自己想死。”
“喂,你怎麼皮笑肉不笑的?”
被勝木惠子盯上的原田仁誌一直在傻笑。他自己也覺得不太妥當,還拚命抑製著笑容。
“不是因為覺得好玩才笑的。”
“那是為什麼?”
“是癢得難受。”
瘦高個竹田陪審長也同意他的話:“對,這話說得貼切。我也想說,可找不到合適的詞。”
“他自己想死……”紀央慢慢重複著,像在確認彌生的話。
原田仁誌笑得更歡了:“雖然有點裝酷。”
“會寫成小說,是因為他很當真。他不願意說自己的事,才故意寫成這樣。”彌生說道。
“我覺得彌生說的沒錯,不過,我還又感覺到一些別的味道。”山野紀央掃視一周後繼續說,“他不是想死,是想受死。”
“想受死?”小山田修問道,“這話有問題吧?應該是‘想被殺’吧?”
“想被殺。”蒲田教子重複道,聲音很大,讓大家吃了一驚。
“教子,你怎麼了?”
聽到彌生的聲音,教子眼角上吊,嘴唇抿成一條線,像在思考著什麼。
“原田覺得怎麼樣?”紀央問,“遺書找到了,你滿意了嗎?”
原田仁誌喘了口氣,點點頭。“滿意了。其實,我也不是太在意這個。山野,倒是你很在意嘛。”
“說什麼呢,遺書之類的,有沒有還不是一樣嗎?”
“好吧好吧,竹田陪審長。”原田笑著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筆記本,“在我看來,這完全是精神分裂嘛。”
“別說得那麼刻薄好不好?”
見彌生眼淚汪汪,就算再口無遮攔,原田也不會說下去了。
“柏木是自殺的。”竹田陪審長說,“他動了不少心思,把神原和彥卷了進來,可最後還是自殺的。”
這就是評議結果。大出俊次是無罪的。
“神原會怎麼樣呢?”倉田真理子沒有向任何人提問。她一臉困惑和不安,不知到底該問誰。
大夥兒麵麵相覷。勝木惠子直愣愣地看著高個子竹田陪審長,好像在說:喂,你好歹說兩句。
“要說他會怎麼樣……”
“作出了無罪判決,估計他就能心安理得了吧?”
“可是,他不會留下‘沒能阻止柏木自殺’的罪惡感嗎?”
“何止是這樣啊。他說過,這等於是他殺死了柏木。”溝口彌生依然淚眼蒙朧,“他說柏木是他殺的,他有殺人意圖。”
是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
“可是,作為陪審員,我們無法更深地介入吧?神原的情況是個例外。”原田疲憊不堪似的伸直雙腿。蒲田教子望向他那雙考究的鞋子,再次皺起眉頭,射出嚴厲的目光。
“雖然理由和山野不太相同,但我也覺得,不能完全相信神原的證言。”教子說道。
“喂,拜托了。不要再炒冷飯了,好不好?”小山田修雙手合十,對著教子拜了拜。
“你求我也沒用。”教子冷冷地說,“你想想,關於他和柏木的關係的證言,完全是他的一麵之詞,難道不是嗎?隻是神原一方的意見,簡直和‘死無對證’沒什麼兩樣。”
“所以柏木不能死。”山野紀央說,“應該活下來,說出自己的意見。”
“這個……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原田仁誌聳了聳肩,“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再說,要是柏木不死,我們也不會坐在這裏。”
蒲田教子不理會兩人的對話,徑自繼續道:“我是說,僅就證言來說,神原說的話不能完全相信。他一直在說柏木怎樣怎樣的,全是他的一麵之詞。”
“可是,補習班的老師也作了證。”
教子直接擋回行夫的反駁:“他並沒有作出像神原那樣明顯帶有惡意的證言。再說,他並不知道出事的那個夜晚的情況。”
說到這個地步,太家都明白,蒲田教子的攻勢無法阻擋。
“隻從證言來看,神原一直在說他自己想說的話。然而,事實不可能隻存在這一個角度。”
“你到底要說什麼?”
麵對著高個子竹田一臉嚴肅的表情,教子也用同樣嚴肅的態度回應道:“神原為大出辯護,可謂全心全意,任勞任怨,並且是在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前提下。將這份努力與他的證言聯係起來,令人不得不相信他說的話並非隨心所欲的胡言亂語。”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說的?”小山田修稍稍對身邊的行夫嘟嚷道。
“我們要從兩方麵考慮神原的證言,他既在單方麵地責備柏木,又在極力幫助受冤枉的傻瓜大出。所以我想說,我絕不願偏袒神原,對他也沒有任何好感。”
大家全都凝視著教子的臉。
“然而,就算因此能正確地對待神原,可他那種‘我殺了柏木’的罪惡感依舊會長留心間。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別的方法。喂,你沒什麼不舒服吧?”
竹田陪審長慢慢露出笑臉。這種時候應該笑一笑吧?我笑了,蒲田也不會生氣吧?
教子確實沒有生氣。她終於舒展愁眉,向大家提議道:“我有一個主意。”
?
還以為是誰來了,原來是山崎晉吾。
“你怎麼不給陪審員休息室當警衛了?”
山崎晉吾越過大為吃驚的健一的肩膀,朝室內張望一眼後問道:“野田,就你一個人嗎?”
“嗯,我是看門的。”
“哦,太好了。”山崎晉吾咧嘴一笑,說了聲“對不起”,便抓住健一的手腕,要將他拖走。
這副慌慌張張的架勢可不像平時的他。
“快點,悄悄地跟我來,不要讓別人看見。”
“哎?”
“陪審員們有話要對你說,可是讓井上法官知道了就麻煩了。”
兩人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走到樓下。不到兩分鍾,健一站在了九名陪審員麵前,成為他們視線的焦點。
“怎、怎麼了?”
“我們想聽聽野田你的意見。”蒲田教子開口道。隨即,她又催了一下竹田陪審長。竹田卻一個勁往後縮。
“蒲田,還是你說吧。”
“正式上場後,這可是陪審長的職責。”
“明白。現在就你說,我會記住的,到法庭上照樣說就是。”
“真拿你沒辦法。”蒲田教子感歎著站起身來,“我們在全體一致同意的前提下,想作出這樣的評議結果。”
接著,蒲田教子簡潔有力的陳述鑽入了健一的耳朵。
“作為辯護人的助手,你覺得怎樣?”蒲田教子問道,感覺就像在盤問健一,“這樣的評議結果,神原能受得了嗎?你覺得他能夠接受嗎?”
健一無意識地挪動一下喉結,用力點了點頭。
“我想他能夠接受。”
陪審員們相互交換眼神,臉上露出微笑。就連在健一看來總是不太正經的原田仁誌,還有從頭到尾都沒有理解校內審判意義的勝木惠子,也都笑了起來。
“既然這樣,你就趕緊閃人。讓井上看到,可就麻煩了。”
教子做了個要將健一趕走的手勢。她的眉頭皺得很緊,高木老師心情不爽時也不會皺得這麼厲害。
在山崎晉吾的護送下走出陪審員休息室時,健一抓住門框,回過頭去。他覺得非這麼做不可。
“各位!”
聽到他的喊聲,九個人又將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健一飛快地對全體陪審員鞠了一躬:“多謝了。”
這次輪到竹田陪審長揮起手,要健一快點走,還擺著一臉急不可耐的表情,似乎在說:快走吧,我都急出冷汗來了。
?
下午六點十分,籃球社和將棋社的誌願者們拿著手提擴音器開始招呼旁聽人員。馬上要公布評議結果了,請旁聽人員回到座位上。馬上要公布評議結果了……
藤野涼子帶著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率先進人法庭,坐到檢方席位上。緊接著,辯護人和他的助手也來了,可身後並沒有跟著被告。
井上法官入庭,全體起立後又坐下。井上法官掃視一周空空蕩蕩的陪審員席,又看了看同樣空著的被告席,皺起了眉頭。
辯護方席位背後的門打開,大出俊次現身,身後跟著北尾老師。走到門內,北尾老師推了一把大出的後背,看他的口型,似乎說了聲:“去吧。”
被告滿臉通紅。他拖出椅子,發出很響的聲音,隨後坐下身,沒有看任何人。他雙手抱胸,右手抓住左手肘,左手抓住右手肘,像是在極力克製自己。似乎不這麼做,他便會撲過去狠揍一頓身邊的神原辯護人。
涼子眨了眨眼睛,凝視著神原辯護人。她覺得神原和彥比以前瘦小、懦弱了許多。
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臉色蒼白。
俊次的母親坐在旁聽席第一排,緊靠辯護人席位,注視著兒子。靠檢方一側的第一排並排坐著幾個大人,估計都是學生家長。
看不到三宅樹理的身影。像是要捉住涼子掃向旁聽席的視線似的,鬆子的母親低低地舉起了手。
“下麵,陪審團入庭,請大家保持安靜。”
井上法官宣布後,山崎晉吾便打開了檢方背後的邊門。由竹田陪審長領頭,九名陪審員魚貫而入。
陪審員們悉數入席。法庭內平靜下來,隻聽得到冷風機嗡嗡的哼叫聲。
“竹田陪審長。”
聽到喊聲,高個子陪審長站了起來:“在。”
“陪審團的評議得出結論了嗎?”
“得出結論了。”
“那就請遞交評議結果。”
竹田陪審長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裏取出至關重要的評議結果。那是一張折疊起來的便箋。井上法官接過便箋,將其打開,目光落在上麵,銀邊眼鏡寒光一閃。
“請宣讀評議結果。”
井上法官將便箋還給竹田陪審長。竹田陪審長用顫抖的手接了過來,又細又高的身子在前後微微晃動。
“被告無罪。”
仿佛一陣慢慢擴散開的波浪,旁聽席上的人們晃動起來,許多人都在歎息。
藤野涼子並不關注周圍的狀況,飛快地站起身來。
“法官,請向陪審員一一確認評議結果。”
井上法官的目光掃向陪審團:“下麵依次詢問評議結果。各位坐著回答就行。小山田陪審員,你的評議結果是――”
“無罪。”
“向阪陪審員――”
“無罪。”
“原田陪審員――”
“無罪。”
“倉田陪審員――”
“無、無罪。”
“蒲田陪審員――”
“無罪。”
“溝口陪審員――”
“無罪。”
“山野陪審員――”
“無罪。”
“勝木陪審員――”
勝木惠子正注視著大出俊次漲得通紅的臉。
“勝木陪審員?
“啊?無、無罪。”
“謝謝!”涼子坐了下來。
“啊,法官,”竹田陪審長用走了調的嗓音喊道,“我想說明一下評議過程。”
“請講。”井上法官點點頭。
搖晃著細長的身子,笨拙地調整好重心,竹田陪審長抬起頭,掃視了一遍場內所有的人。
“咱們……我們作出了大出被告從任何意義上都無罪的判斷。呃……他既沒有故意殺死柏木卓也,也沒有因過失殺害他。”
他的目光有些遊移。
“然而,我們九人一致認為,本案是一起凶殺案。”
旁聽席喧鬧起來。野田健一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神原和彥逃避似的低下了頭。
“也就是說,殺害柏木卓也的凶手另有其人。”
井上法官的眼神變得淩厲起來,臉色也變了:“作為陪審員,你們不必作如此深入的事實認定。”
“可這跟我們的評議結果有關。就是說,要說我們是怎麼得出大出無罪的結論,那麼……呃……怎麼說來著?
竹田陪審長搖了一下頭,重新端正自己的姿勢。
“這種事實認定,就是咱們得出這個結論的基礎。”
對吧?竹田陪審長朝蒲田教子拋去一個眼神。蒲田教子靈巧地動了動半邊臉,回了他一個眼神:不錯。
對於他們的眉來眼去,井上法官非常不快:“好吧。那就請問竹田陪審長,你們陪審團認為,是誰殺死了柏木卓也?”
毅然抬起頭後,竹田陪審長大聲回答道:“柏木卓也。”
涼子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旁聽席的喧嘩更響亮了,井上法官不得不高喊:“肅靜!”
野田健一渾身發抖。神原和彥抬起頭,直愣愣地仰視著高高的竹田陪審長。
“本案,就是柏木卓也殺死柏木卓也的凶殺案。咱們陪審員一致認為,柏木卓也懷有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並殺害了柏木卓也。”
當時的柏木卓也想到:還是死了算了。但就算能夠解脫,就這麼死去,也太無聊了。
我這麼做,或許就能死了。算了吧,就這樣吧。還能怎麼樣?
站在寒冷之夜的鐵絲網外側,柏木卓也就是這麼想的。
“在他出現這種心態之前,柏木卓也的內心有過種種糾結。”此刻,竹田陪審長的聲音已變得非常堅定。
“我們也討論過,或許有誰能早一點幫助柏木,消除他的糾葛,減輕他的煩惱。這個‘誰’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每一個人。”
俊次的母親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俊次滿臉通紅,僵硬地將雙手抱在胸前。
“拿我來說,就想到過,要是早點把他拉進籃球社就好了。”
旁聽席的某個角落響起笑聲,就像春天的小鳥在歌唱。
“當然,不是人人都擅長體育。其實,將棋也好,音樂也好,什麼都可以。”
竹田陪審長這番演說讓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陪審員們笑了出來。就連雙手掩麵,不忍看竹田出洋相的蒲田教子也苦笑起來。
“總之,如果我們早點關心他,或許能為他做點什麼。非常遺憾。”竹田陪審長說道,“真的非常遺憾。對於柏木的父母,我們隻想表達一份心意:柏木卓也死了,我們十分難過,十分後悔。”
旁所席的喧囂平靜下來。法庭內一片寂靜。寂靜之中,有人在輕輕抽泣。
“到此結束。”就像在體育場發出號令一般大聲宣布後,竹田陪審長鞠了一躬,坐回自己的座位。
井上法官掃視整個法庭。
“本法庭宣判,被告大出俊次無罪。”
時間是八月二十日下午六點十一分。
“至此,此次校內審判,閉庭。”
說完,他再次,也是最後一次重重地敲響了木槌。
?
人潮,從藤野涼子眼前流過。
正在哭泣的是柏木卓也的母親功子。在丈夫和卓也的哥哥――活在世上的另一個兒子的攙扶下,她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法庭。
茂木悅男屹立在旁聽席正中央,一臉像是要和什麼人幹一架的表情。當涼子的視線停留他的臉上時,他的表情舒展開來,同時動起了嘴巴。
「一切都結束了。」
從口型上看,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茂木悅男身後的那排座位上,並排站著前任校長津崎和佐佐木禮子警官。佐佐木警官身邊還有一位少年課的同事,好像叫莊田。三人警惕地注視著茂木悅男,似乎在提防他幹出出格的事。然而,茂木悅男隻是轉身朝出口走去。於是,三人都舒了一口氣。
看到茂木悅男徑直朝外麵走去,PTA會長慌忙追了上去。
大出俊次好不容易站起身來,轉向渾身無力癱坐著的神原和彥,猛地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就在周圍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氣的時候,俊次又猛地推開神原,將方才揪住對方衣領的那隻手貼在褲子上擦了又擦,等覺得差不多擦幹淨了,又猛地伸向了神原。
他在請求和神原和彥握手。
神原一動不動,臉上卻已然動容。他注意到,俊次那漲得通紅的臉上濕漉漉的。剛才,俊次一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兩人握了手。此刻依然臉色蒼白的野田健一,凝視著緊緊握在一起的兩隻手。
握過手後,俊次轉身離開了。他的母親也緊隨著他一起出了門。臨走時,這位母親對著辯護人及其助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個身穿西服的男子在朝神原和健一走去。那人是誰?啊,是今野律師。他拍了拍神原的肩膀,又拍了拍健一的肩膀。在跟他們說些什麼?周圍太吵,聽不見。
今野律師的臉上露出笑容。他再次拍拍神原的肩膀,又撓了撓他的頭發。
又有一個穿西服的男人朝辯護人他們走去。涼子不認識他。哎?他的胸前也別著一枚閃閃發亮的律師徽章。這個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子頭發花白。他攤開雙手朝兩人走去,像擁抱自己孩子似的抱住了這兩名初中生,隨即又很快不好意思地鬆開了。他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向今野律師打了招呼,兩人交換了名片。
涼子直愣愣地站著。眨了好多次眼睛,再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光景。
她感覺到一美在拉自己。佐佐木吾郎在說著什麼。他在跟誰說話?啊,那不是河野偵探嗎?原來他也來了。怎麼了?他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我們檢方不是輸了官司嗎?
一對身穿樸素西服和黑色連衣裙的小個子男女正朝神原走去。
“是神原的爸爸媽媽。”一美在涼子耳邊說道。
陪審員們都走出了法庭。蒲田教子在拍竹田陪審長修長的後背。
“各位,多謝了。”
有人在向完成使命又回歸初三學生身份的那九個人道謝。是龍澤補習班的龍澤老師。
竹田和利和小山田修這對高矮組合不好意思地笑著,朝龍澤老師恭敬地鞠了一躬。聽到龍澤老師的說話聲回過頭來的倉田真理子,朝涼子揮了揮手,還說了聲:“一會兒見。”
走下高台,終於從嘩啦啦直響的黑色長袍中解放出來的井上康夫朝北尾老師走去。“辛苦了。”“哪裏,接下來才真的辛苦。因為我是個考生。”
“藤野檢察官。”
“你辛苦了。”
涼子感覺到自己近旁傳來一股暖意。啊,是我那沒大沒小的老爸和老媽。
“小涼,辛苦了。”古野章子也和他們在一起。
辯護方離開法庭。校內審判結束了。神原和彥將離開城東三中,回到他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他將回到失去太多,傷痕累累又不得不重新振作的人生之中。
他回頭看了看涼子。刹那間,兩人四目相對。他的眼神裏沒有傳遞出任何新的含義。
隻有歉意、慰勞,還有喜悅。你看,我沒說錯。勝出的還是你,藤野涼子。
可是,你也沒有輸――涼子在心中默念著。
神原的身影從涼子的視野中消失了。
涼子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讓今後再也無法品味到的這個法庭的空氣,充滿整個胸膛。
然後,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校內審判結束了。
夏天也快要過去了。
?
二〇一〇年?春
沒想到還真沒什麼變化――野田健一心想。
將城東第三中學的舊校舍全部拆毀,又重新建成如今的新校舍,是二〇〇三年的事。原先隔著操場與體育館遙遙相對的室外遊泳池,變成了體育館二樓的室內遊泳池,操場也相應擴大了許多。不過,新校舍的位置和造型與老校舍一模一樣,連那個大鍾也掛在了原先的位置上。
踏人校園後,健一覺得自己被熟悉的景物包圍了。窗戶的位置,走廊的長度,甚至連樓梯的空間布置都和以前一樣。也難怪,在有限的占地麵積內建造相同用途的設施,要想推陳出新恐怕也很難。
然而,教室的數量比以前減少了。排列在門廳的鞋箱也比健一上學時少了三成左右。真是個生育率低下的時代。從指示圖上可以看出,圖書館移到了一樓,似乎是基於“學校麵向地區開放”這一理念作出的安排。
放眼望向長長的走廊,隻見二樓各房間的門上都綴有一塊小小的標誌牌。總務室、校長室、教師辦公室,還有保健室,連排列順序都沒有改變。
現在正值春假,校園裏寂靜無聲。今天連社團活動都沒有。沒等到開學典禮,操場四周的櫻花樹已開成一片絢爛。
在花團錦簇的裝點下,校舍正享受著難得的假日時光。
“野田老師。”
聽到走廊深處有人在招呼自己,健一回頭望去。或許是剛從春光明媚的操場轉移目光的緣故,走廊顯得特別昏暗。
那人正朝健一走來。小個子,體型微胖,身穿淡灰色製服,一頭短發已經花白,一副帶有掛鏈的老花眼鏡蕩在胸前。
健一對來人鞠了一躬。那人也對他回禮。
“這座教學樓怎麼樣?”
健一微笑道:“結構基本沒變。”
“嗯,好像是這樣的。請吧。”
在這位女性的邀請下,健一跟著她踏入走廊。這位女性打開了校長室的門。
她正是城東第三中學的管理負責人,校長上野素子。
兩人坐在校長室待客區的椅子上。上野校長親自為健一倒了荼。
“搬家的事務全都辦妥了嗎?”
“是的,總算安定下來了。”
“孩子呢?”
“由於見不到幼兒園時的朋友,他感到很失落。”
說的是健一已經六歲的長子。最初他不願意搬家。健一花了不少工夫,告訴他是搬到爸爸從小長大的地方,他才勉強同意了。
野田健一升入高中後離開了城東區,因為在鐵道公司上班的父親有了工作調動。上大學時由於校園在市郊,健一就近租屋過上了獨身生活,之後也一直住在那裏。可如今作出決定後,他毫不猶豫地重返東城區。新居是租賃公寓,就在健一以前的家附近。從前,那裏是一座汽車修理廠。
健一上大學時讀的是教育專業,還取得了初中語文教師的資格。
在東京都內,小學和初中教師申請者很多,名額卻很少。在此之前,健一的教師生涯並非一帆風順。很多時候,他都在給產假或病假的老師代課,打一些短工。可即使如此,他總想著有一天要回到這個學校,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
“野田老師是在這個學校進行教育實習的嗎?”
健一苦笑道:“我申請過,但沒批準。我是在一中實習的。”
“是嗎?很多人都會在母校實習。”
健一想說“過去或許是這樣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注意到這個細節的上野校長微笑道:“你們當年搞的校內審判,已經成了本校的一個傳說。”
“是嗎?都變成傳說了嗎?”
“也可以說是曆史。無論傳說還是曆史,都要經過歲月的沉澱。歡迎你……”上野校長說道,“歡迎回來。”
這句話如流水一般,柔滑地滲入健一心中。
早就想聽這句話了。以前總覺得自己在聽到這句話時,心裏一定會五味雜陳。
不過,二十年過去了,如今也沒什麼可五味雜陳的了。
這真是令人欣喜。
“麵試沒有必要,可是我,呃……該怎麼說呢。”稍作思考後,上野校長不無顧慮地說,“或許是出於好奇心,我想詳細地聽一聽你們當年的故事。不好意思,你特意跑一趟,我卻提出這樣的要求。”
在校長的笑容影響下,健一也笑了。
“您沒從別的渠道聽說過這件事嗎?”
“當事人之外的說法,我倒聽到過不少,但畢竟都是些傳說。”
這其中又有多少是聽上野校長的前任楠山校長說的?這個念頭在健一心頭一閃而過。
時至今日,健一依然記得那位老師氣勢非凡的言行,甚至還不無懷念。
“從哪兒說起呢?”
上野校長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是啊……從哪裏聽起好呢?”
圓圓的臉,和善的眼神,和津崎先生挺像的。就連健談的性格,也跟那位愛穿毛線背心的豆狸有幾分相似。
“沒什麼不能說的,”健一說,“無論怎樣的內容。”
健一正視著上野校長。校長怕光似的眯起了眼睛。
“聽到你這麼說,我就很滿意了。”
健一點了點頭:“那次校內審判結束後,我們就……”
健一尋找著最恰當的詞語,將視線投向從校長室的窗戶射入室內的春日陽光。
“我們就成了朋友。”
盡管各自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但直到今天,我們也還是朋友。
於是,健一開始敘述起來,敘述起從那個漫長的夏天直至今日的曆程,敘述起他和朋友們的人生軌跡。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我回到了城東第三中學。
那個夏天,已成為遙遠的過去。
【第Ⅲ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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